第三十六章 一世情殤浮雲過(上)

聞言,沈天璣急忙搖頭,“未曾!”

柳清萏仔細瞧她良久,才道:“小時候你極是調皮任性的,這兩年不知怎麽回事兒,性子淡了許多,仿佛瞧什麽都不能上心一般。”她頓了頓,又道,“你這般,瞧不上那姓孟的也是自然。不知道,天下間會有何等男子,能入得了妍兒的眼。”

沈天璣一愣,忽然覺得自己不愧是重生之人啊,心思所在與眼前這位貨真價實的年輕少女完全不同。

記得前世這般大的時候,她就是春心最為萌動的時候。可是當下,她卻是再也掀不起什麽情愛之心來。

對那位孟大人,最多……也就是敬佩和感激吧!

眼前忽然浮現出那雙幽深無比的眸子,裏麵滿滿都是她的倒影,專注而安靜。她心頭一跳,趕緊閉了閉眼跳出這樣的幻覺。

“雖說世家子女,婚事多由不得自身。”柳清萏道,“可咱們也不能輕易辜負了自己。所嫁之人,總要好好考量一番的。”

外麵夜色正濃,屋中燭火未熄。

這夜,兩人喁喁說了許久的話,才逐漸睡去。

此次意外,林氏對下麵人的口風管得極嚴,事實上真正知情的也多是些親近之人,柳府那邊也早就瞞得妥帖,故此,這件事並未傳出去。

倒是那位天辰太子的現身,引起朝廷重視,京中禁衛開始對天辰異族人大肆搜查,據沈天瑾所說,果真找個幾個追隨天辰皇室來到京都,藏匿在此以圖伺機報複的異族人。經過幾日的肅清,京城再次恢複安寧。

京城昭寧街向北,有一條錦華街,街如其名,裏麵大多是些販賣軒裳華衣綾羅綢緞之物的鋪子。當中最有名的便是雲芳齋。這雲芳齋生意做得好,把周邊一應小店的賓客都搶了去,門前的車水馬龍十分搶眼。卻有個頭腦精明的,上個月在雲芳齋旁開了個專門經營繡品繡線的鋪子,名為繡月軒。夫人小姐們買了料子衣裳,便多想要在上麵繡點什麽,這繡月軒恰好滿足了這些人的需求,故而生意也隨著雲芳齋一並興隆起來。

這日,繡月軒內來了兩位姑娘,狐裘衣裳,鹿皮靴子,發飾雖不繁複卻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品,後頭還跟著兩個衣裝不俗的俏麗丫頭並上幾個仆從。鋪裏的小夥計一瞧,立刻雙眼發亮,熱情地將她們迎進了門。

“我們要買上好的絲線,刺繡用的。”當先進門的柳清萏笑意宴宴,聲嗓如珠玉激越,帶著幾分靈動活潑。

半弓著身的小夥計立刻笑道:“不瞞姑娘您說,您這會兒來的,正是京裏最好的繡線鋪子!不管您想要什麽樣兒的繡線,包管我繡月軒應有盡有!”

柳清萏笑道:“我隻要紫棠、柳黃、銀紅、綠沈四樣,旁的可不要了。”

那小夥計答應著,招呼了另一個看鋪的小丫頭給二人倒了茶,自己就到後頭的庫房拿這幾樣東西去了。

這鋪麵兒並不大,卻勝在布置別致精心。屋牆上掛了各色絲線打成的漂亮絡子,又另外飾以鈴鐺環佩之物,樣樣色彩妍麗,泛著七彩珠光之色,卻正是女孩子家們喜歡的風格。通向二樓的樓梯上,還有一串水晶珠簾,仿佛是清水剛剛洗過一般,瑩亮剔透。

“這珠簾子不錯。”沈天璣道,“來年夏天我也在房裏置一個,隻如今冬天瞧著生冷了些。”

話落,那珠簾子忽然鈴鈴響動,卻是樓上有人下來了。

當先分開珠簾子的是個容貌清秀的丫頭,隨後,一雙相貌極其出眾的年輕男女一前一後徐徐走了進來。

那女子一身妝花織錦海棠錦衣,挽著流雲髻,髻上一隻鑲嵌珍珠碧玉步搖,雪白瑩潤的珍珠竟比不得這女子膚色的白皙無暇。蓮步緩緩,一步三搖,彷如閑庭信步下凡來的仙子,整個安寂的屋裏都為之一亮。

這女子舉止姿態之美,連沈天璣都忍不住讚歎。隻一張臉微微低垂,瞧不見五官如何。

“這是晉遠侯府的嫡長女,蘇雲芷。這麽老了還不嫁人,嘖嘖。”柳清萏提醒著,語中滿滿都是不屑。

大昭女子多是及笄後便談婚論嫁,晉遠侯府的嫡長女現已年至二九,因在先皇遺詔中被列為新皇嬪妃人選,故而如今還待字閨中。

這幾年昭武帝未曾提起冊妃一事,那些先皇遺詔所提及的女子有些已經自行婚配,昭武帝都未置一詞,大約是默許了。這位蘇府大小姐卻還巋然不動,顯然是鐵了心要進宮的。

原來這就是蘇雲芷。前世裏沈天璣嫁入蘇府時,這位蘇府嫡長女已是宮裏的蘇貴妃,是以沈天璣從未有緣見過她。

沈天璣知道柳清萏是把對蘇雲若的厭惡無緣無故轉嫁給了她的姐姐,心中不覺好笑,正欲說話,卻在看到後頭那男子時驟然僵住!

那跟著蘇雲芷進來的身姿翩翩豐神俊朗的年輕男子,正是晉遠侯嫡長子,蘇墨陽。

他一身銀絲暗繡鳳鳥紋月白錦袍,身姿俊逸,手上一紙白玉折扇,整個人仿佛自三月暖春中走來。

沈天璣已經許久未曾想起過蘇墨陽,她未曾料到,今日竟會這樣猝不及防地遇上!

這個人,曾經是她的夫。她落得一生淒涼,皆源於一場癡心錯付。

前世,她自幼傲嬌任性,不管要什麽,身邊人總會百般討好地將之捧到自己麵前,享盡富貴,萬事順遂,沒有一絲不如意的少年時光,讓她錯誤地以為,天下間沒有她沈天璣得不到的東西。

那年,太學書院門前有一片森森鳳尾,細細龍吟。蘇墨陽俊逸朗朗的身影半隱在綠竹之中,手執一支玉簫,正吹奏一曲悠揚。

她盯著他的背影許久,隻覺得從未聽過這樣好聽的簫聲,直到那男子轉過身來,發現了她。

他朝她輕輕一笑,少時的沈天璣仿佛看到滿山的花朵迎春開放。

那時候她以為他的這個笑容是對她綻放的,可是後來的後來,當她獨自一人在蘇府後院幽怨淒苦時,她忽然想起來,那時候跟她站在一起聆聽簫聲的有許多人,她到底是從何處得知,他是獨獨對她笑的?

終不過是自作多情。

沈天璣心中暗歎,再抬眼時已是滿目澄淨清明,心頭再無一絲悸動。

因這鋪麵不大,蘇墨陽一行人下樓出門,便與沈天璣一行人距離越來越近。不過好在二人落座的小桌幾在屋內角落處,並不顯眼。

“長姐所要之物可都買齊了?”

沈天璣聽到蘇墨陽的低聲詢問,然後是蘇雲芷柔軟溫和的女聲。二人在丫頭仆從的簇擁下,穿過堂中,踏出鋪子。後頭跟著的另一個店鋪活計點頭哈腰地說著送別的話,好不殷勤。

沈天璣泰然自若地飲盡了杯中殘茶,心想,這輩子都不要與他再碰麵才好。

可卻偏偏事與願違。

“兩位姑娘!您要的絲線來嘍!”

一個響亮的聲音,瞬間把即將踏出門的蘇家姐弟的視線引了過來。

蘇墨陽眸光一頓,視線先是落在了側對著自己的柳清萏身上。此女一身白底胭脂紅的狐裘,衣襟上雪白的狐毛襯得臉色肌膚白皙秀麗,再配上她那一雙活潑之氣十足的眸子,略顯英氣的眉目,竟是有別樣的迷人風采。

他在心頭暗讚一聲,視線不禁又投向與柳清萏並立的另一女子身上。

這女子雖是背對著自己,可一身湘妃色明豔的裘襖勾勒出的曼妙身姿,纖細窈窕,讓他也忍不住驚歎。

待沈天璣轉過一個方向,想要自己端詳一番那繡線的顏色光澤時,蘇墨陽驟然一愣。

這女子,不正是兩年前還時常纏著自己的敬國公府嫡女沈天璣麽?

兩人在太學中無意結識,後來多是她主動邀請他參加各種小聚,就是沒有聚會,她也總是衣著鮮亮打扮精致地時常出現在他麵前,言談舉止裏透出毫不掩飾的愛慕,他又怎麽會瞧不出來?事實上,這種愛慕的目光,他也並不陌生,初始時還有幾分優越,但是多了也就不甚厭煩。特別是沈天璣,因她是敬國公府沈府的嫡女,這敬國公府論起地位來比晉遠侯府還要高些,他免不了要看著國公府的麵子,不能過於給她沒臉,每每勉強應付著,她對他似乎越來越火熱,可他對她卻越來越反感。

要說這沈天璣,長得是極美的,家世也頂尖兒,這樣的女子總是主動圍著自己轉,說不開心是假的。可他自認是行止有度的清貴子弟,這沈小姐模樣家世再好,就憑她那驕縱任性的性子,對男子毫無該有的矜持嫻雅之態,他也是極為不喜的。隻是礙於世家子弟的修養,才未曾表現出來罷了。兩年前她臨去姑蘇時還特意約了他去雲華樓小聚,說是給她踐行,他那時心頭隻道,她走了他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裏願意去踐什麽行?故此,那日他未去赴約。

他倒是沒想到,她這一走就是兩年。

這會兒,他卻有些認不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