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琉璃宮燈洗如煙

鳳閣龍殿鬱嵯峨,琉璃宮燈洗如煙。

時值初冬子夜,勤政殿內仍然燭火通明,安靜寧謐。冰冷長案上,偶有狼毫疾書的沙沙聲,然後是紙頁翻過的輕響。案角燭火的光芒映在男子線條堅毅的側臉上,顯出幾分安寂涼薄。

周寧福微低著頭,心頭默數著男子批閱過的奏章。

……九、十。

他開口提醒:“皇上,三更天了。”

“嗯。”

聲音輕淺而低沉,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周寧福心頭一喜——終於有反應了。

他頓了頓,將頭擺得更低,又開口道:“皇上,您該歇息了。”

又過了約摸半盞茶時間,昭武帝納蘭徵這才放下手中筆毫,高大的身軀微微往後,慵懶地靠在龍椅金背上。雙眸微閉,長而濃密的眼睫投下一片沉沉青影。

周寧福略略抬眼瞧了下桌案,但見一摞摞奏章整齊擺放,其中一摞竟有一尺來高,若他沒記錯,正是留中不發之奏。

今上禦駕凱旋,空置的後宮便讓一幹文武大臣們蠢蠢欲動。皇上過去遇到這類折子多是原封駁回,如今這是……

“回東華宮。”

低沉冷冽的聲音打斷了周寧福的思緒。

從勤政殿到東華宮俱是一路琉璃宮燈。大青石磚拚貼無縫,在燈下光潔如鏡,中間的雙螭圖紋,森冽不已。

及至東華宮時,卻見巍峨森素的宮殿前,點了兩路陽州花燭,洋洋數百隻,枝枝如手臂粗,燭火中約摸摻有蘇合香,火焰明亮中泛著鬱鬱濃香。

這樣燦爛的燭火濃香,生生讓本冷肅的東華宮添上幾分柔和來。

昭武帝眸光一閃,卻見耀眼的燭火中,一個女子的身影逐漸顯露,嬌顏如花,容色若畫。

素雪絹雲千水裙逶迤曳地,墨發上一隻白梅,襯得她愈發超凡脫俗。她在燭火中微微笑著,正朝他蓮步款款而來。

恍惚間,他以為看見了那在梔子香雪間的仙子,眸光瞬間幽深,可下一瞬,待他看清來人並不是那張讓他見之失魂的臉時,心頭登時升起一陣失望。

“皇上!”

盈盈下拜的女子笑意淺淺,臉上每一分姿容都做到完美。

她在此處等到這個時辰,才終於等到了他。原本的遲疑也在看到這個俊美卓然,氣勢迫人的男子時,瞬間消弭地一幹二淨。

她跪在他身前,他卻並未叫起。冷寂的眉宇間無一絲波紋動蕩,瞧了她半晌,才道:“靜辭郡主何故在此?”

冷冽無波的男聲響在空曠的殿宇前,透著絲絲寒涼。

女子低低一笑,“皇上勤政,日日焚膏繼晷,實在叫臣女敬佩。”頓了頓,又續道:“臣女前些日子呈與皇上的奏疏,因遲遲未有批複,故此親來一問。”

昭武帝冷厲的眼眸瞧著她,聲音沉緩,“奏疏,乃是朝臣之奏疏,你未免僭越了。”

顧殷殷神色不變,少女之聲笑語盈盈,“皇上曾雲,不論貴介草民均應以百姓天下為責,臣女既知百姓有難,焉能遑作不知?”

昭武帝良久不言。

一旁的周寧福早就急得不知怎麽辦才好。若是明日太後知曉皇上又是三更還未睡,隻怕又要說他不盡心了。

這靜辭郡主,白日裏就到勤政殿求見了好幾回,但是皇上連著召見幾位大人,哪裏有功夫理會她?

況且這勤政殿,也著實不是她一個郡主該去的地方。

這會子倒好,都三更天兒了還守在東華宮門口。

即便是一直跪著,女子的容顏姿態也不見一絲卑弱。她抬眼微笑著瞧向昭武帝,眸中隻有泰然鎮定。

“起來吧。”

昭武帝聲音淡淡,透著幾分疲憊。他挺拔雍華的身影繞過她,循著光潔筆直的大道,朝宏偉巍峨的東華宮走去。

“夜已深,郡主您早些回去吧!”周寧福對顧殷殷拜了一拜,轉身小跑著跟上昭武帝的腳步。

顧殷殷目送著男子的身影隱入殿門,想起方才他第一眼瞧見自己的神色刹那的迷失,心頭躍過一絲欣喜。

她向來知道他心誌堅定,冷情冷性,所以早就做好了長期作戰的準備,不想,如今他就對她露出那樣的神色。雖然隻有一瞬,可這樣的情況比之前世已是好多了。

如今勸上立妃的折子如雪片般紛湧而來,不久,便會有第一批冊妃盛典,她隻需再努力一些,便能成為第一批入宮的妃子,從而奪得許多先機。

東華宮內。

“明日將這些洋燭都給朕撤了。”昭武帝聞著那濃鬱的香味兒,著實不喜。

周寧福頓了頓,心想這可是上好的陽州花燭,不僅火焰明亮,還溫暖舒適,香味兒也好聞,室內點上幾枝,比地龍還好用的。

如今已是冬季,東華宮卻遲遲不肯燃上地龍,點上熏爐。皇上說今冬寒涼來得快,邊境軍隊士兵以及國中各州各府不知多少子民來不及置備禦寒之物,瑟縮於北風凜冽中,他不忍獨享。

皇上都不敢享用,那旁的人更不敢享用了。故此,禁中之內,如今隻得太後一處置有取暖之物,別的宮殿俱是生冷一片。

太後感念皇上愛民之心,但又憂心皇上身體,最後便想出了這個法子,點了些陽州花燭在東華宮前,指望著皇上能開口說一句喜歡,他們便可送些到殿內去,也免了龍體受寒涼之苦。

瞧著情形,太後的念想是落空了。

如今的大昭天下,沒有任何人敢質疑昭武帝令。周寧福應了一聲是,便欲退出宮殿。

“明日一早,傳常懷進宮祗候。”

“是!”

周寧福緩緩退出東華宮。心頭卻又是一陣苦惱——明日是休沐之日,皇上傳常大人,多半是又要出宮了。皇上出宮從不說明去向,他們一幹近侍也沒哪個膽兒肥的敢去過問。可皇上每每不在時,一些重臣有要事求見,他總要絞盡腦汁編排各種理由來打發人,理由編得不好,便落個裏外不是人的下場,十分頭疼。

當然,相比於得罪皇上,還是得罪朝臣來得更好些。

周寧福立在東華宮外,眼瞧著天邊兒的星鬥,卻是越來越亮了。

翌日,沈府瑩心院裏一大早就忙碌起來。

青枝和碧蔓圍著沈天璣打轉,一旁的李媽媽笑道:“姑娘平日裏早上總是不願意早起,今兒要去清姑娘府裏,倒是勤快了。”

李媽媽自回京後,沈天璣憐她與家人分別兩年,便給了她個恩典,讓她回家去歇息幾日。如今已回了瑩心院。

她聽說了寧清意和五姑娘的事情,心中自是感歎唏噓,聽說老夫人差點受了累,便也對二人咬牙切齒起來。碧蔓將寧清意的那個謠言說於李媽媽聽,李媽媽麵兒上雖笑著,可肚子裏卻是嘀咕的,心道寧清意這樣喜歡攀高枝兒的,怎會同一個商賈私定終身?可再一細想便明白了,沈府對下人的管束向來嚴格,怎能允許丫頭仆役們隨意議論這些醃臢事兒?隻怕也是夫人她們暗地裏故意推的吧?不管如何,如今那心如蛇蠍的寧清意再回不來沈府了,確是再好不過。

沈天璣拿著鏡子照了一會兒,讓青枝把手上的蝴蝶穿花金簪插到左邊發髻處,這才回答道:“我與清姐姐多日不見,回京這麽些日子也沒去瞧瞧她,心裏自然急得很。”

“姑娘說的是了,就該如此多與勳貴小姐們走動走動,特別是咱們清姑娘府裏!如今柳大將軍被封了一等忠勇侯,在京中可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如今這些個官家貴邸哪個不趕著攀附的?可滿京城一數,同柳府最好的,也隻有咱們沈府了!清姑娘和姑娘您關係那樣好,合該多走動走動的。”李媽媽笑道,“老奴記得,兩年前姑娘一日不出門都受不了的,這次回京倒是安靜許多。可這安靜的過了,也是不好。”

沈天璣心道,她這回是因回京後第一次出門就遇到些倒黴事兒,加上這幾日寧清意之事攪得她心頭不得安寧,這才沒了出門的興致。可若是讓她一直守在房中,還不如殺了她來得痛快呢。

如今卻是雨過天晴了,祖母的身子也漸好,她合該樂一樂的。昨兒又恰好收到清姐姐的帖子,她今日一早便起床準備去柳府。

柳家府邸本在姑蘇,因柳大將軍平叛正陽門之亂有功,聖上親賜了一等忠勇侯,匠人們日夜趕工,侯府終是搶著在立冬前修建完成了,柳氏一家子便從原本略顯狹窄的京中宅邸遷至初初落成的忠勇侯府中。

恢宏的釘珠大門,上麵有威武森嚴的獸麵首輔,頂頭還有鎏金的牌匾,寫著“忠勇侯府”四個字。門前前麵立了個纖細的綠衫姑娘,在偌大的侯府大門映襯下,愈顯得羸弱起來。

這女子正是柳清萏。

今日她也是早早就等在此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