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機關算盡反誤卿

寧清意的祖輩本也曾幾代為官,稱得上書香門第。隻因最近連續幾代都子息稀疏,家主又不知變通,才致仕途不暢,家道中落。寧儒江滿腹才學,寧清意自小耳濡目染,在詩詞歌賦上也頗有造詣,再加上為人清高,心氣不同於一般小戶閨女,在琴棋書畫、針線女紅上也樣樣用心,算得上是滿身才藝。

她素來以為大家閨秀都該這般六藝皆通,才配得上她們的出生,後來與沈天璣相識,才曉得原來並非如此。沈府的小姐們,一個個都是滿頭珠翠穿紅戴綠,可技藝才能卻沒有一個比得上她。

她一直覺得,自己值得比那些沈府小姐更高貴的身份。

鬆鶴堂的這個謀算,她早就計劃的清楚。雖然這個法子涉及沈府地位最高的老夫人,做起來有些冒險,可若是成功了,她便成為悉心照顧沈老夫人痊愈的功臣,是整個沈府的恩人,又何愁得不到尊貴的身份?

她著實想不出,林氏是如何忽然識破這些的。

雖然淩冬並未供出她,可是柳氏和林氏又豈是好糊弄的人?就連那蘇氏,也不是個慈善菩薩。她知道,經此一事,雖然她們並沒有明目來拿她的罪,可對她的懷疑定然是種下了。

如今沈天姝被禁足,自身難保,沈天璣則完全不理會她。蘇氏自是相信沈天姝的話,覺得她乖巧的女兒做下這等錯事,都是寧清意教唆的!還讓她在林氏麵前都丟了臉麵,在老夫人心裏的地位隻怕更加不如林氏!這一切都歸因於寧清意!若不是老夫人發下話來,她真想把這外頭來的野丫頭丟出院子去!

故此,寧清意雖還是住在瑩雪院,日子卻已十分艱難。

少了沈府的救濟,她一個孤女又沒有銀錢來源,坐吃山空寧儒江留下來的薄產也不是長久之計。

就這般在沈府逗留了幾日,她也未能想到什麽好法子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她處境如此艱難之時,卻不知是哪個天打雷劈的,與幾個丫頭們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謠言,說是寧清意同西風巷口的一個富商私下定了情,定情之物就是一個肚兜!

這謠言愈演愈烈,沈府丫頭仆役們私下裏都口口相傳,背地裏議論紛紛。更有甚者,當著她麵兒讓她下不來台,手指就差沒點著她的鼻子痛罵了。

在這沈府,隻怕再難翻身。

寧清意隻得背了那隻自西風巷來的青布包袱,重新又回了西風巷。

西風巷深處有一株高大的楊柳,那楊柳對著的一間一進小院,便是寧家了。這院子青瓦白牆,瞧著也幹淨清爽,可寧清意抱著包袱慢慢走進院子時,滿腦子想的都是敬國公沈府的朱漆大戶,煊赫門庭。

她望了望荒涼冷寂的院子,歎了口氣,轉身來欲關門。

卻見巷子對麵院子裏住的張婆子並她幾個媳婦兒和女兒正坐在門腳邊兒摘菜,幾個女人嘴上不知在議論些什麽,鬼鬼祟祟瞧了寧清意幾眼,神情滿是鄙夷。待她們見到寧清意投過來的目光時,又各自裝模作樣地低首掰著手裏的大白菜。

“好好幹活兒!”張婆子訓道,“你當你們有人家那麽好運氣,能讓有錢人家看上啊?”

眾女都低首再不敢言,卻有一個向來得寵些的小媳婦兒,不服道:“把個私密貼身之物拿去勾引比自個兒爹還大的老頭子,媳婦兒我可做不來,也隻得那有爹生沒娘教的小賤蹄子才做得出來呢!”說著,還朝寧清意投去一瞥。

“休胡說!”張婆子又喝了一句,可她自己卻也忍不住往寧家門口看了一眼。看見寧清意一身亮閃閃的綢緞衣裳,鼻腔中哼了一聲,回過頭再不看她。

對麵的寧家女兒,過去她瞧著可憐,還關照過不少,張家人多,媳婦兒姊妹也多,逢年過節的,她還曾拉了寧清意過來一起熱鬧過幾回。瞧著乖巧的模樣,不成想卻是個不要臉的!街口一個娶了十幾房小妾的商戶老爺,已是近六十高齡。前日他手裏拿了個信物來尋寧清意,說是寧清意答應嫁給他了。張婆子開始還不信,可待她看見那信物是什麽,她一個老婆子都羞得恨不能挖了一雙眼睛!如今西風巷左鄰右舍都傳遍了,這寧清意要嫁給李家老爺做小妾。

張婆子想著,又訓誡幾個閨女兒道:“以後不許跟對麵兒的來往!”

她們說的話寧清意聽到不甚清楚,可隱約聽到的幾個詞也讓她瞬間白了臉!

愣了半晌,隻能啪嗒一聲關了院門。

一步一步踏進空寂破舊的院子,院中一口井,井邊一株槐樹,她離開時尚且蔥翠生機,開了串串喜人的雪白花朵兒,如今卻不知為何,枯了大半。

她放眼一瞧,忽然覺得不對勁兒,對麵正房和左右廂房的門兒竟然都是大開著的!

三間房都是一片淩亂,一應稍稍值錢些的東西都沒了!

這是遭了賊了!

她氣得直跺腳,可是離家多日,也不知是何時遭的賊!如今又上哪兒去尋去?

枯坐半日,她覺得肚子餓,便在地窖裏搜了個遍,找出幾隻陳年的紅薯並半壇子酸菜來,拿去廚房裏燒了吃。吃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麽,又返回到地窖角落處,雙手在爛掉的紅薯堆裏扒拉許久,竟是再找不到父親離開京城時給她留下的那袋碎銀子!

她的臉色驟然雪白一片,瘋了一般,雙手在那處繼續挖,挖到後來,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眼裏忍不住留下眼淚來。

那是寧儒江留給她的最後的東西,是她最後的生活倚仗,現在卻不翼而飛了!

她心裏恨啊,為什麽上天賜給她這樣的出生?!

這段日子在沈府的吃穿用度,與如今身處的寧家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盡管那幾個沈府小姐在她看來一個比一個草包,她寧清意,不止腦子聰明,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明明這些年來她已經這樣努力,隻為了擺脫這樣的差距!最後卻是一場空!

不知道是哪個天殺的,竟然傳出這樣的謠言!她若是知道是誰,定是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也不能消除她心頭之恨!

眼淚不停地掉下來,她眸中滿滿都是不甘的火焰。

這時,外頭傳來一整咚咚咚的敲門聲。

寧清意擦了眼淚,走到門口,透過門縫朝外瞧,卻見外頭立了幾個五大三粗的高大男人,中間簇擁了一個衣著光鮮卻發色半白的老頭子。

這老頭子她認得,是附近一家商戶老爺,人稱李員外,手上有許多家鋪子和田產,可比鋪子和田產更多的是後院裏的小妾。

自父親離開後,他曾多次來騷擾她,說要娶她做小妾。雖說這人家裏也算得上富貴,可她寧清意是什麽人,又怎會於委身於這種庸碌之輩為小妾?

這人礙於寧清意與敬國公的些許聯係,也不曾太過放肆。這會子寧清意從沈府又回了西風巷,隻怕他知道她失去了敬國公府的庇佑,不肯輕易放了她。

眼瞧著那門被拍得啪啪響,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拆了去,寧清意素來心思堅韌,絕望之極時反而愈發理智又大膽,她眼瞧著敵眾我寡,力量懸殊,不及細想拔腿就往後院偏門跑。

連滾帶爬地轉出西風巷,來到了人來人往的街上時。

往來行人一片熙攘,她有些茫然地瞧著,卻不知自己該去向何處。

而此刻的瑩心院中,沈天璣正對著一大排子菊花無奈歎息。

姹紫嫣紅,妖嬈明豔,好看是極好看的,可這原是擺在府中大花園裏的,如今這般一溜兒全移到她的院子裏,恐怕不太合宜吧?

三少爺沈天珩正指揮著幾個仆役將菊花兒擺好,一身家常深藍錦袍,也被他穿出幾分俊逸風流來,澄月麵容上有溫潤的笑意,開口道:“四妹妹也別再糾結了,這花兒原就該放到你的院子的。”

“此話怎講?”沈天璣道。

沈天珩朝她笑著眨眨眼,卻是閉口不言。

正房前麵本有一排子桂樹,如今已是殘花滿地。一株株菊花都一一移栽在大小適中的花盆之中,花盆外頭又套了黃花梨鏤空竹葉雙禽圖的樹圍,都是一尺來高,護住了菊花莖葉,瞧著也是古樸雅意。

待下人們都散去,隻餘得青枝碧蔓二人時,沈天珩才斟酌著問道:“妹妹,你在姑蘇時可有見過安親王府的納蘭世子?”

沈天璣一愣,連帶著青枝碧蔓也是對視一眼。

沈天珩瞧她們的反應,也知道答案了。他續道:“難怪難怪。納蘭大人雖是初入翰林,對人卻十分清貴疏淡,倒合襯了翰林院那一批自詡砭濁揚清的老臣們的性子,輕易不與勳貴子弟們深交。我還道那位大人怎麽忽然就和我說上話了,原是因為妹妹的緣故。”

沈天璣道:“我與他也就是偶遇過兩回而已,並不曾深交。”

“哦?”沈天珩笑著瞧她一眼,眼風瞟到青枝碧蔓略顯深意的神情,他笑道:“不若,讓兩個丫頭來說說可好?”

沈天璣回頭瞧了二人一眼,二人立刻就規矩了。

“妍兒在姑蘇曾有一個友人,亦是秋闈應試的考生。那日不過是去貢院賀他而已,恰好碰到監考的納蘭大人。”沈天璣道,“著實談不上有多少交情。”

沈天珩點點頭,“便是有交情也沒怎的,京中閨秀與公子們因才藝切磋而結友的也不在少數。隻是我瞧著……”他笑著摸摸線條優美的下頜,“納蘭大人可不像妹妹這般,對妹妹輕描淡寫呢。”

“這些菊花原是他府裏好不容易得來的,我過府時瞧見,無意中說了句妹妹喜歡怡花弄草,若是看到這些名貴的花兒定會喜歡,不成想他就將這些花兒全送到沈府了,另外還給了樹圍等一應物件兒,又配了專門的花匠,倒真是用心。”

語落,青枝碧蔓再也忍不住偷笑起來。

沈天璣看到沈天珩意有所指的笑容,又看了看兩個無狀丫頭投過來頗俱曖昧之意的目光,雪顏登時騰起一片紅雲。

她惱怒地瞪了哥哥一眼,氣得轉身回了房間。

沈天珩笑著對青枝碧蔓道:“你們姑娘惱了,進去伺候著吧!”

“是,三少爺!”

兩個伶俐小婢進了門,沈天珩才離開瑩心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