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駿馬英姿少年將
柳氏雖已年過六旬,可論起精明來,又哪會輸給屋裏任何人?當初她可是掌管了沈府內宅數十年,等閑丫頭婆子的小心思又哪裏逃得過她的眼?
隻她如今年邁,心中便總有幾分仁慈。雖瞧著寧清意主意大了些,可身世著實是可憐的,便是收養了她在府裏也無妨。可如今瞅著沈天璣對她百般誇讚,甚至引得沈天璣對她比對自己姐妹還好,這卻是她老人家十分反感的了。故此,她便也不再搭理她。
寧清意此次來鬆鶴堂,本是趁著這個機會想把沈府養女名分給定了,如今整屋的人都聚集在沈天璣身上,這事兒卻是沒甚希望了。她看見沈府一家人其樂融融,眼中閃過豔羨。
眼瞧著沈府家宴快要開始,寧清意也不好留下來。沈天璣裝模作樣挽留了一番,但她還是堅持離開。
一個寧清意,實在影響不了沈府人的興致。
眾人在鬆鶴堂說笑了一陣,沈府的公子們便到了。
沈府少爺眾多,論衣著打扮,自然都是軒裳美服,錦衣華裘,論相貌氣度,也多是儀表堂堂氣宇軒昂之輩。隻是兄弟數目實在太多,沈天璣又是隔了許多年再見他們,有些本不相熟的便著實記不起名字了。末了,她隻得對誰都以“哥哥”稱呼,心中叫苦不迭。一旁的沈天瑱發現了她的窘境,卻隻暗地裏偷著樂,偏不提醒她。
其中,與沈天璣一母同胞的沈天瑜自然與她說話最多。沈天璣瞧著二哥這俊朗儒雅的模樣,忽然想起大哥沈天瑾來。
沈天璣記得,小時候大哥和二哥長得十分相像,性格也相似,年紀亦不過相差一歲,若是穿著一樣的衣裳,就是沈天璣也未必分得清楚。隻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大哥忽然就朝著挺拔英氣的武士發展,二哥卻朝著儒雅溫和的文人發展,久而久之,兩個人的五官相似,風格氣度卻是迥異,放在一起瞧著,倒是有趣得很。
“大哥哥進宮,怎麽還未回來?”沈天璣問道。
“如今大哥可是天子近臣,皇上三天兩頭召見進宮,每次都是一整日。”沈天珩笑道,“今兒瞧著一時半刻也回不來,四妹妹遠道而來,便先用膳吧。”
柳氏也連連稱是,待到幾位老爺到了鬆鶴堂後,飯便擺上了。
中間隔了一張鬆鶴延年的水墨八副屏風,分裏外擺了兩桌,諸位老爺並著眾多少爺在外麵一桌,祖母帶著姑娘們在裏麵落座。雖是家宴,卻也極盡豪華。二十四道點心、四道前菜、三十六道主菜,外帶粥品、湯羹、水果、香茗一應俱全,丫頭小廝們端著盤子流水般進進出出,熱鬧忙碌中又秩序井然。
飯畢後,沈和清又喚了沈天璣到書房說話,問了些祖父的近況,待沈天璣才回到了瑩心院時,已是月上梢頭。青枝和碧蔓伺候著她梳洗一番,她便一頭鑽進被窩裏睡去了。
這一日下來著實疲累,睡在簇新又舒適柔軟的被褥上,沈天璣一夜好眠。
第二日早晨,青枝領著幾個小丫頭,踏著滿地秋霜走到沈天璣的房外,輕手輕腳地扣了門,“四姑娘?可醒了?”
沈天璣聽到了聲音,可卻隻哼哼著翻了個身,愈發朝被子裏頭埋進去。
迷迷糊糊中,她又聽見青枝喊了一聲。
心頭不禁有些發惱,這丫頭平時是個機靈的,怎麽這會子這樣不體恤她呢!這冷天兒的,又是剛剛結束長途舟車勞頓,她想睡個懶覺還不行麽?
她皺了皺眉,將被子蒙住了整個小腦袋,權當沒聽見。
“妹妹還沒起來麽……”
外頭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接著是青枝回話的聲音。
沈天璣半夢半醒的,聽到這個熟悉的男音,腦子竟是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大半!
她掀開被子下了榻,在櫃中隨意取了件石榴紅團花綾緞麵的小襖披在身上,急匆匆過去打開了門。
外頭襲來一陣深秋寒涼,卻也有一片明媚溫暖的陽光。
立在青枝身邊的男子,身姿挺拔如蒼鬆,氣勢剛健似驕陽,劍眉下的雙眸璀璨若寒星。
“大哥哥!”沈天璣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
沈天瑾瞧著她的模樣,微微皺了眉道:“女孩子家這樣出門,成何體統?”
許是在軍中日子長了,他本意雖並不嚴厲,但言語神態間卻無形中透著難言的氣勢。
沈天璣撇撇嘴,抬眼橫了一下沈天瑾,嗔道:“哥哥如今在軍中供職,倒真是越發有氣勢了!可妍兒又不是你手下的士兵,才不怕你呢!”
若說沈府的兄弟中哪個與沈天璣最要好,莫過於孩童時一個屋裏睡覺的沈天瑱;但若說哪個兄弟最疼愛沈天璣,便非大哥沈天瑾莫屬了。
沈天瑾是敬國公府尊貴無比的長房嫡長孫,日後定是要承爵的,沈府對他的教養也比別的少爺來得更加嚴苛,故而性子便頗為嚴肅冷毅,在沈府天字一輩的兄弟姐妹中有很高的威懾力。小時候,弟弟妹妹們對他是敬有之,畏有之,把這位大哥哥當半個長輩看待。唯有沈天璣是例外,從小就沒少在沈天瑾身上惡作劇過,偏沈天瑾從不生氣,對她的容忍力簡直趨於無窮。
後來沈天瑾從了軍,很少回府,別的兄弟姊妹們或許並不如何,沈天璣卻一直十分想念他。
多年未見,如今見到這張記憶深處熟悉又親切的麵孔,她如何能不欣喜?
隻是,大哥似乎……比以前更俊朗非凡了呢!身姿頎長高大,眉宇間滿是驕陽般的卓然氣勢,讓她這個親妹妹瞧著,都覺得心跳加快了。
沈天瑾聽她同小時候一般撒嬌的語氣,倒是忍不住微笑了,瞬間,英俊的麵容添上幾分柔和。
“長得這般大了,還同小時候一般。還不快去穿好鞋子?到時候凍壞了又得哭鼻子。”
沈天璣哼哼道:“又不是幾歲大,哪裏就那麽容易哭鼻子了?況且我可穿了鞋子呢……”
她低頭,卻見自己光裸雪白的腳丫子一大半露在了秋香色繡花鞋外頭,許是方才穿得急了,未曾注意到。
她氣勢不禁弱了弱,“青枝,伺候我穿衣洗漱!”
“哎!”青枝高興地應了一聲,引了幾個小丫頭跟著沈天璣進了門。
再次出來時,沈天瑾正立在外院高大的海棠樹下,挺拔的身姿竟比那海棠樹低不了多少,銀絲暗繡螭紋的墨黑錦緞長衫在微風下微微翻起。他安靜地籠罩在一片陽光下,整個人仿佛一柄納在玉盒中的絕世寶劍,出鞘時定是橫掃八荒。
他轉頭,看見沈天璣正瞧著自己笑。
“大哥哥!這會子你再說不出什麽訓人的話了吧?”沈天璣在他麵前轉了一圈,身上緋紅色遍地撒花的百褶裙瞬間如花兒般綻放,她墨黑的發髻上別了兩隻嵌金點翠的蝴蝶穿花金簪,那蝴蝶的觸須上兩顆圓潤明亮的指頭大小的珍珠,隨著身體的旋轉如雨中荷葉的水珠般跳個不停,在陽光下閃著奪目的光。
沈天瑾點點頭,道:“妹妹久未歸京,昨夜我從宮裏回來時,你已經睡下了。今日特地來看看妹妹。”
“大哥哥如今可算得上是少年將軍了!”沈天璣笑道,“能特地來看妍兒,妍兒真是生受了!”
說著,還朝他福了福身子,行了個禮。
沈天瑾及時將她拉起來,笑道,“不過是因祖輩蔭庇才得此殊榮,別人說這些酸話也就罷了,你這丫頭也來尋我開心?小時候卻是白疼你了!”
“哪裏是酸話?如今天下人哪個不曉得,我們敬國公府的大公子是位了不得的少年將軍!”沈天璣小臉滿是堅持,眸中微微委屈,倒仿佛是自己的榮耀被否定了似的。
沈天瑾見她這模樣著實可愛,輕笑道,“妍兒說是就是吧。”
沈天璣大眼流轉,又道:“大哥哥的騎術那樣厲害,打小就是京城貴公子中最最頂尖兒的一個!如今獲此殊榮,立此大功,又豈是一句祖輩蔭庇能輕易做到的?”
沈天瑾笑道:“你隻瞧著我騎術好,卻不知有人比我好十倍百倍呢。”
“世上哪裏有那樣的人?”沈天璣好奇道。
“當今天子。”沈天瑾回答地簡略幹脆。
沈天璣眨眨眼,搖搖頭道,“天子?妍兒不熟。妍兒隻曉得哥哥的騎馬禦劍是最好的!”她笑得賣乖小兔子一般,“若不是大哥哥這樣好的老師,妍兒當年哪裏能學會騎術呢?”
沈天瑾聽她此言,道:“聽聞你此次回京,二弟三弟他們都送了物件兒與你,我卻也早就備好一樣,就是不知道妹妹是否喜歡。”
沈天瑾帶著滿臉好奇的沈天璣走到自己所居住的驕麟院。驕麟院占地大,但是卻有一半兒都是用來養馬的。裏麵幾匹沈天瑾收藏的絕世良駒,由他院裏的專職下人小心飼養。
他讓沈天璣等在馬廄之外,自己去到裏麵牽了匹小馬駒過來。但見那馬兒個頭雖小,卻是毛色黑亮,四肢矯健,雙目有神,一看就是名貴品種。
“我記得你幼時就一直想要隻小馬駒,這是我那匹禦賜的風黑產下的小馬,哥哥可為你留了許久了。”
沈天璣上前去撫摸那馬兒,那畜生卻仿佛有靈性一般,黑曜石般的眸子安靜地瞧著她,嘴裏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她心下歡喜,翻身就想坐到馬背上去,卻沒想到,身子撲騰了幾下,也沒能坐上去。
“妹妹這是許久未曾摸過馬了吧?”沈天瑾道。
沈天璣臉色微紅,點了點頭。
江南一帶並不盛行騎馬射箭之術。她在姑蘇的兩年,的確是沒碰過馬的。說起來,過去的沈天璣雖毫無傍身技能,可騎個馬卻是會的。她十分喜歡馭風馳騁的感覺,這兩年落下了這個技能,心中也覺可惜。
沈天璣瞧著此刻豔陽高照,久別歸家,本就極好的心情更加明媚起來。她朝沈天瑾笑道:“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咱們就出去騎馬如何?哥哥也可指點我一番!”
沈天瑾本是熱愛騎術之人,北境戰事結束後在府裏休息了這麽些日子,久不曾騎馬了。如今聽此建議,自是十分讚同。
兄妹倆一拍即合,用過膳後就去了西山圍場。
西山圍場位於京城郊外,本是皇家圍場,隻逢休沐之日開放給京中勳貴公子們遊玩。沈天瑾和沈天璣到達時,但見圍場四周秋色濃鬱,楓木斑斕。
沈天璣深吸了一口氣,隻覺得周身舒暢,轉眼看向沈天瑾,卻見他翻身上馬的動作淩厲又漂亮,端坐在墨黑駿馬之上身姿俊朗。
“今日大哥再教與你一遍騎術,若是妹妹再連馬都上不去,日後你可別說你是我沈天瑾的妹妹!”
沈天璣瞧著他瀟灑自如的模樣,心中滿是豔羨,學起來自然也異常認真投入。
本就是會騎的,不過手生些。如今這麽一練,自然很容易就上手了。不一會兒,就開始騎著那匹新得的馬兒肆意馳騁在平闊的圍場之上,滿臉自由爛漫的笑意。
“大哥哥!你看我騎得不錯吧?”
她扭身朝緊跟其後的沈天瑾笑道。
沈天瑾點點頭,“還行。但跟以前比可真是遜色不少。”
“大哥哥小看我,今日便讓你瞧瞧我的能耐!”沈天璣說著,揚鞭策馬,朝前奔馳而去。
秋日的圍場裏,草木枯敗,一匹墨黑的小馬兒在斑斕的草地上馳騁,留下一串利落的馬蹄聲。馬上的人兒身量嬌小,一身火紅色的騎馬裝隨風飛揚,仿佛盛放在秋日原野中一朵火紅豔極的木棉花。
沈天璣穩穩抓住韁繩,一張粉嫩的小臉在秋日豔陽下愈顯白淨如瓷,那雙明亮的大眼睛靈動流轉,滿是興奮的喜悅。她絲毫不覺得冷,心中隻充滿了在縱馬馳騁的暢快與興奮。
望著眼前蒼茫開闊的天地,心情也變得從未有過的開闊,她沒來由地好想大笑幾聲啊!
卻在此時,眼前空曠的地平線上,忽然騰起一陣飛塵走沙,伴著耳邊“噠噠”的快馬聲,對麵駕馬而來的人仿佛是從天地間驟然冒出來一般,就這麽風馳電掣地同她對麵馳來!
沈天璣嚇了一大跳,她的馬兒本是馬中極品,竟也被對麵那一人一馬的淩人氣勢駭得高聲嘶鳴!可是腳下的步子卻難以停下,眼見著就要與對麵撞上!
對麵人的騎術卻是超乎非凡的好,他猛然發現忽然冒出來的沈天璣,幾乎在同時,狠力收緊手中的韁繩,雙腿夾緊馬背,那駿馬便鳴叫著止步於沈天璣一尺之前。
好險!
待**的馬兒停下步子,沈天璣鬆了口氣,抬眼瞧向來人,卻見那人也正定定瞧著她,一雙眸子幽若古井,深若秋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