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淩煙漠漠秋碧

九月十四日午時,沈天璣的樓船如期到了涿州。

涿州隸屬於河北路,東臨固安,西接淶水,自古就被稱為京畿南大門,是京城通向南部諸路的咽喉之地。這樣地勢險要的地方,自然也十分繁榮。

沈天璣前些日子嚐了滄州一帶新鮮的金桔,覺得口味不錯,這會子聽說到了涿州,便吩咐李媽媽讓樓船靠岸片刻,又讓碧蔓上岸去買些時令瓜果上來。

碧蔓倒是少見沈天璣如此嘴饞的時候,不過也是,船中固然吃食水果樣樣俱備,可放了這麽些日子,總不如剛摘的新鮮,口味自然也差了一乘。

因此時碼頭上停泊的船隻太多,沈天璣所在的大船不好靠岸,碧蔓便換了一隻稍小的船,由幾名熟練的撐船人送去岸邊。

外麵天高氣爽,秋陽燦爛,大雁結隊而飛,江麵瀲灩仿佛灑了一片碎金,再加上水氣蒸騰,遠處涿州城的樓屋建築隱隱綽綽,一片漠漠嵐煙,仿佛仙境一般。沈天璣瞧著心裏歡喜,便著人將她屋內的紫檀木如意雲頭書案並上同套錦緞軟墊矮圈椅搬到外麵,鋪紙執筆,想要將這秋陽下的江天美景畫下來。

青枝在一旁瞧著,樂道:“景由心生,奴婢瞧著姑娘是因快回府了才如此有雅興吧?奴婢過去可從未見過姑娘這般主動開口要作畫呢!”

“你家姑娘雖不擅作畫,但等閑畫個天空大雁什麽的還是可以的。”沈天璣笑著答了一句,頭卻未抬,神情認真地正用狼毫細細勾勒著什麽。

李媽媽拿了一件銀紅色海棠纏枝紋刺繡羽緞鬥篷出來給沈天璣披上,言道:“外頭風大著呢!姑娘可得多穿著些。”

她朝沈天璣的畫上一瞧,驚奇道:“姑娘畫的這是蝴蝶麽?老奴從未見過蝴蝶也能排成整齊一隊兒的,倒新鮮呢!”

聞言,青枝忍不住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沈天璣有點受打擊,她指著畫中的大雁可憐兮兮朝李媽媽道:“這……這看起來像蝴蝶?我畫的明明是大雁呢!”

李媽媽這才曉得青枝在笑什麽。她仔細瞧了瞧那水墨勾勒的痕跡,實在瞧不出是大雁的模樣,隻得寬慰道:“姑娘能畫畫已是不錯了,哪裏能樣樣精通的?”

沈天璣點頭,又朝還在樂個不停的青枝投去淡淡一瞥。

青枝忍住笑意,開口讚道:“姑娘能畫出蝴蝶來,也是不錯的呢!”

“行了,如今越發大膽了,敢嘲笑起你主子了。”沈天璣說著,擱下筆,將那畫卷起,又用一根絲帶細細綁住,“寫字畫畫本隻是怡情罷了,至於寫得如何畫得如何,我也不是要去考科舉的人,何必如此在意?”

李媽媽聽了連連點頭道:“姑娘說的極是。就是這個理兒。”

這時,碧蔓的小船逐漸返回,她回到沈天璣所在的樓船,卻是兩手空空。

“咦,讓你買的東西呢?”沈天璣問道。

碧蔓卻是一臉憤慨,氣憤道:“不知是什麽人的船隊,好大的陣仗,竟把整個碼頭都霸占了!奴婢就是換了小船也上不去岸呢!”

原來涿州碼頭平日裏並不像此刻這般,層層疊疊滿是船隻。今日是因一位身份顯赫的貴人在此處暫時停泊,護送這位貴人的數十隻船都停在了此處,才使得其他船隻都靠不了岸。

“不止是咱們,還有好些樓船都被堵得上不去呢!方才奴婢見著有位公子神色焦急想要上岸,同那邊管事的理論了幾句,就被他們打了出來!”碧蔓義憤填膺道,“這也忒是仗勢欺人了!”

沈天璣問道:“你可知到底是哪一位?”

“聽人說是靜辭郡主!”

郡主,這身份倒的確是顯赫高貴。沈天璣思忖著,又蹙眉道:“靜辭郡主?我怎麽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是一年前封的那位顧家嫡小姐麽?”李媽媽問道,“定然是的。姑娘一直在姑蘇自然不熟悉京中事宜。這位顧小姐可真是如今豪門貴女中最炙手可熱的一位了!據說是花容月貌,詩詞歌賦無一不通無一不曉。一年前皇家圍場中她不顧自身安危以身護駕,太後讚她巾幗不讓須眉,又端慧賢良,謹孝淑慎,便請賜了這靜辭郡主的封號。”

沈天璣眉目驟然凝下,“你說的,可是出自襄陽顧氏的顧殷殷?”

李媽媽點點頭,“正是。”頓了一會兒,又道,“太後娘娘可是咱們老爺的嫡親妹妹,萬沒有捧著別人家姑娘卻冷落了咱們沈府姑娘的道理。這兩年是因四姑娘不在京城,才與太後娘娘疏於往來,若是四姑娘在京裏,又哪裏有她顧氏女兒的立足之地?老奴瞧著,四姑娘比起那顧小姐,是分毫也不差的。”

“可不是!”碧蔓撅著嘴兒附和道:“若不是因為四姑娘不許奴婢說明姑娘您的身份,又哪裏輪得到他們顧家人擺譜出風頭?哼,不就一個郡主,有什麽了不起!”

沈天璣淡淡責道:“莫說這等不知禮數的話。我就是擺出身份來,也的確比不得郡主的尊貴。”

碧蔓不甘心地抿著唇,不說話。她雖是丫鬟,可跟在沈天璣身邊自來就沒受過這等委屈,從來都是旁人將她高高在上看著,何曾輪到她對別人低聲下氣隱忍退讓?

“好了,你也別再惱了!”沈天璣笑著戳了戳碧蔓氣鼓鼓的臉蛋,“你回去歇著吧,瓜果不吃也沒甚大不了的,何必氣著自個兒呢?”

碧蔓回屋之後,李媽媽道:“姑娘真真是變了,若是兩年前遇到這樣的事情,四姑娘隻怕比這不知事兒的丫頭還要氣不過呢!”

沈天璣隻微微笑著,目光朝那旌旗蔽空的顧家船隊看去,中間一隻足足三層的樓船,果然是華麗大氣,宏偉非凡。

遠遠瞧著,碼頭邊上已有不少人駐足觀望,紛紛議論著這是誰家樓船。

顧殷殷,真是不簡單啊。

隻是前世裏,這顧殷殷卻曾未有過“靜辭郡主”這一封號的。莫非這一世與上一世相比還有諸多不同?

看來她不在京裏的兩年,的確疏於對京城之事的關注了。

可那又如何呢?她如今既踏足回京,便是親自來討債的。就是她顧殷殷再如何強大非凡,她也要將她一點點擊潰打敗!

“我們沈府與顧府雖交情不深,可也沒什麽宿仇。”李媽媽在旁邊道,“姑娘若是想吃新鮮瓜果,咱們將沈府名字報上,那靜辭郡主也不會不賣這個麵子的。”

沈天璣搖搖頭,“不用了。瞧著一兩日就到京了吧?咱們還是早些趕回去要緊。”

李媽媽應了一聲,“姑娘說的也是,想必老爺夫人們早就等急了!”

李媽媽扶著沈天璣進了屋,而此時此刻的顧府樓船上,顧殷殷正透過窗子遠遠看到沈天璣的船隻,問道:“這是誰家的船隊?周邊護衛的船隻那樣多。”

一旁立著的貼身婢女采屏回到:“不是什麽顯赫人家的。方才奴婢見著那船上的丫頭想上岸,看見咱們的船在這裏,等了一會兒就轉身回去了。許是某家富商的家眷吧,仗著有幾個臭錢,就擺起排場來。看到郡主在此,還不嚇得再不敢出來了,嗬嗬!”

顧殷殷轉過頭來,嬌美豔麗的容色被一身金絲線繡白梅曳地望仙裙襯托得愈發超凡脫俗。飛仙髻上斜簪著一隻白梅絹花,倒比冬日寒雪中綻放的白梅還來得生機動人。

“住口!”女子神色淡淡,言語卻透著令人膽寒的冷意,“我說過,言談舉止都需謹慎小心,你這般輕慢,是不想活了嗎?”

采屏嚇了一跳,低著頭不敢作聲。

“滾出去。”

采屏立刻行禮出了門,手拍了拍胸口,暗道運氣好,郡主沒有罰她。

說起來,郡主自兩年前一次重病中醒來後,性子似乎就變了許多。以前聰明又威嚴,現在卻頗有些喜怒無常,而且每每發怒,懲戒人的手段都極其殘忍。她方才隻是瞧著郡主心情很好,才隨口說了一句,哪裏曉得郡主會這樣就發脾氣了?前些時候,郡主房裏的一個二等丫鬟,因為燃錯了郡主喜愛的香,就被抓出去活活打死了。想起來都膽戰心驚。下次在郡主麵前可更要小心了!

樓船內,顧殷殷拿了隻菱花鏡,仔細瞧著自己毫無瑕疵的年輕麵容,唇角露出一抹勢在必得的笑。

重生回來已經兩年,這一世,她定會俘獲那個男人的心,登上後位一雪前世之恥!

前世她千方百計萬般謀算,費盡心機掃除無數障礙,總算是進了他的宮,嫁作了他的妃,可未來得及與他琴瑟和鳴,未來得及坐上後位與他並肩與坐四海定天下,就被那幾個賤人害得慘死宮中。也是她太過輕敵了才會如此。這一世,她不信,憑她的聰明才智和預知世事的能力,還會得不到他!

那於天下女子來說最尊貴的後位,今生必定是她的!那個任何女子見了都不由心折愛慕的男子,今生也必定是她的!

女子雙眸劃過血紅的瘋狂與執著,握著菱花鏡的手狠狠用力,掐出深深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