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年關瑣事(下)

從沅娘的院子裏出來,璧容有些晃神,其實她自己也沒想到會說那樣的話來勸沅娘,好像隻是情到深處不由自主地就說出了口。即便她們隻是剛剛見過兩次麵,可看著她,卻有一瞬間像看到了自己。

跟著四奶奶去秋姐兒房裏送了點心,正要往外走,卻聽見了一陣哭聲從後院傳來。

璧容和四奶奶對視一眼,皆是不明所以。

“聽聲音好像是四小姐屋裏傳出來的。”四奶奶身邊的丫鬟輕聲說道。

“要不,咱們去看看?”四奶奶扭頭問著璧容的意思。

璧容點了點頭。

“這可怎麽辦呀!這可是母親上個月新給我做的衣裳,就等著過年的時候穿呢!現在,現在……嗚嗚,我要怎麽跟母親說啊……”兩人才走到門口,就聽見裏麵傳來陣陣女子的哭泣聲。

見四奶奶沒動聲,璧容便看了夏堇一眼,叫她去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穿淺米分色小襖的丫鬟,臉上帶著一副懼怕的表情,她身後有個十歲出頭的梳著卯發的小丫鬟,渾身發抖地跪在地上,正麵炕上坐著的珠姐兒則滿臉的淚痕。

珠姐兒見是璧容和四奶奶,吃了一驚,忙擦幹眼淚下地迎接,叫丫鬟擺了茶。

四奶奶忙道:“別忙活了,我們剛從秋姐兒屋裏出來,聽見你哭就過來看看。”叫那個穿米分衣的小丫鬟把地上的人扶了起來,問道:“這是怎麽了,惹得四小姐哭得這麽厲害。”

那小丫鬟顫顫巍巍地抬頭看了珠姐兒一眼,撲通一聲又跪在了冰涼的地上:“我,我不小心把花露灑在了小姐的新衣服上……”

兩人轉頭一看,椅子上果然放著一件小襖,四奶奶一眼就認出了那料子是上個月太夫人娘家送來的織錦緞,各方都賞了一匹,剩下的就給小姐少爺們一人做了一身衣裳。

隻見那鵝黃色的領子上有幾個淺紅色的汙跡,乍眼極了。

“行了行了,不過是一件衣服,生這麽大氣做什麽,回頭叫針線房的再做一件就是了。”四奶奶勸了珠姐兒兩句,低頭見那小丫鬟一副單薄的身板,心裏劃過一絲不忍,歎著氣親自把她扶起了。

那小丫鬟受寵若驚般地都閃了一下,沒敢讓四奶奶用力,咕嚕一下自己爬了起來,驚惶地低著頭。

璧容見珠姐兒深色淒苦,不像是真為了一件衣服就動怒於下人,想到她是庶女的身份,和平時見了大奶奶、大夫人時總是謹慎小心的模樣,估麽著她也有自己的苦楚吧。

“你那衣服呢,拿來我瞅瞅,看有沒有什麽補救的法子。”璧容問向珠姐兒。

珠姐兒微微一愣,忙讓丫鬟去拿了衣服。

見璧容半天沒說話,想必也無計可施,不由得心灰意冷,哽咽著嗓子道:“這是母親上個月剛給我做的衣裳,和貞姐兒的一模一樣,讓我們過年那天穿的……今個兒竹桃幾個整理箱籠,正好拿了出來,我就想著不如穿上試試,看看過年的時候搭配哪個珠花好看,結果……”

結果不用說,定是丫鬟不小心碰倒了花露瓶子,這領子是上好的綢緞麵,沾了顏色定是洗不下來的。

“行了,你也別哭了,我想辦法給你把這點子遮了不就得了。”璧容笑著安慰她。

珠姐兒心中一喜,忙問道:“可是真的?二嬸嬸真有辦法?”

璧容見她一臉的稚氣,心中一片柔軟,賣著關子道:“你隻管後天來我院裏拿就是了。”

珠姐兒忙連聲道謝,可見她心裏確實害怕大奶奶為這件衣裳責怪她。

大奶奶落下話的轉天,就有針線房的婆子過來給璧容量體裁衣,帶了紅黃藍綠等十八種亮麗顏色的裁剪成條的布料樣子來給她選。那婆子說按例夫人可以做四身冬衣,兩個鬥篷,但大奶奶臨來的時候囑咐她們,要再給二奶奶多做兩身過年穿的。

針線婆子前腳出去,夏堇就衝著門口啐了一口,忿忿不平道:“瞧她嘴裏說的那話,弄得好像咱們還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她來之前我可是仔細打聽了,是上個月郎家送來了一匹料子,太夫人說今年家裏正好有喜事,就給各房多做了兩身過年穿的,連各位小姐、少爺也都多做了一身,三奶奶四奶奶那早都做好了,您昨個那個拿回來的四小姐的衣裳也是那個時候做的,大奶奶這是把咱們都在傻子了不成!”

璧容見她氣得小臉通紅,不由地調侃道:“把誰當傻子,也不敢把我們夏堇當傻子啊!”

夏堇不滿地跺跺腳,氣道:“人家好心為夫人鳴不平,夫人居然還取笑我!”說著撇撇嘴把臉扭到了一邊。

璧容搖著頭,一時間頗為感慨,“哎,爺總說我氣性大,我看啊他是沒看見你生氣的樣子。”

秋桐聽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璧容喝了口茶,緩緩道:“別人既然有心想當個施恩者,與其扭扭捏捏地計較她的恩怎麽來的,讓人家背後說你不識好歹,不如大大方方地接受,給人家留了麵子,自己也得了便宜,豈不皆大歡喜。”

夏堇皺著眉頭琢磨著她的話,好像聽懂了,好像有沒聽懂,夫人這是說大奶奶的事兒,還是在說別的呢?

璧容盯著手裏的茶杯,不由得發起了呆。

說起來,這樣的心態是什麽時候養成的呢。

陽曲,崇節坊,西坪村,惠安鎮……無論生活在哪個地方,總會出現一些人和事攪亂原本平靜的生活。既然事情無法改變,抱怨過了,就要學著放下,否則憋在心裏腐爛成蛆,惡心不了別人,隻能惡心自己。

沈君佑進屋的時候,璧容正在給他縫製裏衣,想著沈君佑雖然也帶了一大箱子衣服來,可都是些外麵穿的袍子、直綴。

沈君佑左一句右一句地跟璧容說著話,還總是以問句結尾,讓她與自己呼應。璧容想讓他閉嘴,可又不能開口說“我在做衣服,請你別說話”,於是隻能分著心思聽他說,時不時地點個頭、嗯一聲。

“今個兒三弟請我去了廣慶大街的古董鋪子,我順路也就逛了幾家布莊……”

璧容聽他突然說起朔州的生意,想起他平時和自己說話時流露出的那份對朔州市場的野心,不由得豎起了耳朵,結果一不小心紮了手。

“大晚上的做什麽繡活阿!紮著手了吧。”沈君佑從椅子上兩步跨過來,責怪地說了她一句,抓住她的手仔細地看了看,一滴血珠安靜地躺在她瑩白的指尖上,沈君佑想也沒想就含在了嘴裏。

璧容本來還像抱怨都是他說話害自己分了心思,可當他含住她的手的一刹那,大腦突然一片空白,隻覺得一股炙熱從指尖傳到了整個身體。

沈君佑感受到了璧容的呆楞,才察覺自己的動作,尷尬咳了兩聲,放下了她的手,掩飾地換了話題,“若是真著急,叫下人去做就是了,實在不行我去給你找個繡娘來。”

璧容好笑的看著他,想著我若是說這是給你做的裏衣,你還要不要叫別人來做呢!

想歸想,她還是利落地收拾了針線笸蘿,坐在他身邊,倒了兩杯茶,心情大好地道:“今個兒什麽也不幹了,專門陪你,爺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

沈君佑本來是想聽她說話,才東一句西一句地找話題,結果此時卻見她一副正正經經的模樣,自己反倒不知該說什麽了。

璧容見他不說話,就主動和他提起了今天去沅娘那的事,“爺您能不能也幫著找找,可有醫術高明、又治過這樣病的大夫。”

沈君佑一愣,“你什麽時候和沅娘這麽好了?隻是見她和我年紀差不多,又遭遇了……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罷了。”

沈君佑擔憂地望過去,向她伸出手,把她抱到了自己腿上,聞著發間那淡淡的清香,心裏突然一陣陣的泛起了疼。

“都過去了。”沈君佑附在她的耳邊輕聲道。

璧容不由錯愕,等明白過來,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笑著埋進他的懷裏,心裏暖暖的。

※※※

說起那日答應珠姐兒的事,和四奶奶除了出了秋芳齋,兩人就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進門就叫夏堇從箱籠裏找出了幾種深淺不一的紅繡線,圍著領子在那幾個紅點上繡了一串大小不一的梅花,夏堇在旁見了直說好看,不知道的人絕對想不到這底下沾了花蜜。

過了兩日珠姐兒來她院子時,見了衣裳興奮的不得了,直說比原來的樣子還要好看,還道若是貞姐兒看見了指不定也要撒了花露好叫二嬸給她繡個花領子呢。

璧容聽了微微一愣,顯然是沒想到她會有這麽說,好像和最初見到的那個十歲的小姑娘有了些不同,像是天真幼小得惹人憐愛的麵孔背後卻有一頭不合年紀的長發,複雜的心思從頭到腳地一點一點腐蝕了她。

看著麵前的珠姐兒緊張、甚至有點心虛的模樣,璧容突然間明白了過來,不是所有人的過早成熟都是源於邪惡。

珠姐兒作為庶女向來萬事不敢爭於姐姐前麵,她隻有扮演著這樣一個弱小無害的角色,才能平安地成長在大奶奶的眼睛下,或者是大奶奶才能允許她繼續存在,就和當年的她一樣,命運從來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璧容再沒了剛才的憂思,笑著嗔了她兩句,讓她拿去給貞姐兒看看,若是貞姐兒也喜歡,一並拿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