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近水樓台

那日之後,沈君佑便去了縣裏,一連幾日未回,璧容暗自琢磨著他莫不是真生氣,心裏又不禁開始懊惱,如此魂不守舍地晃蕩了幾日,便到了四月二十日。

晌午秀蓮來了,一見了人便笑著道:“姐兒今兒算是整滿十八了,娘一早起來就忙著擀麵條呢。”

“嫂子這是又提醒我老了一歲啊。總歸也不是大事,就不折騰了,而且最近鋪子裏也忙,我怕是也不好請假。”

秀蓮談到:“哎,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沾了別人的事你忙前忙乎的比誰都積極,就是對自己半點也不上心!不過年掌櫃這人倒真是不錯,對你的事也上著心呢!”

璧容聽的一腦子漿糊,年掌櫃對自己一直都上著心啊,每回犯個頭疼腦熱的都差關恒去聽大夫,隻是現在看來,卻又不知道到底是誰吩咐的了。

從父母相繼離世後,再無人記得她的生辰,漸漸的便習慣了一個人煮上一碗長壽麵,一碗番薯糖水,雖是極簡單不過的東西,可心裏卻一如糖水的味道,甜甜蜜蜜。

璧容想著今年自己難得賺了些小錢,也該好生犒勞下自己不是。擀得薄如油紙細如龍須的麵條上澆了一層純白的燜肉澆頭,又放了兩根翠綠的小青菜,雖做不出楓鎮大麵的味道,但好歹也是飄香四溢。另搭上一碗桂花甜酒圓子,一碟海棠糕,還有秀蓮特地買來的自己最愛吃的白記酥糖。

遙對著重霄之上望舒皎潔,璧容吃著自己的壽宴,隻覺得嘴裏越發的甜,倘若硬是要摘出些不足之物,便是那月光有些昏暗,連帶著心中月下獨酌的情愫也徒染了一抹寂寥。

忽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簫聲,時而抑揚頓挫,時而幽咽悲涼,餘音嫋嫋,不絕如縷。璧容聽著聲音越來越近,抬眼望去,浩渺月光下,那一身墨綠長衫越發顯得那人身姿秀挺,玉樹臨風。

璧容呆呆地看著沈君佑一步一步走向自己,良久,才啞著嗓子訝異地問道:“你……二爺怎麽回來了?”

“難得良辰美景,佳期如夢,我若不在,你與誰共享。”

那一瞬,璧容恍若看見他的唇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眸子裏像是嵌了一顆明玉,眼波柔情無限。

沈君佑從懷裏掏出一個錦盒給她,璧容疑惑地打開盒子,裏麵竟是條凝脂一般的金鑲羊脂玉鏈子,泛著月光,越發透亮。

“送給我的?”

“是送給壽星的。”說著,沈君佑從盒中拿起鏈子,繞過她的脖頸係上。

璧容好似被他困在懷裏,他的下巴剛好對著她的頭頂,如此近的距離,甚至清楚地聞見他衣服上那股子淡淡的清香,溫暖的氣息吹拂在臉上,璧容隻覺得自己心顫得厲害,僵著脖子絲毫不敢動彈,也不知過了多久,聽他在耳邊輕聲問道:“喜歡嗎?”

璧容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抬頭撞見那雙明亮的眸子,迅疾又羞怯地低了下去,小聲問道:“你怎麽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沈君佑微微一笑,神神秘秘地說:“我自有我的法子知道。”

璧容心中不解,想想自己並未告知別人,究竟他是從哪裏知道的呢?突然想起晌午秀蓮說的那番不清不明的話,略一琢磨,莫不是秀蓮把自己的八字給年掌櫃看了,要不還能是什麽事讓年掌櫃“對我上心”!

沈君佑看她一會皺皺鼻子,一會撅著個小嘴,甚是有趣,無奈腹中已經偷偷地敲起了小鼓,笑著打斷她道:“我為了趕回來與你慶生,可是一天都沒吃東西,就等著和壽星搶壽麵呢。”

“你何必這麽趕呢,隻要,隻要你心裏這麽想的,我便知足了……”璧容有些羞澀,沒好意思說下去,想起他正餓著,趕忙轉移話題:“你且先吃幾塊海棠糕墊墊,我去給你做點別的。”

“不必太過麻煩,簡單弄些便好。”

待片刻璧容端了吃食出來,沈君佑鼻尖地聞見了一股桂花的清香味,見白瓷碟子上擺著兩個梅花形黑裏透紅的像是糯米飯的東西,米裏摻著些紅棗、桃仁、蓮子、赤豆,上麵澆著一層飄著桂花香氣的蜜汁,煞是好看。

“這是什麽?倒是從沒見過。”

“這叫八寶血糯,是蘇州的一樣吃食,裏麵可以摻各種各樣的東西,就好像吃臘八粥一樣,不過這種血糯米這邊不好買到的,說起來還得謝謝年掌櫃,我不過是提了一回,他還真尋來了。”璧容見他連著吃了幾口,確實喜歡,心裏不覺也甜滋滋的。

“記得小時候每年這一天母親都會做給我的,上一次吃這個還是我八歲生辰,如今想來,竟然過了十年了。”

“以後的幾十年,我每年都陪你吃上一次可好?”

璧容心裏一陣感動,點點頭道:“好。”

兩人嬉笑著分了湯麵,又吃了幾塊棗泥麻餅,璧容突然想起來,好奇地問道:“你怎麽還會吹簫呢?”

“我就這麽沒有雅人的模樣嗎?”

璧容慧黠一笑:“我可沒這麽說啊!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爺都可以與東坡先生媲美了!”

沈君佑笑道:“不敢不敢,我就是一個渾身銅臭味的俗人,你可別給我扣高帽子。不過,你若喜歡,日後我教你便是了。”

璧容連連推拒道:“別,我對音律可是半點悟性都沒有,我小時候那會兒,爹爹倒是把我帶到書院跟著一個複興公孫的先生學琴,先生見我聽得認真,很是高興,誰想我倒是能聽著曲子背首詩來,可一摸上琴弦,立刻就愚了。”

沈君佑聽了一笑,突然歎了口氣道:“若擱在以前我實在不會相信,自己也有一日讓個十來歲的小丫頭用《大林寺桃花》勸我。”

“小丫頭怎麽了,就不許肚子裏藏點墨水了?再說我如今可是老姑娘了。”

“我怎麽聽著這話裏藏著玄機,莫不是在提醒我……”

璧容氣惱地站起來要掐他,卻被他一閃身躲了過去,右手輕輕一拽,自己反倒跌進了他的懷裏。那張棱角分明臉近在咫尺,黑色的眼睛裏清晰地映襯著自己的模樣,光華流動,再不是從前那般雙清冷,冷冽的唇角也難得微微翕張,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意。

仿佛醉在了那一池春水中,良久,璧容才“你說,我們這樣算不算是私相授受……”

沈君佑輕輕地笑了笑,攬著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下巴抵在她散在腦後的發絲間聞著那若有若無的香氣,感受著懷中女子緊繃的身體,心裏起了兩份挑逗的念頭,俯身在她耳邊低聲道:“怕嗎?”

璧容以為他是接著自己的話說的,剛想說自己不怕,可又覺得這樣說有些輕浮,正羞愧著不知怎麽回答,卻聽他聲音帶了一絲蒼涼:“也許我當真如外人所說的,命中帶煞,你若跟了我,說不好哪天真的一命嗚呼,這些你不怕嗎?”

璧容一愣,隨即搖了搖頭,半分苦澀,半分坦然地說:“這世上要怕的東西太多了,黃粱美夢,富貴榮華,何苦自己再多添一樣。”

※※※

若說起他們二人的事,最開心的莫過全媽媽了,年掌櫃倒是嘴上沒說什麽,隻是態度越發溫和,讓璧容以後叫他一聲年叔便是。

雖說互訴了情誼,但平日裏兩人還是一如既往地保持主仆關係,發乎情止乎禮,畢竟如今還都是孤男寡女,萬一真讓別人說了什麽瞎話,那可是關係到女子的名節問題。不過薛管事這人倒是個會辦事的,對著底下的一眾工人厲聲示警,這些不該說的話倒是全吞到了各自的肚子裏,總之,璧容是再沒聽到什麽閑言閑語。

這日晚飯前,關恒過來傳話,說今個兒不必備晚飯了,爺從縣裏請來一個大廚,要在飯廳擺個小宴席。

全媽媽便問可是有客人,可需要再準備幾樣配菜、點心。關恒笑著回道隻是擺個家宴,叫了年掌櫃一家子,還有附近幾個縣的掌櫃,又說叫全媽媽和璧容也一同入席,和年掌櫃家的幾個女眷坐在偏廳。

璧容心裏納悶,一直覺得沈君佑不喜歡這種熱鬧事,今個兒倒是吹的哪邊的風,還叫自己和全媽媽也參加。全媽媽也是一腦子漿糊,隻得叫上璧容,兩人又忙乎著做了四個涼菜、四樣點心。

到了晚間開席的時候,關恒又顛顛地跑來給她送來一身衣服,鵝黃色滾邊窄袖對襟綢衫,雪青色撒花八幅湘裙,全媽媽在一旁有意地咳嗽了兩聲,笑著叫她趕緊換上。

璧容倒是沒想到沈君佑請來的是個蘇菜廚子,看著桌上一道道端上來的鬆鼠鱖魚、翡翠蝦鬥、鹽水鴨、清燉蟹米分獅子頭、黃燜栗子雞……心裏一陣暖意。好在自己和全媽媽做的幾碟棗泥拉糕、各式湯團圓子擺在一旁倒也相得益彰。

年掌櫃有兩兒兩女,大兒子前幾年成了家,有個一歲多大的兒子,兩個閨女大的十六歲今年剛說了人家,小的八歲,小兒子打小跟著沈君佑身邊,如今安排在了定襄縣的鋪子裏做賬房,故而與前麵大廳相比,偏廳倒是清靜許多。

璧容嘴裏“玉哥兒,玉哥兒”地逗著年掌櫃家的小孫子,許是她聲音好聽,小孩子們大都喜歡湊近她,抱在懷裏也是安穩的緊,從來不哭鬧。

年家大媳婦笑著道:“這個小霸王,可算讓我給了別人了,自從有了他我這身衣服就沒幹淨過。”

年婆子也誇道:“莊丫頭帶孩子可還真是有一套,我們這個小猴子可從來沒這麽安靜過。”

全媽媽看著璧容抱孩子的模樣滿臉笑意,心裏想著莊丫頭既然也愛孩子,估麽著明年自己也能抱著孫少爺了,看來眼麽前自己還得給他們兩人都使上一把勁才行。

約麽到了戌時三刻,大夥才陸續退了席,全媽媽說如今時候還早,拉著璧容去自己房裏嘮了一會兒話,璧容晚間也吃了不少,想著腹中積食也睡不著,便跟著去了。

全媽媽從床頭的笸籮裏拿出一個做了一半的荷包,道:“年紀大了,這眼睛就不好使了,前幾年還能湊合著,今年越發覺得花了,莊丫頭幫我繡兩針吧。”

璧容接過笸籮,又聽全媽媽說隻是繡五福如意的圖樣,二話不說就手腳麻利地繡了起來,一邊繡著一邊聽她說:“下個月十八日是二爺的生辰,以往每年我都給他繡一個新荷包,看來明年應該不用我費心了。”說著,全媽媽就滿意地笑了起來。

璧容卻心裏一驚,暗罵著自己居然不知道他的生辰是哪日,看全媽媽這架勢估麽也是特意告訴自己的,想起自己生辰那日沈君佑的費心,琢磨著不如給他做件衣服。

突然聽得全媽媽一陣歎息:“哎,東哥兒可是個命苦的,不到三歲就沒了娘,朔州老宅子裏的孩子又多,常常受欺負……”

璧容在邊上默默地聽著全媽媽說話,以前也聽別人提過幾次朔州沈家,豪門大院裏總少不了這麽多的勾心鬥角,何況沈君佑又是個沒娘的庶子,幼年自是一番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