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鳳穿牡丹
且說那日,璧容接了鳳穿牡丹的花樣子,又與年掌櫃問了刺繡的銀錢,一塊約麽三尺見方的蓋頭雖不大卻得工費一兩五錢,針線緞子都是布莊供應,算了日子,尚可有餘,秀蓮便道不如再接些其他活計。
被麵、衣服等大件恐做不完,索性便拿了八張綁穗圓凳坐墊,四張是喜上梅梢,四張是蓮生貴子,因著是忻州樣式,秀蓮自是也能繡的。年掌櫃又讓照著璧容先前做的團花喜字的桌旗大小,配了流雲百福圖樣湊上六張,工費又算與了四百九十文。
秀蓮織的兩匹白素絹年掌櫃照顧著給了三百五十文,拿來的兩張桌旗賣了一百五十文。按著規矩,年掌櫃先給了兩成合四百文的訂金,想著他們路途不便,便給了一塊半兩的銀角子,另又支夥計串了四百枚銅錢。
幾人得了錢,連聲向年掌櫃道了謝,樂嗬著拿了布料繡線的包裹跨出門出。
秀蓮嘴角滿是掩不住的笑意,出了鋪子便跟鄭天旺道:“都說一個好繡娘能養活一大家子人,果真不假的吧!”
鄭天旺也是訝異得很,往常替劉氏來賣提花絹的時候一匹得個三百文就已覺很多,沒成想到單是一塊三尺方的繡花布就抵了家裏一畝地的糧食。
秀蓮笑著道:“正好今個兒有集,咱們且好好逛逛吧,容姐兒來了那麽久,還是頭回來鎮上呢。”
鄭天旺也說跟宋金武約了晌午在劉家茶攤那會麵,三人便順著惠安鎮的東街慢悠悠地逛了起來。
經過文房四寶的鋪子,璧容進去給天業買了兩支略好些的狼毫並一方硯台,又買了一本描紅的帖子,花了一百一十文,便已覺得銀錢不禁花,遂不敢再逛別的。
秀蓮則是大方地買了兩斤豬肉,又上糕點鋪子買了八塊桂花糕,八塊綠豆糕,一包果脯雜樣,另分了一大一小兩份包好。出來遇上賣糖葫蘆的小販趕緊追著過去掏了四文錢拿油紙裹了四串,笑道:“臨走的時候,福哥兒巴巴囑咐我半天給他糖葫蘆呢,這要是忘了,小祖宗不得跟我掀了房頂!”
幾人轉了一圈,回到了來時經過的劉家茶攤,見宋金武還未到,索性坐下來花了六文錢買了三碗茶吃。
正巧這時,一匹棗紅色的馬嘶叫著狂奔而來,那馬雖不大,性子卻烈,上麵坐著個穿著靛青色短綢襖,梳著總角,約麽八。九歲大的男童,正麵色煞白地使勁勒著韁繩,後麵四個小廝疾步追趕口中連著喊著“寶少爺”。
馬蹄卷起陣陣塵煙,街上的人們紛紛躲避,有的兩兩相撞,籃子裏的東西揚了一地,互相罵罵咧咧地到一邊爭執,卻無人敢去上前攔那騎馬孩童。
鄭天旺在一旁小聲道:“這是南街寶串胡同嚴家的小公子,我去年在他家做過幫工。”
“嚴家?看著也是個富戶呢。”璧容道。
“可不是,在南街是個三進的大宅子,院裏還修了個小花池子,光看著外頭都氣派的很呢。”
“和潘家比呢?”
鄭天旺琢磨著搖了搖頭,道:“聽說這嚴家祖上是太原府的大族,隻是後來分了家,咱們鎮上這位主家是庶子。”
豪門望族對嫡庶之分向來看得分明,嫡子承官繼爵,庶子則是給個幾處莊子鋪子便已是大方。
鄭天旺忽道:“說是嚴家請了何秀才給小公子做西席呢。”
“順義村的何家?”秀蓮訝異地問道。
秀蓮又道這順義村何家小子倒是個有出息的,二十歲就中了秀才,隻是他老子娘見兒子有了功名,東嫌西挑的倒是誰家姑娘都看了不上。
璧容默聲聽著,忽覺這小小惠安鎮倒是有些臥虎藏龍。
不消片刻,便見了宋金武趕著牛車嘚嘚地過來,幾人各自問了問買賣的情況,就趕緊上了車。臨到家門口,秀蓮拿了一小包糕點果脯讓宋金武回去給小虎子吃,宋金武推辭不得,遂謝著接過。
回了家,秀蓮把剩下的一個銀角子並兩百多錢交予鄭母,又說了和沈記布莊接下的繡活一事,聽著秀蓮和鄭天旺有模有樣地學著掌櫃對容姐兒繡活的讚歎,鄭母喜笑顏開,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連聲道:“咱們家姐兒上輩子準是個巧手神仙呐!”
秀蓮接道:“可不是嗎,指不定這世就要再成了仙兒的。”
璧容赧然地跺了跺腳,轉身回了屋,不再理娘嫂二人的嬉鬧。
說起這潘家,真是為閨女下了本錢,用了最好的潞綢料子做蓋頭,桌旗凳墊也一應是八。九百文一匹的殷紅色花軟緞,各色撚線也是鮮豔亮麗,眼花繚亂。
一連幾日,璧容都未曾踏出房門,除卻每日三餐,在堂屋坐下片刻,餘下的時間全用在了那一方蓋頭布上。因著料子名貴,璧容再不敢伸手去碰冷水、利物,生怕手上生了倒刺繭子,劃了。
趕上地裏的玉米熟了,鄭天洪並鄭天旺兄弟倆晨起昏歸地忙了幾天,因著怕她們傷了手,也沒讓秀蓮璧容跟著幫忙,倒是鄭母閑的時候帶著三個小娃娃玩玩鬧鬧地在院子裏搓著玉米粒。
手下的雖同是鳳穿牡丹,然異在花色斑斕,與先前那全是金線勾勒的自是不同,從色彩的暈染、漸變、搭配之餘,更能凸顯出花鳥的綽約神韻。單是五朵牡丹,就用了赤色、桃紅色、珊瑚色、雪青色、鵝黃,從裏向外一縷絲線由五分一至十二分一,用絳色、魚肚白、霜色、水紅、鴨黃色等顏色層次遞淺。
再說那林立的片片綠葉,雖都是綠色,卻也有翠、縹、鬆花、鬆柏之分,用著套葉針長短一致地反複穿梭,遠近瞻眺,真有花團錦簇、交加蔥蘢之感。
卻說璧容在這三四天會心凝神的繡製中,一麵忙於各色繡線的更換,一麵卻愈加感歎這作畫之人對配色之細膩精準。
自古有道是鳳毛麟角謂可少。待繡到鳳尾之際,璧容索性拆了十二分一的薄絲線,用了長短套針按著勾摩的紋路反複套秀,千萬個線頭在穿梭間便匿跡於無影之中,緋、杏、黯、黎、黛、藏青、靛藍……色彩之變更是令觀者眼花繚亂。
好在秀蓮手裏的八張凳墊已然完工,便卸下手中的活幫著璧容分線、撚勻、紉針,劉氏鄭母也一同坐在正屋裏幫著裁剪餘下那五張桌旗,繃邊,打些結絡,待秀蓮穿針給繡了藤紋底邊一係外飾。
然到了最後一刻,萬象神韻皆匯於一隻鳳眸,璧容卻有些無從下手,因這畫中僅是一點墨跡略過。
蘇繡最是講究神韻,諸如山水自有遠近之趣,樓閣具現深邃之體,人物流露生動之情,花鳥能報綽約之姿。
鳥若無神,便是一隻畫中死鳥,鳳若無珠,怎可有涅槃浴火之瑰麗?
既無法下針,索性放於繡架上,先去繡了那五張桌旗,有了先前針起針落的熟絡,眼下這單色的平針圖樣卻是好繡的很,又想著許些日子沒看天業的描紅大字,便叫了他來。
大半餘月的臨拓,橫平豎直之外已有了些許向背、往來、伸縮的筆勢,隻是在行筆提頓、方圓上還要再練。
璧容想起自己幼時學習寫字時,父親常說:學書有序,執筆為先。字隻有成體之後,方才有意誌可言,錯了虛次,或是先期功夫不到,變成了空有形態,然骨肉、氣血不足。
“這幾日三字經可全背會了?”璧容問道。
天業點點頭,自己像是覺得下了苦工,便張嘴背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尚未背完,卻被璧容突然打斷,天業以為自己背錯了,皺著眉頭琢磨了半天,卻聽得璧容到道:“能溫席前麵是什麽?”
天業一愣,轉著眼睛在腦子裏一通倒轉。
璧容到沒有旁的不滿或是訝異,比之卻有了些了然於胸的,隻問道:“腦子裏又從人之初開始背了,我說的可對?”
天業聞言點了點頭。
“你這樣背書是不對的,讀書讀的是蘊義,而非韻律。再者,讀書不能一味墨守陳規,從頭至尾地通讀,要把每一個地方都能當做開頭結尾才可,舉一而反三,聞一而知十,功夫才算用對了地方,就好比你和福哥兒豆芽到河裏捉魚,不能隻一味在一個地方捉,而是哪裏有魚去哪裏,我這樣說你可明白?”
天業一臉誠懇地點點頭,倒像是個學子般恭敬地答道:“是,天業明白了。”
璧容又問:“三日後我還要這樣檢查,可能不再被我問住?”
“嗯。”天業小臉上躍出一股堅定,倒是讓璧容始料不及,許是在這一刻,璧容才由心地感受到天業對於讀書的向往憧憬。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轉念一想,正如那潘家小姐,待嫁之時,心中定是滿溢著對命中良人的無限憧憬。
相思寄於鳳,牡丹莫如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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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期限前一日,璧容疊了那繡好的蓋頭並五張桌旗、八張綁穗凳墊,拿紅布包好,交予鄭天旺,鄭母特意囑咐他交付了活計後,買一尾桂花黃魚回來給容姐兒熬湯補補眼睛。
鄭天旺諾著應了聲,這才跟著村裏兩個去鎮上賣黃豆、綠豆的婆子一同上了宋金武的車。
待那兩個婦人在東街口下了車,宋金武又揮了下鞭子,往南街沈記布莊走,路上鄭天旺跟他說起璧容做刺繡的事,聲行並茂地讚道:“你是沒見過那布上的畫,倒是比那紙上的還要好看,原先還道我家婆娘是個手巧的,會織那旁人不會的花布,如今看來,哎……”末了壞笑地看了眼宋金武,道了句:“早沒看出來,你還是會挑的!”
進了沈記布莊,和熟絡的小夥計打了招呼,夥計進去請了掌櫃出來,年掌櫃倒是沒想到來的這般早,還以為會拖上兩天,心裏自是對他們的誠信很是滿意。
鄭天旺打開布包,先給年掌櫃看了五張桌旗,又拿了八張綁穗凳墊,年掌櫃仔細看了,道了句不錯,便抬眼隻等著鄭天旺拿出蓋頭。
鄭天旺嘿嘿笑了兩聲,道:“我家姐兒這東西可是繡的不錯,小人這才和掌櫃的賣了個關子。”說著便展開了那四四方方的紅綢蓋頭。
四邊綁了紅色流蘇,腳上各墜了個小巧的梅花絡子,展翅的五彩鳳凰正如圖樣那般對著滿園牡丹翹首以盼。
“好,好,真是不錯,果真毛絲頌順,巧奪天工!”年掌櫃意猶未盡地看了個仔細,末了想急道:“小哥兒且等我一等,我家東家今天碰巧在後院,我且拿予東家看上一看!”
說罷,年掌櫃匆匆進了內堂,穿過抄手回廊,到了一處雅靜的竹園小樓前,沈君佑正立於桌前揮筆寫著大字,待捺筆勁道甩出,這才抬起了頭。
年掌櫃朝沈君佑見了個禮,道:“二爺上回給潘家小姐繪製的圖樣,鄭家的哥兒送來了,我瞧了一眼,就急著給二爺送來了。”說著,就放在桌上展了開來。
垂首之間,淡漠不語,指腹滑過那緊密平整的鳳眸,沈君佑突地笑了,仿佛眼前便是:花隨玉指添春。色,鳥逐金針長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