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一眼萬年

紅箋小心翼翼地進了城鎮。

孩子的嬉鬧聲,集市上的叫賣聲,水桶在井中吱紐作響,鐵匠鋪子裏叮叮當當匯成一片,太陽西沉,正是黃昏時候,這城鎮街道上行人腳步匆忙,一切看上去都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可是這怎麽可能?

還是覺著眼熟,好像什麽時候在這鎮子上住過。

紅箋東張西望,迎麵過來一個小媳婦,端著木盆,看樣子是要到溪邊去洗衣裳。

紅箋假意不小心用肩頭撞了她一下,那小媳婦“哎呀”一聲,目光嗔怪地望過來。

紅箋連忙合十賠禮:“對不起,是走路我太不小心了,這位姐姐,沒有撞疼你吧?”

那小媳婦上下打量她,臉上露出笑容來:“你是方家的丫頭吧,長得可真快,怎麽莽莽撞撞的?剛才我還看到了你弟弟。”

紅箋有些震驚:“方崢?”她見那小媳婦趕著去洗衣服,連忙拉住她問:“姐姐,這裏是什麽地方?”

那小媳婦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回答道:“這裏不是四連城嗎?你才離開幾天,怎麽連這個都忘了?”

四連城?這個名字全無印象,可要說真沒來過這麽一個地方吧,這城裏的一切都透著似曾相識。那小媳婦不再管她,轉身往溪邊去了。

看她言行舉止,似是真的認識自己,應該不是妖獸幻化的吧。紅箋站在街心人流中央,心中有些恍惚,若有妖獸能幻化出這麽大的城鎮,又細致到幾千個人的一言一行,這需得多麽大的威能?隻怕宗門也不敢放任他們這些弟子進來送死吧。

“姐,姐姐!”一個熟悉的聲音將紅箋喚醒,紅箋心中一凜,循聲望去,果然看到弟弟方崢一臉喜色離遠向著她跑過來。她和方崢昨天還見過麵,秘境裏重逢自然不可能是真的,紅箋默默地望著他越跑越近,伸手在大腿上猛地掐了自己一下,“嘶”,好疼,這不是在夢裏啊。

方崢跑近,看上去與昨天沒什麽兩樣,一舉一動都透著信任和親昵。“姐,你在這站著做什麽?為什麽不回家啊?”

紅箋心中如受重擊,回家?她想起來這個四連城是哪裏了,在她和方崢來丹崖宗之前,他們一家四口人的確是在一個有溪水流過的小城住了一段時間,那個時候方崢才五歲,自是什麽都不記得,而她也隻保留了粗淺的記憶,那個小城就是叫四連城麽?

她心神恍惚之下被方崢拉住了手,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往街尾走去,二人進了巷子口,紅箋的步幅邁得越來越急,最後幾乎要奔跑起來。正對巷口有戶人家,大門敞著,紅箋猛然站定,身旁的方崢已大聲叫道:“爹,娘,我們回來了。”

紅箋忍不住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話音未落,隻見正屋門簾子一挑,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漢子自屋裏出來。他微微含笑:“箋兒回來了呀,好孩子,你將弟弟照顧得很好。”

紅箋貪戀地望著這個人的眉眼五官,隻覺鼻子酸酸的,以僅剩下的唯一一點理智顫聲道:“我娘呢?”

那漢子瞥了方崢一眼,有些無奈地道:“屋裏歇著呢,我說了叫她不要動不動就用那萬化生滅功,可你娘什麽時候肯聽我的話?”他回身撩起了簾子,招呼二人:“進來再說。”

這不是妖獸變化出來的,任他天大本事也不可能這麽輕而易舉便知曉了娘親和萬化生滅功這些事,那麽就隻能是潛藏於她心底深處的心魔在作祟了。心魔?紅箋才不管,她隻要能和爹娘在一起就好。

所以紅箋一閃念間就把什麽丹崖宗,什麽秘境全拋在了腦後,向前一縱身便撲到了那漢子懷中,嬌聲笑道:“爹!”兩眼一閉間淚水奪眶而出。她一邊擦眼淚一邊笑著嗔道:“爹爹騙人,答應來接我和弟弟的,結果叫人家等了那麽久也不見人影。”她探頭伸向屋裏,叫道:“娘,我回來了。”

裏屋傳來娘親溫柔的聲音:“箋兒快來,叫娘好好看看你。”

紅箋跑進裏屋,脫了鞋子上榻,麻麻利利鑽進被子裏,任由娘親像摟小孩子一樣摟著她,仰頭看著爹和方崢亦跟進裏屋來,一家四口重又團聚,紅箋覺著一顆心像是泡進了蜂蜜水裏,嘰嘰喳喳說著這幾年她和方崢在外邊經曆的大事小事,最後埋怨道:“在丹崖宗那個鬼地方,整天提心吊膽的,連個可以相信的人都沒有……”

紅箋頓住,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她兩眼盯著頭頂上的天棚,這一瞬間,她是清醒的,她記起來自己由何處而來,現在是在哪裏,但自娘親懷抱傳來的溫暖像潮水一樣迅速將她淹沒,她毫不抵觸地投降了,在那個懷抱裏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將眼睛挪開,喃喃說道:“我不要再離開你們了。”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一個月過去了,紅箋已經完全適應了四連城父母身邊的生活。什麽都由父母去操心。努力修煉似乎已成習慣,練氣六進七遲遲不得突破紅箋也未表現出焦慮氣餒等情緒來,相反她很平靜,這大約就是她留在這裏,和一家人相守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如此一年又一年,紅箋和方崢都已長大成人,世界很大,他們一家四口卻從來沒有人提出要離開四連城,去別處走走。

二十二歲的時候,紅箋突破瓶頸,進入練氣七層,因為神識有異一直又過了三十年方才成功築基。這個成績放在丹崖宗是要被人瞧不起的,但紅箋覺得無所謂,整個四連城築基的算上她的爹娘一共也沒有幾位。

若是普通人,這般年紀已經垂垂老矣,可就築基修士將近三百年的壽命看她還年輕得很,故而瞧上去不過才二十出頭的模樣。那個修練神識的功法她也勤練,可在練氣十層之後就不再有任何的效果,就算如此,她的神識也同築基中期的娘親相差無幾。

這些年要說一下方崢,他雖然資質不佳,但有娘和姐姐照應,加之福緣深厚,在四十七歲的時候也順利築了基,到比紅箋提前了好幾年。

又過了幾年,紅箋的父親結丹成功,整個四連城為之轟動。石氏夫婦不欲太過引人注意,加上考慮到兒女俱是築基修士,留在四連城難尋良配,這才收拾東西,一家人離開了那裏。

走走停停,見過許多風景,也認識了很多修士。可相識容易,結交卻難,修真界本來便崇尚強者為尊,情義寡淡,好不容易有個看著順眼的,又動輒要閉關數年,到最後姐弟兩個挑挑撿撿,方崢娶了生於修真世家的女修,而紅箋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那個人,曾有一位明川宗的金丹修士想同她結為道侶,她仔細想了一想沒有答應,她實在是不喜歡那人,若是嫁給那樣一個人大約除了修煉上得些便宜之外,再沒有其它的好處。而修為,恰是她此時最不執著強求的。

索性一個人更加自在。

再後來,娘親壽數將近,父親帶著她和弟弟去無盡海中獵取妖丹,孰料遇上大風,他們三人處身之地突然法則紊亂,潮水黑漆如墨,自其中躍出一隻遮天蔽日的巨大妖獸,三人聯手依舊不敵,父親舍命叫她和弟弟先逃,最終當她和弟弟必須有一個人要留下來阻擋那怪物時,她留了下來。

血水淹過口鼻,當她的身體飄在海麵上隨著無盡海的波浪浮浮沉沉時,二百多年的歲月自她眼前瞬間而過,喜怒哀樂,生死榮辱,最終不過是夢一樣的煙消雲散。當初她年紀還小,和父母離散,被送去了丹崖宗,整天記掛著父母早日接自己回家,後來家人團聚,不,她想起來了,她是在那年青雲節進了宗門秘境,她自願與心魔糾纏,不想醒來。

此念閃過,心神猛然巨震,眼中的萬象雪融般消散,紅箋茫然四顧,這才驚覺自己正站在霧穀的出口,眼前薄霧繚繞,而她不知呆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