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龍涎香經過一天一夜的放置,味道比昨日更加悠長。婉娘拔了瓶塞,眯著眼睛一副沉醉的表情,得意洋洋道:“唉,連我都佩服自己了。老頭兒說得不錯,神都洛陽比得上我婉娘製香的一個也沒有,嘿嘿。”
文清道:“做了兩瓶,是有一瓶送給寶兒的嗎?”
沫兒問道:“婉娘,這香粉是不是可以治療寶兒的心悸?”
婉娘猶自沉浸在自我陶醉中,搖頭晃腦道:“治療倒說不上,但是一定可以抑製心悸發作的次數,嘿嘿,這次看柳公子怎麽謝我。”
沫兒疑惑地拿過聞了聞,道:“為什麽給那個臭丫頭的和給寶兒的一樣?”
婉娘沒有回答,卻說道:“寶兒的娘也算是個製香高手——嗯,雖然比不上我——她去世之前也留給寶兒一瓶龍涎香。不過在江南時丟了,之後寶兒的心悸症便頻頻發作。文清沫兒,你們說這瓶龍涎香怎麽丟的呢?”
文清撓了撓頭,茫然道:“肯定是遊玩時不小心丟了。”
婉娘搖頭,“不會,這是寶兒娘的遺物,柳中平肯定看得比命還重,怎會如此不小心?”
沫兒不耐煩道:“你不用繞彎子了,看那丫頭的樣子就知道,肯定是她偷了。”
文清心地善良,不願惡意猜度人,道:“也許是她撿了去。”
沫兒搶白道:“既然是寶兒娘的遺物,柳中平這麽細心的人,怎麽會丟了,給她撿去?”
文清細想,覺得沫兒說的有道理。小公主偷偷拿了作為紀念,寶貝得不得了,所以才會因被迫送人而如此氣急敗壞。
沫兒疑惑道:“她不知道這個香粉的用處吧?”婉娘沉吟道:“她若知道這個香粉關係到寶兒的性命,還不至於如此任性。也不知是寶兒娘當年沒交代,還是隻是誤打誤撞留給寶兒的,看樣子連柳中平也不知道配置的龍涎香可以抑製心悸症。”
原來凡心髒病者,皆為陽虛,陽氣不足則陰血不生。在生理上,陽氣是化生之本;在病理上,較之陰精,陽氣更易受損;在治療上,陽易驟生而陰難速長。所以,治療心髒病症,必用興陽之法,方可得心應手;而其中最為關鍵的是腎陽。腎陽不足,則心髒動力不足;為了維持全身血液運轉,中樞神經便會刺激心髒加快搏動,於是就會出現早搏、心跳無力、心悸等症狀。龍涎香、依蘭、火蠶等皆為陽性,龍涎香、依蘭可補心陽,而火蠶可補腎陽,且寶兒年幼,這條將死的火蠶正好合適;三廂調和,相得益彰,雖不能治愈心悸,但可緩解。
沫兒見說,便使勁兒吸了幾下,道:“既然對心髒好,我也要趁機多聞聞。”婉娘劈手奪了過去,笑道:“你壯得像個小牛犢子,不要浪費我的香露!”
文清擔心道:“也不知寶兒昨天晚上哭鬧了沒有。”
沫兒道:“這款香露配料貴是貴了些,但也不是什麽難配的料,比以前做的什麽三魂香、焚心香什麽的還簡單些,怎麽柳中平走遍中原,都沒有找到這種辦法呢?”
婉娘得意道:“你懂什麽?龍涎香和依蘭自然沒什麽,但火蠶的用法可是我獨創的,缺了火蠶,龍涎香和依蘭合露不過是一款醒腦提神的香露罷了,哪裏還有特殊功效?也不知道寶兒娘當初做龍涎香時在裏麵放了什麽,味道和這個差不多,想來也是補充腎陽的東西。”
文清佩服道:“婉娘果然是高手!”
沫兒哂道:“高手總要別人誇才有意思吧,哪有自己天天誇自己的?”
婉娘喜笑顏開道:“還是文清最客觀,不像沫兒這麽刻薄。”
沫兒道:“呸,我才不屑於與你相互吹捧呢!”
※※※
聽到寶兒的病情可以緩解,文清和沫兒都十分高興,中午喝了一大碗的漿麵條,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曬太陽。婉娘上樓小憩。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甚為急切。沫兒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首先想到,是不是寶兒心悸症犯了?
兩人飛快開了門,卻見老頭兒一臉焦急地站著門口,這才放下了心,連忙將老頭兒往裏麵讓。
老頭兒皺著眉頭,整個紅亮的腦門上一層細汗,連聲發問:“婉娘呢?婉娘呢?快叫婉娘來,了不得了!”
話音未落,隻聽婉娘笑著道:“又怎麽啦?你怎麽也變得像沫兒一樣,整天火燎蹄子似的?”搖曳生風地從樓上下來了。
老頭兒抹了一把汗,拍著自己的腦袋沮喪道:“別提了,那丫頭昨天回去,如瘋了一般,在家裏又哭又鬧,把跟班的公蠣和幾個小丫頭打了遍,而且指名道姓要找我賠她龍涎香。”
文清連忙道:“爺爺,龍涎香已經做好了,你拿給她就是了。”
老頭兒的臉皺得像個曬幹的茄子,道:“這丫頭不講理,現在她不要聞香榭的香粉了,非要我賠她原來的那瓶。”
沫兒氣道:“這不是無理取鬧嗎?用都已經用了,難道還退得回去?”
婉娘悠閑地修著指甲,頭也不抬道:“寄存了希望與情感的東西,沒了就沒了,你即是真將她那瓶照原樣還給她,她照樣不開心。”
老頭兒哭喪著臉道:“關鍵是她如今訛上我了,一大早就把我叫去,罵了我一個上午。”
沫兒眼珠一轉,道:“爺爺,要不你出去避避風頭,離開洛陽一段時間,等那瘋丫頭瘋夠了再回來。”
老頭兒沮喪道:“沒想到我臨老了還得背井離鄉,唉!”
婉娘忍不住笑道:“多大點事兒!不過是出去遊玩幾日就回來,哪裏就稱得上背井離鄉了?”
老頭兒認真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越老,越不想離開家鄉。我如今哪裏都不想去,就想守著我的老窩。唉,唉!”歎氣聲一聲高過一聲。
婉娘道:“好了好了,等她來了我幫你勸說一下。”老頭兒悶悶不樂地坐下,也沒心思和沫兒逗著玩。
修完指甲,婉娘伸了個懶腰,道:“文清去開門。”
原來柳中平來了。相互施過了禮,沫兒連忙問道:“寶兒呢?寶兒怎麽沒來?”
柳中平道:“寶兒睡了。”
昨天回到客棧,寶兒醒了,又要哭鬧著找婉娘。柳中平覺得總這樣麻煩人家十分不妥,便不肯帶她來,好說歹說地總算哄了下來。但是晚上睡得極不踏實,寶兒心悸屢犯,嚇得柳中平一夜沒合眼。直到上午時分寶兒才沉沉睡去。看她熟睡,不忍叫醒,便自己來取香露。
文清拿了兩瓶龍涎香來。婉娘見老頭兒無精打采地坐在一邊,隻管遞了一瓶子給他,拿過另一瓶滿的,對柳中平道:“這個龍涎香,要塗於膻中穴,一天兩次。平時可隨身攜帶,心悸症發作時拿出嗅一嗅。當然,也不能指望這個痊愈,隻是可以緩解些時日,慢慢地再找根治的法子。”
柳中平接了龍涎香,一揖到底,感激涕零道:“大恩不言謝。”解下身上佩戴的一隻蝶形玉佩,“實在無以為報,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一隻雙蝶羊脂佩,就送給婉娘做紀念。”這塊玉佩呈橢圓形,下半部飾有牡丹紋,正反兩麵各雕琢一隻蝴蝶,中部鏤空,雙翅及腹部等紋以陰線刻畫,蝴蝶雙眼處各鑲嵌了紅色寶石,質地細膩,潔白潤澤,狀如凝脂。婉娘也不推讓,笑著接過來放入懷中。
大門“哐咚”一聲大響,被人踹開了。沫兒跳起來罵道:“你到底懂不懂禮貌的?門踹壞了你賠啊?”
小公主臉色蒼白,腳步重得能將地麵跺出一個個坑來,“蹬蹬蹬”走到柳中平身邊,一言不發,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龍涎香,“嘩啦”一下摔在了旁邊樹下的石凳上,玉瓶子摔得粉碎。接著又飛身從正在呆傻的老頭兒手裏搶起另一瓶,朝石桌狠狠摔去。文清一個飛撲企圖接住,但已經晚了,花露飛濺,香氣四溢,玉瓶兒的碎片劃過文清的額頭。
事情就發生在一瞬間,眾人似乎都沒反應過來。小公主摔了兩瓶花露,插著腰看了看眾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雖然有些小小的心虛,但仍強撐著示威道:“哼,什麽破香粉!看我不砸了這個香粉店!”
誰也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結局。婉娘看著柳中平,一臉痛惜。文清用手捂著被劃破的額頭呆呆發愣,老頭兒也在一旁瞠目結舌。
沫兒再也按耐不住,衝上去叫道:“你這個惡毒的醜八怪!你害了寶兒了!”
柳中平目光呆滯,膝蓋一軟,無聲地跪了下來,將手指狠狠地插向泥土裏。
※※※
小公主並沒有像以前一樣張牙舞爪地反撲過來,她已經發現柳中平的異樣了。
其實老頭兒剛到沒多久,小公主就跟著來了,偷偷躲在對麵的花木叢中。看到柳中平進來,她就趴在門邊偷聽。先是婉娘講解龍涎香的用法,接著柳中平將自己的玉佩送給了婉娘——想當初,她也曾懇求他送一個定情物給她,卻被他一口回絕,便是那個龍涎香,裏麵已經沒多少了,他還是看得跟寶貝一樣緊。如今,他嘴上說給寶兒定做香粉,實際上卻與婉娘私贈信物。一時間不由得怒火中燒,醋海翻騰,不由分說衝了進去將兩瓶子香露都摔了個稀碎。
剛看到眾人的表情,她尚未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香粉麽,又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摔了就摔了,大不了再做,能有什麽?她愛柳中平,她急切地想得到他的重視,而因此恨上了聞香榭,恨上了婉娘。在門前守候之時,她隻是想見到他,跟著他,看他住在哪裏;即使衝動地衝進去摔了香粉,雖曾閃過一絲的後悔,她也不認為事情不可收拾。等看到柳中平的絕望和頹廢,她才突然覺得事情不對勁兒。
太陽不知何時躲進了雲層,天色昏暗,冷風習習,龍涎香縈繞的香味讓人渾身無力,仿佛它並非能夠提升精神,而是讓人頹廢一般。空氣已經凝結,一幹人等就這麽呆愣愣地相對,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柳中平垂著頭跪了半晌,失神的眼窩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這是她的命。我回去了,她醒了看不到我,會哭鬧的。”自己扶著椅子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去,幾個手指指甲翻轉,混合了泥土的血,滴落在白色的袍衫上。
婉娘、文清和沫兒默默地跟在後麵。小公主抬了下腳,想跟上去,又惶恐地站住了。
顯然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大事,而且這個大事是她造成的。恍惚中,她記得沫兒朝她大吼“害了寶兒”,是誰害了寶兒?
送走了柳中平,婉娘看到小公主仍然一臉淒惶地站在院中,歎了口氣,轉向老頭兒道:“送小公主回去吧。”
小公主拉住婉娘的衣袖,嘴唇哆嗦著道:“我……我怎麽了?”沫兒和文清怒目而視。
婉娘苦笑了下,道:“沒什麽,你回去吧。”
小公主渾身顫抖起來,拉著婉娘不放,“香粉……香粉還可以再做的,是不是?”
婉娘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道:“回去吧。碎了就碎了。”
老頭兒顯然也看明白了其中的緣故,過來拉了小公主道:“走吧。”
小公主突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眼裏的絕望,一點也不比柳中平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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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兒和小公主走了,留下文清和沫兒悲憤交加,無處發泄。沫兒飛出一腳,狠狠地將甬道旁邊一塊碗口大的石頭踢飛,疼得抱著腳丫獨腳亂跳,一邊哇哇大叫,一邊吼道:“婉娘,你為什麽不對那個臭丫頭說,她害死了寶兒?”
婉娘的目光穿過圍牆,落向無盡的遠方,半晌才淡淡一笑道:“這便是命數。任你千般努力,命裏無時終須無。”沫兒愣住。這句話,是說寶兒,還是說小公主,還是說她自己呢?
其實沫兒知道,不用明說。小公主並不傻,她隻是被寵壞了。每個人的成長都要付出代價,隻是她這次的代價太大了些。沫兒一屁股坐在地上,將鞋子脫了揉著腳趾,氣鼓鼓地道:“可憐的寶兒。”
文清嘟囔道:“最可憐的是柳公子,好不容易有個希望,一下子又破滅了。”
沫兒揉著腳,沉默良久,方道:“婉娘,龍涎香和依蘭的原料榭裏還有,不如我們去南市、北市和西市的各家香粉店再走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火蠶,重新給寶兒配製,如何?”
文清眼睛一亮道:“我去套車!”
婉娘疲憊道:“你們去吧,去三哥那裏拿些銀兩。我累了。”
昏黃的太陽透過薄薄的雲層,猶如被煎幹的蛋黃一般,無精打采斜掛天幕。街邊老樹肅立,寒鴉聲聲,偶有寒風習習,吹得行人拱背縮肩。冬天,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