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誠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在別人聽來還沒有什麽,卻叫當事的幾個人怔愣在當場。
邵文忠與邵方自然不用說,一個是十一年來都沒有正眼看過邵勁一眼的父親,一個則是天天以欺負邵勁為樂的兄弟,但凡這樣的,總是下意識地就將被忽視、被欺負的人看做沒有,此刻突地聽見那人做了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事情,不得不呆在當場,隻覺耳中幻聽。
至於邵勁,其實他也是覺得自己幻聽了的那一個。
對於他來講,還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是‘根本不是’的事情。
自家事情自家知,他壓根沒有去寫什麽詩做什麽文,怎麽會突然有人叫到他的名字,如果不是有個和他同名同姓的人的話,那就一定是這裏的主人搞錯了。可是這時候也還有一點——很快回過神來的邵勁忍不住心中的驚疑。
這首詩他看過!
就在剛才來的路上,在那個小女孩的房中!這應該是那個小女孩做的吧?——湛國公府姓徐,怎麽自家主人做的詩都會搞錯,而偏偏還搞錯到曾經進過那個房間的自己身上?
事情太過奇怪,邵勁還沒在自己亂糟糟的腦海裏理出一個頭緒,就見主位上的徐佩東叫了第二聲:“誰是邵勁?”
這聲音才落下,一個穿藍衫帶小帽的小廝就一溜跑到他們的桌案麵前,先對邵文忠行了個禮:“這位是懷恩伯吧?”在得到邵文忠的點頭肯定之後,又衝邵方笑道,“這位一定是懷恩伯家的嫡公子?”
邵方也自無搖頭的道理。
這時候還穿著主人衣服的就隻剩下邵勁一個人了。
那小廝看著邵勁喜笑顏開:“這位一定是邵勁公子了!邵勁公子怎麽不回答?我家老爺正在叫邵勁公子呢!”說罷便伸手,引著邵勁往那徐佩東所在的前方走去。
這個小廝……就是剛剛攔著他不讓他出去的那一個。
邵勁的目光落在小廝身上。
他心中隱隱約約有了些頭緒,但這頭緒卻又有些模糊不清。
現在應該怎麽辦?他腦海裏剛剛躥出了這個念頭,就聽身旁的邵文忠說:“既然叫你,你就上去吧。”
這聲音引得邵勁朝旁邊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先落在邵方臉上。
邵方還忍得住,沒有讓惡意浮上麵孔,隻是將自己的聲音壓得低低的與邵文忠說話。
邵勁耳力好,聽見了那些句子:
“爹,弟弟什麽時候會作詩了?在家裏從來沒有見過他弄這些,娘親好幾次給他買的筆墨也是原封不動,還以為他是個不愛看筆墨的,想了幾次要給弟弟找個會武的師傅來教,沒想到弟弟其實有讀書的天賦?……”
邵勁的目光隨之落在邵文忠臉上。
這個就和他沒見過幾次的中年男人也正看著他,在對方端方嚴肅的臉上,他看見有輕微的閃爍在對方的眼底掠過,這些閃爍帶起的陰影讓對方的眸色都變得又沉又黑。
這是在評估。
邵勁想。
一點都不信任的、挑剔的評估的眼神。
前麵還不知道是什麽。
但這裏實在叫人惡心。
邵勁可以理解薑氏的虐待和邵方的排擠,但他實在理解不了邵文忠。
這個和別的女人生下了一個孩子的男人,根本就沒有盡到任何一丁點父親對於自己血脈的責任。
他從對方身上看見的,除了十年如一日的漠視之外,就隻有現在這種基於自身利益上的評估。
“我就是邵勁,”邵勁衝著兩次跑到自己眼前的小廝笑道,他應該是叫歡喜吧?邵勁想到,“請帶路。”
說完便和歡喜一起向前。
國公府在這裏搭起的涼棚是個長方形的形狀。中間空著差不多能並排跑四匹馬的地方,這之間的地上倒沒有再鋪東西,隻綠草如茵,間雜著紅黃野花,一派天然意趣。
一路前行的過程中,邵勁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放在了周圍與坐在主位上的徐佩東身上。
因著是自己把人叫上來的,徐佩東的注意力比較有放在邵勁身上,見人從那宴席中走出來,臉上便帶了些笑意。但周圍的人卻不怎麽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畢竟大家都是公侯世家,一個暫時隻做了首好詩的少年並不需要過多關注。
行走的過程中,邵勁又聽見了歡喜的聲音。
這小廝笑著看向前方,嘴巴沒有怎麽動,聲音竟然束成細細一束,很清楚地傳進了邵勁耳朵裏:“邵勁公子,待會我家老爺可能還會再靠公子作詩文做賦,也或許有些時論,後兩個公子隻要推說沒有學到就好了,詩文的話,公子就以字醜為由,小的再幫公子寫出來。”
歡喜說得清楚,卻不想跟他一路往前的邵勁愕在當場:真的不是誤會!那這是怎麽回事?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帶自己出來的那個小女孩,他從頭到尾都隻接觸了對方,還就在對方的屋子裏看見了這首詩,現在這些事情隻可能是對方做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你家小姐為什麽——”
邵勁的這一聲雖然也有意識的壓低了,但帶路的歡喜還是嚇了一跳,不由埋怨一聲:“我的好公子,你怎麽能大庭廣眾的叫我家五姑娘呢?”
原來那小女孩排第五……邵勁正這樣想著,還想問些事情,卻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他和歡喜,已經來到最上頭的桌案,也就是徐佩東所在位置之前。
坐在主位上的徐佩東在邵勁看來是一個頗為儒雅的中年男人。
他倒沒有和在座的有些人那樣穿著高冠廣袖,隻是一身普通的道袍,腰上再懸一枚古玉,執著酒杯歪坐在位置上,和人說話的時候臉上一直洋溢著笑容:“你就是邵勁吧?剛才那首詩是你在平日做的還是現在臨時想的?”
“臨時想的。”歡喜在邵勁背後細聲說,“夙夜苦長短,妙手偶得之。”
邵勁張了一下嘴,聲音卻沒有從喉嚨中發出來。
歡喜將自己的頭埋得低低的,又說,“邵勁公子,快說話啊。你要是成了我家老爺的記名弟子,隻要願意,一日裏留半日在國公府侍奉老爺也是尋常的事情。”
這小廝不會也看破懷恩伯家的情況了吧?邵勁苦笑地想,這真是丟人都丟到別人家裏去了。
不,應該也沒有吧,隻是那一會兒的功夫,這小廝再火眼金睛也不至於立刻就看破。也許還是那小女孩說的吧……她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他的目的,說破他要直接出去;那個時候是不是就猜到他直接跑出去是想要逃跑?既然有這麽靈巧的心思,怎麽會找一本近在眼前的書沒有找到?也許……就是試探下他識不識字?然後再引他看見了那張紙,最後又把他帶到眼前來。
為什麽一個剛見麵的人要對他做出這許多煞費苦心的事情來?
邵勁暫時想不通這一點。
但現在有一個絕好的機會。
隻要他答應下來,說一聲“是我作的”,他就馬上能夠光明正大的擺脫懷恩伯府——至少是擺脫一半——隻要他說話。
邵勁清了清喉嚨。
他在開口的時候有點緊張,連帶著第一個音節都稍稍失真:“……這應該是一個誤會。”
一句話說話,那些藏在心中的緊張忽然煙消雲散了。
就跟一副加在肩膀上的沉重的擔子終於被主人卸下那樣,邵勁忽然之間隻覺得輕鬆。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是想跑路擺脫懷恩伯府。
可不是自己的東西,還是不要拿著的好,免得到頭來睡覺也不踏實。
他笑著重複了一遍:“這可能是誤會,我沒有寫過,也不會寫詩。”
一句話落,滿座皆驚!
徐善然得到這個消息的時間並不遲,也就在邵勁剛剛說出口不到一小會的功夫,自然有人將消息傳到了正和後院的女眷坐在一起的她的耳朵裏。
她保持著微笑,和坐在身側的表姐趙雲瑰說笑兩句——自從她跌倒的事情之後,趙雲瑰許是怕了再生事,每次見著了她,要麽盡力縮減自己的存在感,要麽但凡她說些什麽,對方必要附和一番。幾次之後,徐善然也樂得和對方說話,免得連這時候都不能歇歇,總要與自家姐妹打些機鋒。
這時候綠鸚端著盞清茶上來,這是有事情的意思。徐善然用袖子掩著口將茶喝了,便與趙雲瑰說了聲“先去更衣”,就帶著綠鸚暫離了席。
兩人轉過坐滿了人的花廳,還在夾道上的時候,綠鸚就將外邊男客席上發生的事情告訴徐善然。
徐善然一時默默無語。
如果說剛才這一路上事事接按她的想法發展的話,那最後這結果卻叫她一時也頗為驚愕。
到底是機關算盡太聰明了。
也或許是她一開始心裏就頗有些偏見?
總覺得能殺父弑母的,必是個狂悖之徒,也幾乎沒有道德底線,沒想到他不止有這個東西,底線看起來還不低。
至於現在……
“姑娘,現在怎麽辦?”綠鸚悄聲問。
許是在徐善然身旁呆久了,這個時候她的關注點已經不再是“姑娘又做了什麽什麽什麽不規矩的可怕的事情”,而是“姑娘做這件事情看起來出了波折,這可要怎麽辦才好”?
有時候她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心想著不過是一兩個月的功夫,自己怎麽連把外男引進姑娘的房中都不在意了?
可是她轉而又想:有道是拿賊拿髒,捉奸捉雙,自家姑娘反正一貫的小心謹慎,從來不曾出漏下把柄給什麽人抓,既然這樣,那麽這些事情做了跟沒做,在旁人眼中又有什麽差別呢?
徐善然被綠鸚的一聲疑問拉回了注意力。
她看著身旁的丫頭,微微一笑,若有所指地說:“可見不管一個人再自信,總要給自己留些餘地。”
而徐善然替自己留的餘地此刻也正出現在了宴席之中。
在邵勁那句話之後,宴席不過僵滯了一兩分鍾的功夫,就有少年的聲音笑道:“哎呀,我說你怎麽這麽無趣,我們說好了要鬧你的呢!沒想到你還不等我們說破就自己承認了沒做詩這回事,我現在輸了何鳴那家夥一個月的月例銀子,你可要怎麽賠我?”
眾人循聲看去,隻見一個也不過和邵勁一般大小的少年坐在左近,眼珠骨碌碌轉著,神色十分靈動。
這少年正是何默,何大老爺在宴席上就納悶怎麽這次這對雙胞胎中穩重的那個不坐在自己身旁,換了跳脫的那個規規矩矩的坐著,還頗為欣慰的想也許是孩子長大了在外頭也懂規矩了……沒想到一場宴席還沒結束,就規矩出這個結果!
他真的是氣得眼前發暈,開口就是嗬斥:“這小崽子長本事了,鳥毛都沒長全就懂得學人賭博去?”
徐佩東尷尬地咳了一下:自家的大舅哥啊,真是武武將家出來的,平常還好,一急起來嘴上就是沒把門的。他詳裝自己沒有聽見,問:“這是怎麽回事?”
何默縮一下脖子,看似害怕,實則快言快語地就把事情給說完了:“就是大家混一處玩呢,邵勁一開頭就不見人影,我們就想跟邵勁開個玩笑。就把事情給幹了。何鳴那家夥也太沒趣了,大家都說這個主意好,就他說這主意混賬,不能這樣開玩笑,到處跑著去找邵勁呢——看現在這樣子肯定沒找著人。”
這話出來,有那坐得近的孩子納悶:大家是哪個大家,他記得很多人也隻是在邵方提到邵勁的時候笑了兩聲,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吧?不過再一想想自己也沒有從頭到尾都和別人一起玩,也許是後頭的事情也說不定,便沒有多事出聲了。
邵勁一直在旁邊聽著。
何默說話的同時,他自己也在想:不,不應該是這樣的,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不會知道這首詩……這就是那個小女孩一手準備的。
可是那麽小的女孩子,怎麽懂得做這許多事情?
——穿越的?
他的神情有點古怪,想完自己都在心裏頭笑了:穿越哪有這樣爛大街!
接著他又想:不管怎麽說,那小女孩都跟成了精一樣聰明老道,他之前跟她說的什麽躲貓貓捉迷藏……好像有點在秀自己的智商下限了,跪。
邵勁自己想自己的當口,徐佩東也聽完了何默的話。他心想這事做得確實挺混賬的沒錯,還好麵前的孩子是個誠實的,不然日後再參加科舉,仕途肯定要被影響。
不過這種事吧,說來說去也在一個‘誠’上麵。
要是這孩子一開始就是個誠實有道德的,自然栽不了跟頭;要是不是個誠實有道德的,自然也要吃吃教訓的。
但眼下的情況是邵勁很幹脆的承認了這首詩不是自己作的,這一點心性很合徐佩東的胃口;再加上徐佩東也不好責怪女兒的表哥,便越發的對邵勁和顏悅色起來:“你是挺之兄的孩子是吧?過來我看看。”
背後的歡喜剛才聽見邵勁那句“這詩不是我作的”,差點給駭得魂飛魄散;沒想到何默中途跳出來緩頰,這事情就又有一個意想不到的轉折,他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麽,還害怕邵勁再說什麽叫大家都下不來台的話,忙悄悄捅了捅對方的腰眼,急道,“邵公子快上前,老爺現在心情很好!記得叫老爺先生!”
都到了這個地步,邵勁哪還需要別人提醒?早就幾步上前,來到了徐佩東身前,學著這時代的禮儀恭恭敬敬給徐佩東鞠了一禮:“徐先生好!”
徐佩東自詡是個讀書人,雖身上領著個虛銜,但向來喜歡被人叫做先生。
他搭著邵勁的手將人仔細看了看,首先見對方眼睛清亮有神,再看那樣子也是俊秀可愛,便覺這樣也差不多,遂笑道:“也罷,雖說詩不是你做的,但這都是旁人鬧你的結果,我剛才說出的話還算數,不知你願不願意做我的記名弟子?”
剛才不答應是因為那詩確實不是自己作的,但現在有這個機會能夠光明正大的走出離開懷恩伯府的第一步,邵勁為什麽不答應?
他簡直嗝兒都不打一個的當場下拜,恭恭敬敬的給自己未來的師父磕頭:“弟子願意!弟子一定日日侍奉師父左右,勤懇做書中學問!”
徐佩東笑著受了,卻不由想著,規矩有點不對呢……不過也無所謂,孩子還小,規矩這種死板的東西教教就是,重要的還是心性,便撚須衝邵文忠笑道:“挺之兄,這便要你割愛了!”
邵文忠也笑:“犬子頑劣,還望炎玉兄多多擔待。”
邵勁這時已經爬起來站到徐佩東身後,他聽著自己父親與徐佩東的對話,心裏簡直無限偏向於徐佩東。又注意到剛才竄出來為他說話的那個少年正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往他所在的位置跑來。
“哎呦,這表少爺。”也站過來的歡喜低聲嘀咕一句。
“哪個表少爺?”邵勁心頭一動,悄聲問。
“我們姑娘的表少爺啊。沐陽侯府是姑娘的外家。”歡喜隨口說。
‘我們姑娘’……指的應該就是那個小女孩吧?
正自想著,何默已經趁人不備跑到邵勁身旁,兩個人個頭差不多高,他衝著邵勁就是一撞肩膀,小聲笑道:“你現在成了我姑丈的弟子,想好要怎麽謝我了沒有?”
雖說自小營養跟不上,但到底上一輩子學了這麽久的武,這點下盤功夫他也不至於丟掉,因此被撞的時候不止沒有動腳步還肩膀一劃,反將力道還了回去,跟著小聲笑道:“還謝你?謝你那五妹妹吧?”
聲音與力道同時傳來,何默驚訝地高挑起眉梢,也不知道是在驚訝邵勁身上的功夫還是驚訝對方的話,不過他說:“你可得告訴我,你和表妹怎麽認識的,為了剛才的事,表妹可許了我好多東西來著的。”
這兩個人在這裏悄悄話沒有說完,外頭突然有人跑進來高聲通報:
“四老爺,寧王與玉福公主到——”
同樣的通報聲也在同樣的時間傳到內院。
本就在宴席中左右逢源的大伯母自然不用說,王爺與公主駕到,連本在後堂休息的祖母也換上品階大妝出來相迎。
徐善然與眾位姐妹站在人群的後端,在遙遙傳來的太監尖利的聲音之中朝前拜下。
寧王。
二皇子。
她想著,虛垂眼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