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道德和良心

對於湛國公府而言,每年遍邀京中眾人的春日與秋日宴是張氏還在做媳婦時候就辦起來的,一晃三四十年的時間也有了,最風光的時候,連皇室的公主也跟著來捧場,因此每年的這兩個日子,對府中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的眾人而言都頗為不同。

今年也是如此。

提早兩個月時間就由大太太竇氏陸陸續續準備起來的宴席到了當天時候,各個仆婦丫頭忙而不亂,一麵將那流水似的擺設與食物端上案桌,一麵又殷勤備至地把門口的太太姑娘,老爺公子迎進前後院,按職爵高低,親疏有別,分席坐下。

就如同往常一樣,老爺的聚會在前頭院子,已經有人開始坐到那曲水流觴下,說書說詩說畫;夫人與孩子們的宴席則在後頭院子,夫人們呆在那溫室生香的廳堂之中,或逗逗鳥兒或打打葉子牌,還與周圍的說哪家胭脂水粉好看,哪家布匹綢緞漂亮,而那些不耐煩跟著母親與父親的孩子,則女孩子一波,男孩子一波,分別在不同的花園中玩耍。

徐善然此刻正呆在後院的廣澤閣之中。

這棟書樓等閑不會有人進來,又正好居於兩批孩子玩鬧的中央,登上閣樓頂端向下看,兩麵情景都盡收入眼底。

這些天裏經過了這許多事情,綠鸚現在已經十分明白自己的姑娘需要什麽,因而此刻並不在徐善然身旁服侍,而是跑到了樓下的門口處守門,隻待有人過來就給徐善然傳訊。

擺滿書籍的書房沒有用香,鼻端處除了嗅到窗戶外蕭蕭花木的滋味外,就全是紙張與筆墨的味道。

徐善然端坐在遮了一層薄薄簾籠的窗戶之後,先隔著繡山石翠竹的綠紗朝那小姑娘聚集的地方看。

家裏頭的姐妹自然都在那裏。

但除此之外,周祭酒的女兒,未來的二皇子繼妃。

孫翰林的女兒,未來的十二皇子妃。

還有五城兵馬指揮的女兒,未來的……

徐善然通過身形打扮,將那些姑娘一個一個認出來。

又一一對照著任成林之前送來的那個小冊子上蛛絲馬跡的消息。

一乞丐說路過周祭酒家中,每日雖有飯食拿出來,但有時候卻會得到餿了的……——不錯,未來的二皇子繼妃正是個表麵光的,看似大度明理,實則刻薄悍妒,那些得過了寵又失寵的侍妾甚至有品級的女人,竟都沒有得到什麽好下場。

一乞丐說那孫翰林整個兩袖清風,那條街走遍了就數孫翰林家中倒出的飯食最少最沒有油水。

——不錯,這個清官到最後都混到了兩袖打補丁的地步,可憐還是皇親國戚。

一乞丐又說那五城兵馬指揮……

徐善然將那些人一一看過,又想著自己最近收集來的信息,或者對照沒錯之後肯定自己的記憶,又或者在有出入的時候先想想自己的記憶錯漏片麵的可能,再想想那消息錯誤的可能。

接著,她的目光就轉向了男孩子處。

她照舊一一分辨著,目光在自己並不算熟悉的人身上轉過,一直到注意到某一個人的時候,她忽地一皺眉,想起了自己之前看冊子時就很在意的一點。

那人遠遠看去身量不高,但一身藍底銀線衣物頗為顯眼,正是懷恩伯家中的嫡子邵方。

……不過是一個眉尾三點紅痣的黑廝,也不知哪來的鼠輩,遮頭掩臉的從後門出來不說,竟叫門人踹了我一腳。

這短短的一句話被記錄在那本由任成林帶來的冊子的角落。看似和其他任意的閑聊沒有任何區別,但再結合那乞丐說話的地方,徐善然卻禁不住提起了精神。

事情發生的時候,那乞丐是坐在懷恩伯的後門處。

黑廝,再加上眉尾三點紅痣,已經足夠讓徐善然認出這個人來。

這是現今的工部侍郎方思明。

可是不對,不應該。

懷恩伯是清流,方思明卻是二皇子的外家,這兩個人怎麽會湊到一起去了?

那工部侍郎為什麽偷偷摸摸的到懷恩伯家中去?是來做說客的,又或者懷恩伯其實正是二皇子的人?

而二皇子……

這位十來年後的新帝,親手蓋下玉璽,發了徐家闔家流放聖旨詔書。

徐善然的目光在邵方身上停留了許久,等她終於轉開視線,在整個大方向上隨意一眼掃過的時候,她卻忽地注意到了一點叫人詫異之處。

那個樹上閃動的……是一個人?

正當徐善然注意著那個方位的時候,院中的邵方也正招呼這湛國公府的婢女,對那還頗有些姿色的丫頭調笑說:“我弟弟也不知什麽時候就不見了,那家夥是個在自個家裏也會迷路的人,還煩這位漂亮姐姐叫人幫我到處找找,找著了將他帶過來才是。難得出來一趟,我還有許多朋友想介紹給他認識呢。”

那丫頭掩唇一笑,屈膝應是,又問了問邵勁的身量衣服,便親自去吩咐丫頭小廝注意了。

周圍的公子哥問邵方:“你弟弟怎麽跟一大群人走著走著也能走不見?”

邵方笑道:“你們不知道,我那弟弟最是膽小不過,時常習慣一個人跑到角落裏呆著,任人怎麽叫也不出來;有時候又昏頭昏腦的說些不知道什麽東西,總之不好與他計較。”

就有人笑起來:“你這哥哥當得可真不容易!”

邵方攤了下手:“到底是自家兄弟,還能如何?”

而這個時候,邵勁正伏在底下一群人左近的樹梢上,聽見那句“到底是自家兄弟”的時候,牙根都酸了一下。

臉皮太厚,不服不行啊,我現在總算知道了什麽叫做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邵勁在心裏這樣想道。

他現在所在的是一個帶著湖的院子,他此刻正藏在湖旁假山背後枝幹粗壯樹葉茂密的一棵樹上。這棵樹臨水種著,雖和能跑出去的院牆有十足的距離,但難得的是此地有著足足一排和他此刻帶著的這株同樣茂盛的樹木,背後又有三層高的房子遮掩,到時候鬧出了動靜,不管他是朝後一跑,還是沿著樹木往前跳,都有足夠的可以當做掩體的地方。

現在的問題就是那些動靜……

邵勁摸了摸掌心中由榆樹樹枝做成的簡易彈弓。

掌心中的彈弓在主人日日的摩挲之下,表皮都快被摩油摩亮了。除此之外,他手裏頭還扣了兩顆拇指大的石頭,兜裏除了那些能搜刮出來的好帶的散碎銀兩之外,也全都用來放大小適合的石子。

在幾天前得到自己有可能來湛國公府舉辦的春日宴的時候,邵勁就想著趁這個機會逃跑。

但是在懷恩伯府中存在的問題在湛國公府中不可能不存在。

懷恩伯府裏,有一堆人日夜不停地看著他,他除非鬧出動靜暫時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否則基本不要想翻過懷恩伯府的院牆。

而在湛國公府裏,因為是備受重視的春日宴,必然也有一堆人看著他們。再加上他對地形不太熟悉,是否真的能穿過重重院子跑出去還需要打上一個問號——等邵勁親自來到國公府裏,再親自看到這裏的布置之後,他差不多是死了‘自己隨便溜溜,就能溜出國公府’的這個心思。

或許是因為這次來的年紀小的孩子多,也或許是因為國公府一貫這樣重視,總之就在他經過的幾個院子裏,時常能看見手持棍棒的家丁左右巡視著,他們俱都一身短打,身上肌肉眼中精光一點不少,從邵勁的專業眼光來看,他現在的身體在空曠地區中最多對上五個人跑得掉,真要闖關,咬著牙一對一還可以,一對二或者一對三的話,那還是早點洗洗睡了吧。

所以隻能先製造動靜。

先製造動靜,讓一整條道路都陷入混亂,才能在混亂之中找到機會出去。

至於是什麽樣的混亂,幾乎在邵勁想到這個可行性的時候,具體的主意就自然而然地自腦海中冒了出來。

如果這一群被邀請來的孩子其中有一個被突然飛出來的石塊砸中了眼睛,眼睛瞎了,那整個國公府,至少後院這一塊地方,必然要沸騰起來;而這邊有一整排的樹,他完全可以在彈出石子的時候快速轉換方向,再在混亂的時候混入人群避免第一時間被抓住,這個時候大家肯定注意不到他,他還能夠大喊兩聲找大夫,就跟著慌亂的要去稟告主人的丫頭往外跑。

就是這個時候運氣差點再跑不出去,被石子擊中眼睛,眼睛瞎了的那個人選——哎除了邵方還會有誰?——總之邵方的眼睛瞎了,薑氏一時之間肯定沒有心思管他,就算實在不能夠跑出去,他也能在國公府裏躲上一躲,這麽大的地方,死角陰影不知道有多少,隻要熬過這兩天,國公府的下人總有疏忽能叫他逃出去的時候,畢竟他們不會光盯著他看——不需要主人思索太多,計劃已經自動在腦海中串聯成型。

但邵勁幾次拿起手中的彈弓,又幾次將手中的彈弓垂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腦海中冒出的這個想法,有多少是因為薑氏時不時的餓著他,有多少是因為懷恩伯邵文忠對他從頭到尾的漠視,還有多少是因為邵方堅持不懈的排擠與侮辱。

可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他在上一輩子成長到二十多歲。

他可以給自己找一百個要用邵方來製造混亂的理由,可沒有辦法真正騙過自己的良心:薑氏與邵文忠再可惡,冤有頭債有主,他有能力了自然可以去找他們報仇;邵方再頑劣混蛋,是不是真的頑劣混蛋到要付出一隻眼睛的代價?何況現在,那也僅僅是一個剛翻過年才十歲,再翻過年也不過十一歲的孩子。

還是一個孩子。

邵勁每一次因為心中的不忿和怨氣舉起手中的彈弓的時候,這句話就要在他心中冒出來一次。

他一次一次的舉起,又一次一次的因為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放下抬起的手臂。

如此幾次之後,他也不再跟自己較勁了,隻小聲自嘲一句說:“我一定不是個做惡棍的料,哎,都混到這個地步了還丟不下良心跟道德,怎麽看都必須為自己驕傲一把啊!就是周圍沒有掌聲遺憾了一點!”自己一個人呆久了就是始終處在寂寞之中的節奏,他很早以前就學會了自己跟自己嘀嘀咕咕這一技能,其中的那個嘀咕對象‘自己’,還可以毫無障礙地換成杯子花瓶桌子以及青蛙,“富貴不還鄉,何如錦衣夜行?道德水準太高不顯示一下,周圍又怎麽知道你的道德水準呢?——真是太叫人遺憾了!”

不過邵勁平常也不是那種特別糾結的人。既然有了決定,他就不再去看底下的那一群人,幹幹脆脆的用手勾著樹枝蕩了兩下,在一處還算舒適的地方躺著休息,等底下那些吵吵嚷嚷的聲音和主人一起遠去的時候,才又一翻身坐起,避開還留在院中的幾個丫頭的視線,朝自己剛才窺準的地方——也就是一排樹後頭的那三層高的房子——跑去。

那三層高的房子掩在低矮的花木之中,頗為幽靜,遠遠看去,除了一個守門的小廝之外似乎也別無其他人活動了。

但事實上一路小跑的邵勁還少看了兩個人。

這正是後院中的書樓,所以徐善然與被徐善然叫上來的綠鸚,都站在三樓的簾籠之前,看著底下跑跑停停的邵勁。

“……姑娘?”綠鸚有點遲疑地詢問了徐善然一聲,拿不準現在自己的姑娘是個什麽想法。按照尋常的思路來說,自己姑娘在書樓,又有外男鬼鬼祟祟地往這裏跑,雖說還是個孩子,也是要叫人趕走的……不過徐善然做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多了去了,誰知道現在會不會有什麽別的想法?總之綠鸚自忖自己是絕對不敢自以為是自作主張的。

徐善然果然有別的想法:“你下去和那守門的小廝閑說兩句,讓他能夠上來。”

“那……要不要再叫一個丫頭上來陪姑娘?”綠鸚小心問。

徐善然本來沒有這個意思的,不過轉念一想,雖說她有自己的計劃,但這計劃也不至於縝密到不能多加一個人的地步;何況底下的人並不像任成林與寧舞鶴那樣她都了解,再帶一個丫頭既不讓人多想,有什麽事也方便支使,便點了下頭:“你叫竹實過來吧。”

綠鸚在心底鬆了一口氣,連聲音都輕快了兩分:“我明白了,姑娘,我這就下去,叫竹實過來的同時……”她想想去底下和那守門小廝閑聊的話題,又說,“我再去廚房拿兩碟子點心過來與姑娘吧?”

徐善然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邵勁已經貓在一從大芭蕉之後有點久了。

他暗暗發愁,心想這屋子也不知道是個做什麽用的屋子,他是看著這裏人最少樓又高才往這裏跑,打算借著視線差看看國公府平麵圖的,沒想到那守門的小廝特別敬業,就坐在門口也不動彈……正思考要不要退走的當口,邵勁突然見那屋子裏頭轉出了一個丫頭打扮,穿淡綠衫子的人。那出來的丫頭對著站起來嬉皮笑臉朝自己問好的小廝點了下頭,便又往前走——她走的方向還路過邵勁所呆的地方,邵勁往後縮了縮身子——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也不知突然想起什麽,轉身朝那坐在門口的小廝招了招手。

邵勁和那小廝都有點奇怪。

不過邵勁是在心裏暗暗想著,那小廝則自門口走到院落的垂花門處,去問綠鸚:“綠鸚姐姐可是有什麽吩咐?”

綠鸚說:“也沒什麽,我正要去給姑娘帶些點心進來,待會竹實也會過來,這期間你可要守好地方,今天府裏到處都是外人,姑娘素來喜靜,你可別叫那些外麵的人亂跑衝撞了姑娘。”

“綠鸚姐姐放心,我一定守在這裏哪兒都不走……”

接下去的話邵勁就沒有再聽了。

他抓住兩個人交談的機會,快步從那些不能夠掩住身形的花草叢中穿過,一邊在心裏想著那淡綠衫子的丫頭叫做綠鸚,裏頭還有個國公府的小姐,待會會再來一個叫做竹實的丫頭,那叫做綠鸚的丫頭也會帶兩盤點心回來……嗯,除此之外應該就沒有別人會進來了。

也不知道這個樓到底是幹什麽用的?小姐在的話……繡樓?風景樓?

他成功躲過兩個人的視線,繞到了這三層高的樓背後,找到一個敞開的窗戶,足下用力的同時手撐身躥,輕而易舉地跳進這棟小樓。

然後他發現了。

——這是一棟三層高的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