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成功
“祖母,累您擔心了,孫女十分抱歉。”徐善然說。
“嗯,”張氏點點頭,“然後呢?”
“孫女自從上次醒來之後,好像一夕之間就明白了很多。”徐善然繼續。
“沒有說完,還有呢?”張氏再問。
“但不太說得出來。”徐善然輕聲為這段簡短的對話做個結語。
這就是她想說了。
自從醒來之後,想了許多許多天,做了許多許多可能的假設,最後得出的,唯一可能的回答。
我知道了很多東西,但那些東西,我不知道怎麽說,如何說——我現在還不太說得出口。
沐陽侯府現在還一帆風順,湛國公府更是如日中天。
沐陽候真正的衰敗在她的雙胞胎表哥死了的好幾年後,湛國公府的流放更是在她嫁了人又生了孩子之後。
那麽多人的恐怖與死亡仿佛一動口就能說出。
可她還隻有七歲。
誰會相信七歲的孩子說的“明日大家就要死了”的話?
隻有一步一步慢慢地來。
她已經知道了很多,可還有更多不知道的。
她要握有更多的力量,參與到家族的核心中去,不是隻當一個尊尊貴貴等著出嫁的姑娘,而是能夠出入內書房,能夠和老國公、現任國公一起看邸報說朝政的成員。
掌握了越多,知道的才能越多;知道得越多,那些未來對於她才不是一個一個的結果,而是能夠潑墨繪製的圖畫。
現在說出她盡知道的所有,還太早太早。
而就算她現在隻說的這幾句話……也隻能選擇自己的祖母,而不是父母。
她的父親風流瀟灑,卻不通俗物;她的母親善良敦厚,也並非精明果決之人。
隻有祖母,從小充著男兒養大,養出了殺伐果斷的金銳之氣;晚年又虔誠念佛,念出了有容慈悲的心腸。還在這家族中有足夠的地位,隻要願意同意她的想法行為,就能夠同意她的想法行為。
徐善然隻將自己的表現放在老夫人的眼底下。
她要讓祖母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要讓祖母知道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完成那些她現在就想要完成的事情。
她想自己的祖母會認同的。
因為這些都是她念念難舍,哪怕不入輪回也要再重來保護一次的親人。
張氏抬起手,枯瘦的手落到徐善然的鬢發上。
那薑黃色的手指似乎已經沒有了血肉,隻剩薄薄的一片皮膚緊黏著骨骼,將那凸起的關節,細長的指骨,全都給勾勒出來。
張氏的身體並不太好。
因此哪怕春末近夏了,在這佛堂呆了一整個晚上,她的手指也變得有些冰冷。
徐善然稍微轉一下頭,讓祖母的手落在自己的臉頰上。
那樣輕微的一觸,就像是冰涼的水珠濺在臉上一樣。
張氏的手隻在徐善然臉上點了一下就收回來。
習慣了嚴肅的老人從年輕的時候就很少對孩子做出這樣親昵的舉動,哪怕隻是現在這樣,也算破例了。
她收回自己的手,又輕轉兩顆佛珠,才開腔說話:“能保證不被人捉到把柄?”
似乎不管什麽樣的時間,什麽樣的事情,自家祖母都這麽的爽快。
徐善然笑起來:“能。”
“不依靠家裏善後?”
“不會把事情招惹到家裏來的。”徐善然說,想了想又說,“不保證不惹事,保證惹了事不被人發現是湛國公府的五姑娘幹的。”
張氏似乎笑了一下:“你父親認的那個義子是?”
“我是姑娘家,不好出麵,當然要找信得過的人幫我了。”徐善然說。
“那親家那被出族的小輩呢?”張氏問。
徐善然眨了眨眼:“不管祖母信不信,我醒來之後,會了很多事,也知道了很多人。我覺得他還是可以信任一下的。”
“哄著不走打著倒退的那一種?”張氏口吻中難得的透露了些興致。
薑還是老的辣啊,不過聽紅鵡說了兩句,就知道了那是什麽樣的人。徐善然也笑:“嗯,就是這種強驢,非要人上去踢他兩腳他才甘願瞪眼看你。”
“善姐兒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啊。”張氏說,淡而悠長的音調就如同徐善然前世最喜歡的須彌香,苦得清醒,苦得甘洌。
“是,祖母,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麽。”徐善然認認真真的說。
“不辛苦嗎?”張氏說,“小女孩家家,不需要封侯拜相,不需要出類拔萃,你父親,你母親,對於你的期望都是能夠順順利利的成婚生子,與丈夫舉案齊眉就好。你已經有了使不完的錢,日後嫁的人家門第也不可能低到什麽程度上去,安安生生一輩子,閑時弄弄花,弄弄鳥,也就好了。”
徐善然抬起臉。
祖孫兩的目光相撞。
徐善然說:“祖母,人和人一樣嗎?”
張氏微微一怔,跟著她想了片刻:“不一樣。”
徐善然又說:“既然如此,那人和人的幸福又怎麽會一樣呢?”
張氏真正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眼睛卻眯成了一道縫,她說:“就當你有道理。你今日和我說這些是為了讓我不幹擾你做事?”
“在沒有鬧出事情來之前,請祖母不要幹擾。”徐善然說。
“可以。”
“還希望向祖母借些銀子。”徐善然又說。
“多少?”
“五千兩,一年之後還祖母六千兩可好?”
借銀子一事張氏並不奇怪,要做事怎麽可能沒有銀子?而徐善然既然不與四兒四兒媳說,那必然要與她說了。畢竟這孩子再精明也不可能空手變出一座金山銀山來供自己花銷。但借銀子不奇怪,借銀子之後的還銀子卻讓張氏抬了抬眼:“一年之後?你有把握?”
“有的。”
“若做不好呢?”
徐善然一笑:“那我就安安生生呆在家裏繡花看書,如祖母所說的嫁個好人家,閑時種花養鳥便罷了。”
張氏說:“不取你嫁妝裏的?”
“自然不取。”
“回頭我會讓朱嬤嬤把銀子給你送去。”張氏一錘定音。
說到這裏,這一個晚上的拉鋸才宣告終止。
張氏率先從蒲團上站起來的時候,已經靜悄悄回來的朱嬤嬤連忙上前攙扶住她,老人略有蹣跚地走了兩步,才對跟著站起來的徐善然揮揮手:“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是,祖母。”徐善然答應,跟著朱嬤嬤一起送老夫人回了房間。
到了房間前,張氏停下腳步,又不禁對徐善然感慨說:“有時候我看著你,真像看見了你二叔。你二叔五歲上頭就夭折了,可你知道五歲的時候,你二叔會對我說什麽嗎?他能說‘內闈不和,起於嫡庶’。”
“祖母幾十年來為二叔吃齋念佛,二叔天上有知,隻怕恨不能立刻下凡來報答母恩一二。”徐善然說罷這句,又婉轉說,“也是祖母宅心仁厚,神佛必會保佑祖母安然無憂,頤養天年的。”
不想張氏聽了徐善然的這句話,卻嗬嗬笑了起來,伸手拂拂孫女的發髻,頗具意味地說:“到底還是個小丫頭啊。”
言罷也不再留徐善然,隻讓對方回去,自己則扶著朱嬤嬤的手往屋內走去。
到了屋內,張氏往炕上坐去,朱嬤嬤則幫張氏將腿架到凳子上,挽了衣袖幫張氏捏腿放鬆。
張氏微微闔上眼,靠著軟靠閉目一會,問:“紅鵡那丫頭看住了?”
“看住了。”朱嬤嬤輕聲說,“老夫人,您的腿膝蓋處要不要再按一按,每次盤膝坐久了,您這裏都不太舒服。”
“按一按吧。”張氏回了一聲。又閉目打盹了一會,才仿佛記起一般說,“再留個幾日,春日宴就要到了,趕著這時候卷出去,沒的晦氣。”
“奴婢知道。”朱嬤嬤笑著應了一聲。
屋內三言兩語的對話中透露著紅鵡早已被決定的命運。
站在屋外的徐善然心底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剛才房間前的那兩句對話裏,她已經婉轉的希望老夫人放紅鵡一條生路——她不認為紅鵡能對她產生威脅,自然也不希望紅鵡叫自己一直吃齋念佛的祖母手上沾血。
但很顯然,正如她不希望祖母的雙手再沾血一樣,祖母也不希望在她身旁留下隱患。
大抵親人總是這樣的,你便不說,也要為你將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
“五姑娘,我帶你去綠鸚姐姐那裏。”
不過想了一瞬,脆生生的聲音就在徐善然耳邊響起。
徐善然抬眼一看,是院中的小丫頭,顯然早得了吩咐要帶徐善然往綠鸚那邊去。
但自來都是丫頭到主子處,少有主子往丫頭所在方向去的。
徐善然現在聽見小丫頭這麽一句話,心思稍轉便得到了答案,想著多半是朱嬤嬤有心讓她借機收服綠鸚,也不多話,隻隨著那丫頭往綠鸚所在走去,一路直走到那位於府中角落的房子處,那些守門的仆婦見了,忙不迭地上前拜見,又去用鑰匙開拴在門框上的大銅鎖。
緊緊閉合的房門再一次被打開,綠鸚就如同上一次那樣抱膝縮在門板底下,眼神臉色略微呆滯,嘴裏念念有詞的說著“姑娘沒錯”、“紅鵡汙蔑”等話語。一忽兒被開門聲驚動了,順著聲音轉過來的臉上還殘存著驚慌與警惕,直到她看清楚站在門口的是自家姑娘位置。
徐善然站在門旁,還不足高的她視線與坐著的人差不多平行。
燈光在她身後,她看得清坐在地上的綠鸚,綠鸚卻因為在黑暗中呆久了而不能把站在身前的人徹徹底底的看明白。
但這並不妨礙坐在地上的丫頭明白站在身前的是誰。
不需要任何醞釀,淚水自然而然奪出眼眶。
她還想叫“姑娘”,但最終衝出口的卻隻是一聲微弱的哽咽。
徐善然再和站起來的綠鸚往自己院中走的時候,已經是一刻鍾之後了。
因為徐善然沒有出聲,不慎發出了一聲哽咽的綠鸚也再憋不住自己的情緒,就坐在原地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哭到了一半理智漸漸回來了,想著自己在還才七歲的姑娘麵前如此失態,便大不好意思,一時也不知怎麽收住,還好有見機快的仆婦端來了一盆水,哄著勸著叫綠鸚洗洗臉擦擦衣,這才讓頗為羞漸的丫頭借機下坡,趕忙背過身整理儀容去了。
夜晚的路又靜又長。
等主仆兩回到院中,李媽媽忙迎上來說:“姑娘可算回來了,太太早打發人過來說今日太晚,姑娘不必過去那邊請安了。”
母親自來不舍得兒女受苦,平日在那頭用膳便罷,不用膳的時候,十次有九次是要遣人過來說不必過去的。
這些都是常事,徐善然不過點點頭,便吩咐下人送上水來,準備梳洗上床。
李媽媽叫了小丫頭去準備,轉頭發現下午出去了兩個丫頭,卻隻回來一個綠鸚一個,心裏不由有些打鼓,借著給徐善然散發的時機說道:“紅鵡那丫頭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下午什麽話也不說,匆匆忙忙的就走出去……”
“紅鵡不會再回來了,這個大丫頭的位置先空著吧。”徐善然說。
李媽媽的手抖了一下,好懸沒有扯到徐善然的頭發,她吃驚地抬頭自鏡中看了徐善然一眼,又有點不自然地抿抿唇,複低下頭去,仔細解開自家姑娘的頭飾,待那熱水進來了,再服侍姑娘擦擦手擦擦臉,便安安靜靜退下去了。
上了床的徐善然並不是立刻休息的。
自山上醒來之後,不過幾天時間,徐善然就讓這些伺候自己的丫頭適應了她新的作息。
現在的綠鸚也是,一麵將徐善然需要的書籍與紙筆都拿了過來,一麵又去點亮燈火,再拿好溫水放在床邊的小幾上,等一係列都做完了,才要走出去。
不過這一次,徐善然叫住了對方。
“如果這些日子過得累,我過兩天給你找個安生的好去處呆著。”
正要退走的綠鸚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話,忙轉頭要表白自己,隻不過話還沒出口,就被徐善然一揮手打斷。
“不必這樣,我身邊不缺人,你若不適應我的方式,早晚也要被後頭的人擠出去,與其到時候沒個下場,不如你現在好好想想,你適應哪種日子,願意過哪種日子。”
綠鸚怔住。到了這時,她才看清楚徐善然臉上照舊是往日的平靜,似乎真沒有什麽事情能叫她臉上露出一絲兩絲的波瀾來。
也由此叫她相信,自家姑娘確實是認真問上這麽一句的,而不是如有些主人般,非要借此試試丫頭的忠誠。
她情不自禁地跟著問上一句:“若我要……要……”走那個字,到底說不出口。
但徐善然有什麽不明白的?
隻是她會越走越遠,越走越快,她身旁有太多需要保護的人,而那些跟隨著她的人,作為她手中棋子身旁眼睛的,隻有同樣能跟得上她快步往前的,才有伸手拉住的價值。
至於其他,好聚好散,全個主仆情誼也就罷了。
既然徐善然選在今天開這個口,心裏當然有了計劃,聽見綠鸚詢問便說:“你年紀也差不多了,若有中意的,我就讓祖母做主,讓你們完了婚再出去管個莊子,上頭沒有人,那莊子裏你愛怎麽過便怎麽過。”
綠鸚又怔了怔。這正是她早先還在山上時候想過的事情,她那時候為自己規劃了許久,想著等到三十了,又或者再活到四十了,說不定能得到這個結果,沒有想到現在也不過數十天的功夫,自己就從姑娘口中聽見了這句話。
“你若不想嫁人,想要身契,我也做主答應你,再送你些體己,往後你要怎麽樣也都由你。”徐善然說。十個丫頭裏九個想要的差不多都是這樣,剩下那一個是想要做姨娘的。
徐善然是真心,許出的願望自然貼合到丫頭的實際想法,不能不叫人心動。
綠鸚也確實怦然心動了。但她咬了咬嘴唇,又問:“如果我要留下……”
徐善然微微笑起來。
燈火下,她的神情有一些奇怪,那被攏在橘黃光線之中的麵孔明明溫潤無暇,其上一閃而逝的笑容卻很有些說不出的感覺,竟似能刺人一般。
“若你跟著我,又能做到最後,我許你一個官家太太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