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芳魂歸(2)

一日,歐陽箬晨起,用了早膳,依舊帶了宛蕙往那上林苑而去。鳴鶯也帶著小霖湘跟隨而去。一行人興高采烈,清晨空氣新鮮,小霖湘也快三歲了,十分喜歡到處跑跳。那上林苑的荷花池還有一葉扁舟,鳴鶯又叫幾位小內侍搖了小船去采荷花。不一會滿滿當當的,就采了一船,清香撲鼻。

宛蕙笑道:“娘娘,這荷花放在冰塊邊,這隨著冰塊融化,到時候滿屋子都是香味呢。”

歐陽箬也點頭稱是,又笑道:“再揀些好的荷花做荷花香露,夏日抹了十分去汗呢。”宛蕙笑著點頭:“娘娘就不用插手了,讓奴婢來吧,做香露費心神。”

歐陽箬無奈:“姑姑,你豈不是把本宮想得太嬌弱了,日日養著,不怕成了豬?”

鳴鶯聽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娘娘若是成豬了,也定是後宮最美的那一頭。”歐陽箬對她甚是寵,所以平日言語上也不禁她。如今可嚐到了苦處,見她說得越發沒譜,不由惱羞成怒,作勢要打她。

鳴鶯卻不怕,隻笑嘻嘻地躲了。小霖湘見她躲來躲去以為是什麽好玩的遊戲,咯咯笑著,到處跟她瘋跑。

歐陽箬又好氣又好笑,對宛蕙道:“姑姑看這小蹄子越發沒規矩了,以後嫁了人可怎麽辦?”

宛蕙笑歎道:“這宮裏就她活得最沒心沒肺了,可偏偏她一身機靈,卻是別的人都替代不了的。”

歐陽箬不由輕歎,這幾日她日日想著鳴鶯年紀大了該如何是好,若嫁了出去,又擔心自己失了臂膀,若不嫁又怕誤了她的終身。著實煩惱。

宛蕙靠近歐陽箬,低聲道:“奴婢看那秦禦醫倒對她有幾分意思,娘娘看是不是……”

歐陽箬點頭:“我是有這意思,就怕做得過了,惹人眼。整個宮上下如今誰不知鳴鶯是我的心腹宮女?”

宛蕙也點頭。此事就不再提了。

歐陽箬看著日頭要盛了,正要回去,忽然遠遠地看見一頂金黃色的華蓋,還有一行人逶迤過來。

歐陽箬一愣,按這陣仗,莫不是皇後來了?她忙叫德軒派個小內侍過去探探。過了一會,小內侍回來報果然是皇後來了。

歐陽箬忙整下衣裳,由宛蕙扶了迎上前去。她自有孕,若身上倦怠便沒有經常去請安了。特別是李盈紅去世之後,她心中傷痛更是少出宮去。算來也有幾日未去向皇後請安了。她心中含了一絲惶恐,急忙上前去。

到了跟前,仔細一看果然是皇後來了。她連忙緊走幾步,挺著肚子吃力地跪下道:“柔芳儀向皇後娘娘恭請金安,願娘娘萬福康健。”

皇後見了,撇了身邊扶著的嬤嬤,上前親自扶了她起身道:“真是好巧,這幾日聽說這上林苑的荷花開得好,本後本想著過來看看,沒想到柔芳儀也在啊。”

她說著,便親熱地攜著她的手往荷花池對麵的水榭而去:“這邊天熱,去那邊喝點清茶,再用點果點罷,剛好本後今日身子大好。就想拉著人聊聊閑話。”

她的手帶著一絲絲冰涼,越發襯著歐陽箬手中溫熱。歐陽箬見她笑顏晏晏,心中卻越發惶惶。她從來都不敢看輕皇後的手段,如今見她與自己如此熱絡,更是讓她心生不安。想著,她忙輕輕掙開皇後牽著的手,反手恭敬扶了她,又悄悄後退半步,不敢與她並行。

歐陽箬笑道:“皇後娘娘身子大好才是我們宮中之福啊,臣妾這幾日又抄了本佛經,過幾日訂了便呈給皇後娘娘過目,好為娘娘添福添壽。”

皇後見她如此恭敬,麵上神情越發和善,輕拍了她的手笑道:“你如今在孕中,這些費神的事便不要做了,不過話說回來,你抄的佛經字字工整,又十分秀氣,本後也是愛不釋手呢。”

歐陽箬忙謙虛道了聲不敢。兩人邊說邊往水榭而去,早有宮人在那邊備好茶水,果點,又放下兩邊的湘妃細竹簾子,擋了熱氣。水榭裏又放了冰塊,上麵放了瓜果,想是要用冰掰了再吃。

歐陽箬與皇後入了坐。皇後看了看四周荷花盛景,笑道:“天天待在鳳儀宮中實在是悶得慌,如今到了此處,眼界開闊,神清氣爽不少。”

歐陽箬心中一動,細想了想才道:“皇後娘娘若覺得此處好,若皇後娘娘有空,臣妾願意多多陪皇後娘娘來此處走走散散。”

皇後笑道:“難得你有這份心,本後看整個後宮之中,就數你最乖巧可人,又深得皇上的歡心。”

歐陽箬忙麵上惶恐,離座拜下道:“臣妾惶恐,臣妾愚見實在不敢登大雅之堂。請皇後娘娘指教。”

皇後見她又跪,作勢微嗔道:“我們同是伺候皇上的,隻不過隻是礙於麵上的虛位而已,別動不動便跪了,可不好。”說著命她起身。

她又看了看在陰涼處玩耍的小霖湘,忽然笑道:“那位便是敏沐帝姬麽?抱過來讓本後瞧瞧。”

歐陽箬不敢怠慢,忙叫宛蕙將她抱了過來。

小霖湘玩得一臉紅撲撲的,額上都是汗水,忽然見麵前那麽多人,也不害怕,隻撲閃著如黑葡萄似的大眼看看皇後又看看歐陽箬,便撲著歐陽箬身上叫“母妃抱抱。”

歐陽箬有身孕不便抱她,正欲要叫宛蕙過來。忽然皇後走過去,一把將她抱起。放在膝上,笑道:“這敏沐帝姬實在可愛啊,粉雕玉琢的,難怪皇上幾次都說起她。”

歐陽箬看著皇後將小霖湘抱走,急忙強笑道:“這敏沐帝姬十分頑劣,哪裏有皇後大帝姬識文懂大體呢,皇後娘娘這麽誇,臣妾越發惶恐了。”

皇後拿出懷裏的帕子,細細將小霖湘額上的汗擦幹,笑言道:“大帝姬的性子像本後比較穩重,不過閨秀就該如此。本後自是要讓她做後宮帝姬的表率。”

歐陽箬見皇後那金閃閃的護甲在小霖湘細嫩的臉上晃來晃去,隻緊張得手腳發冷。小霖湘雖然不怕生,但是在陌生人身上也待不久,不一會便扭著小屁股要拿桌子上的水果。皇後也不惱,隻叫宮女拿了削好的一塊塊蘋果放在她麵前,由她吃了。

歐陽箬見今日皇後那麽和善,心中越是沒底。隻捏緊了手中的帕子。宛蕙在一邊,亦是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她見皇後專心看著小霖湘左手一塊蘋果,右手又一塊,額上的冷汗都下來了。皇後卻猶自不覺,隻含了笑看著。

皇後過了一會將膝上的小霖湘放下,轉頭命身後的宮女道:“等等去將本後那柄玉如意拿來,賜給敏沐小帝姬,給小帝姬添添福。”

底下的宮女忙應了,回去取了。

歐陽箬見狀又跪下來代小霖湘謝道:“臣妾謝皇後娘娘憐惜敏沐帝姬。”

皇後笑著扶了她起身,拉著她到了水榭前,那邊水中的遊魚錦鯉都遊了過來,皇後看了看,命宮人拿來魚食,又屏退了宮人,隻與歐陽箬二人坐在水榭臨水的闌幹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雨食。

歐陽箬知道她定有什麽與自己說,當下心中惴惴不安起來。拿魚食的手也禁不住微微地抖。她如今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而且她現在牽掛太多太多,每一處都是她致命的弱點。比如肚子裏的孩子,比如霖湘……

皇後賞了一會魚,忽然歎了一聲:“這深宮寂寞,本後真羨慕妹妹。”她說這話帶了幾分真感情,歐陽箬也聽得微微動容。

她忙恭聲道:“皇後娘娘何出此言呢。皇後娘娘才德無缺,皇上很是敬重呢,經常叫臣妾要向皇後娘娘學習呢。”

皇後看了她一眼,幽幽歎道:“誰都羨慕本宮風光,其實本宮寧可為普通人家的婦人,不擔這千斤重擔才是。相夫教子其樂融融,不像如今皇上敬我重我,卻不再把本宮當成女人了。”

歐陽箬見她吐露心聲,心中震驚萬分,隻得麵上作出同情之色:“皇後娘娘千萬不可如此,皇後如今貴為一國之母,母儀天下,如何能如此作想?”

皇後麵上含了淚道:“本後本想著跟著皇上一路過來能得他幾分憐惜,可恨本後不能再生,皇上心灰意冷,再加上本後年紀大了,容顏衰老。這夫妻之情也淡了。許過不久他便將本後忘了,就如同那寺中的神像隻遠遠地看幾眼不會走近半分了。”

她說得真切,字字催人淚下,可歐陽箬越聽越心寒,一個呼之欲出的念頭竟生生閃了來,刺得她心中絞痛。她低了頭,緊緊揪著自己的衣裳下擺,那裙上繡的並蒂蓮被她揪著變了形……

皇後微涼的手搭在她的手上,含了哀切:“本後如今厚著臉皮與柔芳儀討個天大的人情,不知你肯不肯。”

歐陽箬抬頭恍惚一笑:“皇後娘娘請說,隻要是臣妾能辦到的,臣妾定當盡力。”

皇後心中大悅,躊躇了一陣:“這個……那本後便說了,你可知敬裕太妃麽?”

歐陽箬見她賣了個關子,心中連連冷笑,麵上卻隻做不解道:“臣妾愚駑。”

皇後握了她的手,笑道:“也難怪你不知,那敬裕太妃是聖仁帝的生母,因為出身粗使宮女,隻因當時楚帝一時酒後見她有幾分姿色便寵幸了她,沒想到她一舉得男。可惜她身份微賤,連帶著自己生的皇子也不受皇帝待見,於是她便將自己的孩子送給了當時的聖崇太後撫養。最後聖崇太後將之立為儲君,這敬裕太妃也一世尊榮。你說這敬裕太妃可不是胸襟開闊,高瞻遠矚之人?”

歐陽箬聽了,六月的天如置身冰窖之中,半晌才輕淺笑道:“臣妾明白了,皇後是叫臣妾效仿敬裕太妃。”

皇後見她明白,這接下來的話便順多了,真切地握了她的手道:“其實這也是本後的私心作祟罷了。本後不能有孕,恐聖寵日衰,所以就想向妹妹借幾分福氣來。本後看遍後宮,隻有妹妹一人知書達理,相貌性情無一不好。皇上又十分寵愛,若妹妹能舍得,將自己的孩子放給本後撫養,到時候他便是正宗的嫡子,又是妹妹生的,皇上也會眷顧,放眼後宮,誰也動不了他。本後別的不敢說,這後宮的權位,本後是坐得穩的。這孩子將來的前途,可是瞧得見的……”

她頓了頓,又接著說:“再說了,妹妹年輕,到時候再生養一個,也是一樣。再說我們都在宮中,若想看孩子也看得到。這豈不兩全其美?”

皇後笑得真真切切,歐陽箬麵上含了笑,心中卻早已冰封一片。

兩全其美。

她想說不。她什麽都不要,隻要自己的孩子在身邊,好好的,天天笑著繞著她,膩著她。她不要他建功立業,她不要他陷入與眾皇子奪嫡的血雨腥風……

她不要!

可是她能說不麽?她抬起頭來,隻見皇後緊張萬分地看著她。說什麽她與楚霍天的夫妻情分,說什麽膝下空虛!不過便是她的野心作祟,想要捧個皇子做皇帝罷了。隻是她想不明白皇後為什麽不去將林氏的二皇子搶來,而偏偏要來搶她的孩子。也許敏感如她,也知道楚霍天不喜林氏之子,也或許皇後知道她背景卑微,不敢拒絕她。

歐陽箬心中千頭萬緒,半晌才低了頭一字一句道:“臣妾明白,隻是臣妾腹不知是龍是鳳,若是皇子那便……由皇後娘娘教養吧。”

她說完捏緊了拳頭,那一根根護甲就這樣深深地刺進了她的掌中,錐心刺骨的痛。炎炎初夏天氣,她卻覺得自己身上連一絲活氣都沒有了。

皇後得了她的應允,平日嚴肅的眉眼都笑開了,拉了她的手連連道:“好妹妹,你放心吧。你的孩子便是本後的孩子,本後怎麽可能虧待他呢?從今以後,你我便是姐妹,往日是本後嚴厲了些,還望妹妹不要記掛在心上才是。”

歐陽箬努力平了平自己的心境,抬頭對皇後道:“皇後娘娘說什麽話,臣妾從華地而來,能伺候皇上便是臣妾的福分,如今若得了龍子能給皇後娘娘教養,那便是天大的運氣了。”

皇後見她如此明理,不由笑道:“好妹妹,不愧皇上喜歡的人兒,那故去的李婉儀性子太躁了,林氏又十分懦弱,她們生養出來的孩子本後亦是不喜歡。妹妹美貌年輕,胸襟有大溝壑。這生養出來的皇子以後定是我大楚國的棟梁之才。”

歐陽箬聽了心中冷笑,不就是李盈紅生了個小帝姬麽,若是男的估計皇後早就一把搶過去了。

皇後見她麵色平靜,越看她的肚子越順眼,忙命水榭外的宮人道:“去,叫內務府再撥十個宮人去雲香宮伺候柔芳儀,將各地進貢來的血燕窩稱三斤,哦,還有上好的大棗等等孕婦滋補的補品都各稱一些賜給柔芳儀。……”她囉囉唆唆,吩咐了一大堆,又要賜下金銀。

歐陽箬看著她的架勢,幾乎要將她宮裏的東西都搬給她一般。心中越發痛了。

恍惚中,似還能看見李盈紅憤怒地拿了皇後賜下的金銀,用力擲到地上:“……想拿這些破銅爛鐵來買我李盈紅的骨肉,我呸!”

斯人已逝,她敢同李盈紅一般將她賜下的東西摔到她麵上嗎?

敢說:“想拿這些東西買我的骨肉,我呸!”

她不敢,她更不能。可是她還能做點什麽。她應該要再做點什麽?

歐陽箬緩緩鄭重跪下道:“皇後娘娘明鑒,臣妾答應娘娘隻是一心為腹中的孩子著想,娘娘的心意臣妾心領了,這些東西臣妾有許多,請皇後娘娘收回去吧。”

她在求她,不要拿這些東西侮辱她最後的尊嚴。她將自己的孩子送她不是為了這些,而是為了這孩子將來的性命……

皇後既然打定主意到她的頭上,她便隻能給她,別無他路。她千算萬算隻以為林氏與李盈紅的孩子能為她擋一擋災難,沒想到最後她還是躲不過去。

小霖湘方才在皇後的懷裏,皇後拿著帕子輕輕為她拭汗,那明晃晃的護甲晃得歐陽箬心頭發寒。隻要一點小霖湘的眼睛,或者臉蛋便毀了。她要傷害她身邊的人,實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皇後看著跪在地上的她,笑意越發深了,慢慢扶起她道:“也罷,這些都是身外之物,古人說,君子守諾,本後相信柔芳儀定有那古君子之風範。”

歐陽箬將自己的手藏在袖中,被護甲劃傷的傷口一點點滴了血,提醒著她的心到底有多痛。她終於笑道:“臣妾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