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乞巧節(2)
方丈合什道:“是的,師叔祖如今出關了,前日才報給皇上得知。昨日皇後等都過來了,不過師叔因身體虛弱所以不能見皇後。今日師叔卻提出可以見楚王妃,想來楚王妃是個有緣人。阿彌陀佛!”
楚妃一聽,麵上喜色更重,要不是平素教養甚好,許都會跳了起來。幾位夫人更是議論紛紛。歐陽箬見她們麵上神色,知道那位榮德禪師定是個貴重身份的人。
楚妃強自壓抑著激動,微微一施禮道:“那就拜請方丈代為引見了。”
方丈一躬身行了一禮默默領著楚妃往外走去。
柳氏見狀情不自禁地立起身,似要跟上,想了想又強自壓住。歐陽箬看得心中微微驚奇,柳氏是個喜怒都隱藏得很好的人,人前人後都是一張笑模樣,如今這般可算是出格了。
鳴鶯低頭在歐陽箬耳邊笑道:“夫人,若這禪師那麽厲害,叫他給夫人看看肚子裏懷的是男是女,豈不是更好。”
歐陽箬聞言心中一動,再看柳氏的模樣,心中明白幾分。淡笑道:“什麽男女,禪師又不是街上的算命先生,你可別胡說。人家可是得道高僧。”
鳴鶯吐了吐粉舌縮了回去。
過了小半刻,楚妃滿麵歡喜地轉了回來,柳氏終於按耐不住,上前對方丈一福懇切地道:“方丈能否代為引見?”
方丈看了看她點點頭口稱佛號,又當先出去。柳氏急忙跟著上前。歐陽箬仔細看著楚妃麵上雖然喜色滿麵,但是卻帶著一抹沉思不解的神色,看來那禪師說了一些深奧的禪理。依然是過了小半刻,柳氏回來,麵上亦有喜色。
楚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股複雜的神色從眼中飛快地掠過,歐陽箬正半掩了扇麵,偷偷看她們二位麵上神色,見楚妃的眼神,心頭忽然激靈地打了一個冷戰。幾位夫人見柳氏也能去,不由得蠢蠢欲動。
方丈似知道她們心思,深深躬身道:“榮德禪師曾有言道,座中還有一位有緣人,那位女施主如今就在當中。無緣人,不見也罷。”
幾位夫人都紛紛驚呼起來,麵麵相覷。
方丈往她們抬頭一望,那雙本來渾濁的老眼突然變得晶瑩透徹,洞悉世情,他看了一圈,才向歐陽箬的方向合什道:“便是這位女施主。請女施主移玉步,去見見榮底禪師罷。”
歐陽箬一驚,手中的團扇停了下來,楚妃與柳氏兩雙利目如電一般刷地掃過她身上。幾位夫人的眼中妒色重重。
歐陽箬有些尷尬地立起身來,福了一福道:“方丈客氣了,妾身資質平庸,如何敢去見禪師,還是請幾位姐姐去見見才是正經。”
方丈低了頭又宣了一聲佛號道:“榮德禪師輕易不見外人,請女施主還是再考慮一番,說不定禪師能解施主命中的疑惑。”
歐陽箬心頭一震,幾乎連想也沒想,便點了點頭。她跟著方丈走出禪房,方正領著她一路左繞右拐,才到了一處偏僻之地,滿目的荒涼,中間孤零零地立著一座木屋。
方丈微微示意,帶著她走了進去。歐陽箬隻覺得撲鼻而入的是滿滿的幹草的味道,很清淡,但是很悠遠。房內光線昏暗,似隻有一方竹席,席前擺了一個竹葉編的蒲團。簡單的竹席上端坐著一位眉須俱白的老僧人。
方丈引得她進去,便對那僧人道:“師叔祖,有緣人已帶到。”說罷便靜靜地退了出去。那老僧低了頭,似睡著一般,聽得方丈退出後,才緩緩地抬起頭來。
昏暗的光線中,他的麵容若隱若現。歐陽箬一見,不由得心中一震,他的麵容說年輕也不年輕,說老卻看不出有多少歲數,隻是眉須俱白,麵上皺紋深若刀刻。可是他的眼睛——對,就是他的眼睛,清澈若赤子,靈動似水。隻一雙眼睛放在這張衰老的麵容上,便十萬分怪異。
歐陽箬深深吸了口氣,拜下道:“歐陽氏拜見榮德禪師。”
榮德禪師微微一笑,那笑若佛輕拈蓮花,微微一笑,一笑之中玄機萬重。
他微微一歎:“關山萬重,女施主可是累了?”
歐陽箬心中一慟,再也忍不住,猛地伏下身痛哭起來。她的哭聲似水,無處不在地流瀉在小小破舊的禪房裏。輕煙嫋嫋中,隻有一聲一聲的頌佛聲在單調地重複,帶著無盡的慈悲憐憫俯瞰著這麵前渺小而無助的人。不知哭了多久,歐陽箬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心卻似空了一般,麻木而疲倦。
榮德禪師念完最後一句經文,緩緩道:“女施主可覺得好些?”
歐陽箬跪在蒲團上,抬起眼來,本來一雙靈動清澈的大眼閃著迷蒙。她磕首道:“請大師指點迷津。”
榮德禪師微微笑道:“施主自有主張,何需要老衲來為你解惑?”
歐陽箬心中一震,複又磕首而下:“請大師慈悲,妾身還有一位孩子流落在外,如今生死不知。請大師能否告知其下落?”
榮德禪師口頌佛號道:“阿彌陀佛,可憐天下父母心,女施主放心,令媛如今甚好,隻是相見之日還未到。”
“那什麽時候才能相見?”歐陽箬膝行幾步上前,眼中綻放出奪人的光彩,榮德禪師的話點燃了她心中微弱的希望。在這世上,有什麽比希望更珍貴的?
榮德禪師微笑著搖了搖頭:“總有一日能相見的。女施主放心。該見的時候自然她會出現在你眼前。越強求隻能越求越遠。世上很多事都是求而不得。女施主那麽通透的人怎麽會看不明白呢?”
歐陽箬眼中的光彩漸漸熄滅,她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喃喃地道:“可是……”她漸漸有些慌亂無措,立起身來哀哀地道:“我怕她過得不好……我怕她……”
榮德禪師慈悲的眼中閃過柔和的憐惜,他道:“可這是命。命中注定你和她母子要相離。”
歐陽箬頹然坐下。
榮德禪師道:“女施主命格奇貴。老衲雖然身處世外但卻不得不以天下蒼生為念,也望女施主放下心中執念,一心向善,若是如此,女施主心心所念便能求到,若不能,老衲恐怕女施主將漸行漸遠。”
“這些日子老衲看楚國之國運,群星宿淩亂,大變將到之兆,紫薇星旁有一顆暗星陡然亮起,女施主的命軌隨之而行,將來命運也隨之改變。”榮德禪師口頌了一聲佛號道。
歐陽箬猛地一驚,抬頭道:“禪師所說,莫非……”
榮德禪師垂了雙目道:“天機已露太多,老衲也不能多說。還是那句話,女施主將來貴不可言,有改天換地的命軌,切記一切都在女施主的一念之間……”說著拿了幾本已經老舊的經書推到她麵前,和藹地道:“女施主心性善良,可一生坎坷,老衲怕女施主心有怨恨,若一步錯,便走入了不歸路。所以特贈女施主幾本老衲看過的經書,希望女施主空閑之時多多誦讀,也可為自己增福增壽。”
他說完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歐陽箬心中的震撼已不能用言語形容,她曾隱約猜測過楚國局勢,可那也隻是猜測,但當有個人突然站出來告訴那一切都將發生之時,那該是多麽令人吃驚。而且這個人卻有著令人不得不信的能力。她呆呆地看著麵前的榮德禪師,等了好久,榮德禪師依然一動不動,隻有胸脯微微起伏。
歐陽箬回過神來才收了經書,慢慢地退了出去。屋外天光耀眼,夏日的陽光已然肆無忌憚地打在樹冠上,落下班駁的影子。木屋外一個人也無,歐陽箬神思恍惚,手中捧了經書,隻一個人慢慢往回走。
靜國寺經過幾個朝代的修建,雖然巍峨莊嚴,但是內中地形卻是十分複雜,歐陽箬隻經過幾個大殿,便迷了路。也找不到小沙彌,想是這時候都去作午間功課去了。她索性便放任了心思,悠悠地走著。越走似越往深處。一路上林木蔥蔥,多是鬆柏翠竹。
歐陽箬走得累了,想起淩湘心中又鬱鬱,便靠著一棵鬆樹下的長凳坐了下來。山中的風涼爽,帶著草木微微苦的氣息。歐陽箬看著頂上透明蔚藍的天,思緒散漫飄遠。寂靜的寺院中安詳寧靜,她早起,又身懷有孕容易疲憊,便漸漸地沉沉入了睡。
不知睡了多久,似有人在拚命地搖著她。歐陽箬慢慢睜開眼睛,忽然見一個小沙彌模樣的人正望著她焦急地搖著。
歐陽箬忙起了身,整了整衣裳,起了身道:“小師傅有禮了,我方才是太累了。”
小沙彌奇怪地望著她,忽然裂開嘴無聲地笑了,那一口整齊的白牙在白日下似會閃閃發光,像是某種獸一般。他一雙大眼劃過若有所思的光,盯著她道:“歐陽小姐,難道你不認得我了?”
歐陽箬疑惑地抬頭再仔細看他,大而明亮的眼睛,挺拔的鼻梁……
“啊!”歐陽箬驚叫一聲,轉身便想提起裙跑。那小沙彌動作更快,攔腰將她抱起,另一隻手飛快地捂住她的嘴,往寺內無人處奔去。歐陽箬心中又驚又怕,砰砰的心跳幾乎要跳出胸腔。
過了一會,那小沙彌將她帶到一處荒涼的佛堂。他一放下她,歐陽箬便驚叫連連地後退幾步。她顫聲道:“張子明,你……你來這裏做什麽……”
這小沙彌便是張子明,那個像豹一般靈敏野蠻的男子。
張子明忽然一笑,依然一口白得像獸的牙齒:“歐陽小姐,我該叫你淑妃娘娘,還是侯府七夫人呢?”
歐陽箬把自己縮成一團,這才發現手中依然抓著榮德禪師贈的經書。她把經書按在胸口緊緊地抱著,低低地笑道:“隨你怎麽說罷。”
張子明本以為她會惱羞成怒,跳起來再給他一巴掌,卻沒想到她隻縮在角落,帶心灰意懶的嘲諷。
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怒氣,上前拖住她的手,恨恨道:“歐陽先生的麵子都給你丟盡了,那日你隻要跟著我回華國,好過在那個該殺的楚霍天府中做一位見不得光的姬妾,難道你不知道他是殘忍好色之人,看重的隻是你的美貌年輕麽?”
歐陽箬聞言抬了頭仔細看了看他的神色,忽然一笑:“是,那日妾身若跟了張大俠,許是不同呢。唉……可惜妾身是亡了國的妃子呢,妾身的身份張大俠是碰不得的。”
她歪了頭,顰了秀氣悠長的眉頭似真正陷入了苦惱之中:“該如何是好呢,還是為妾身換個身份好了,一來報了故去歐陽先生的大恩,二來妾身姿容也算是年輕美貌,張大俠就勉為其難地收了妾身做小的罷……哦,許過了不久,妾身還要改口叫張大俠為萬歲呢,頂不濟也是千歲。哦,難怪人常言道,竊國者諸侯,古人誠不欺我也。”
歐陽箬說完,一雙幽深的美目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張子明隻覺得自己的腦中的鮮血刷的一聲上湧又刷的一聲退下,歐陽箬說話雖然慢,可字字誅心,竊國者諸侯!
他的複國之路,他的複國大業……所有一切美好的心願,統統在這五個字下變得蒼白無力。他是誰?他不過是陵郡最貧寒的寒族人家。若真的起義成功了,他又將是什麽人物?將相?還是背後操縱的權臣?他想起起義軍中各個首領的心懷鬼胎,忽然明白了歐陽箬的話。
竊國者……他在心裏喃喃地念著這三個字,麵上卻一絲血色也無。歐陽箬依然是那副神氣,張子明看著她,忽然腳下一錯,人若鬼魅一般飄到她身邊,下一刻,歐陽箬隻覺得自己的呼吸一窒,脖子處一緊,張子明已一把捏住了她。
歐陽箬淡笑著看著他,呼吸不穩,但是神色卻依然未改一分。這是第二次他捏住她的脖子。
張子明的牙齒咬得咯咯地響,一雙明亮的大眼中充滿了陰鬱:“別以為你這麽說我就會放過你……”
歐陽箬笑了笑,有些艱難地開了口:“張大俠有愛捏女人脖子的習慣麽?再這般捏下去,妾身想,在妾身斷氣前,張大俠的一世豪情也該葬送在此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