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途中變(2)

楚霍天抬起頭來,犀利的雙眼掃了周圍的眾謀士,最後鄭重地點點頭,冷然道:“在此地原地休整。擇日開拔。林先生,你幫本侯擬個密折八百裏加急給皇上,就說……本侯舊傷發作,病了。”

因得楚定侯病了,大軍在安華原地駐紮了下來。歐陽箬暗自慶幸。她如今手上有傷能在原地休息,真是天大的恩惠。手上的燙傷好在隻是紅了一塊,新肉新長出來,紅通通一小片,說不上難看,但合著周圍那如雪瑩白的肌膚,看著也怪礙眼的。

宛蕙看得一陣惋惜,說道:“娘娘,這一小片傷處,要是再裏麵點就好了,藏在袖子裏看不見。”

歐陽箬想起當日那迎麵一潑,依然心有餘悸,微微顰了眉頭道:“姑姑,還好不是傷在臉上,不然可就毀了。”

宛蕙聽了直歎息,壓低了聲道:“奴婢打聽到了,那宮女叫秋琳,她的姐姐前些日子生病死了,所以那日她才會這般發狂。娘娘可真是不巧撞上了。”

歐陽箬點點頭:“我就知道她心裏有故事。要不然也不會這般對我。算了,姑姑拿點銀子去安置下她吧。如今她到了後邊日子就難過了些。”

兩人說著話,德軒躬身走了進來,手上還捧著一塊大紅楠木漆盤,微微笑道:“夫人,這是李公公叫人帶過來的傷藥,說對傷口極好。”歐陽箬點了點頭。

宛蕙又問道:“可招待了那傳話的內監茶水喝?”

德軒點點頭,道:“給了。姑姑放心吧。奴婢自然曉得的。那內監說了,侯爺甚是關心呢,叫夫人養好傷,等侯爺病好了,便來看夫人。”說完看了一眼歐陽箬垂在案邊的素手,道:“夫人這傷不礙事的,不過不能這麽快見風見日頭,還是要包起來,日日用茶油塗了包好,過了幾日就跟旁邊的肌膚一樣白了。不然會變黑又變皺的。”

歐陽箬聞言,點了點頭溫聲道:“真虧了你,要不然我這兩處傷不知道還要折騰多久呢。”

宛蕙也笑得直誇:“這般能幹伶俐,鳴鶯姑娘選的人真是厲害。”

德軒見兩人連連誇他,俊臉微微紅了紅。忙告了聲退,放下手中的盤子,忙下去了。歐陽箬見盤子上的一罐罐裝飾精致的傷藥,微微歎了口氣。

宛蕙奇道:“夫人歎氣做什麽呢。侯爺對夫人上心,夫人應該高興才是呀。”

歐陽箬淡淡應了一聲,道:“我不是做這般歎氣,我是在想,侯爺這一病可真讓人琢磨不透,看樣子這一路去楚地也不是很太平。還沒到了楚京呢,就這般有波折,看來前景堪憂。”又隨口問道,“早上一早送給侯爺的燕窩蓮子粥可送到了?”

宛蕙點點頭,道:“送到了,李公公還誇夫人有心,說侯爺正嫌日日吃白粥膩了味呢。”

歐陽箬聞言扯了一抹笑,那笑帶了三分冷意:“誰知道他敢不敢用呢。熬了兩個時辰,估摸都倒了貢給了土地公呢。”

宛蕙猶豫了半晌才道:“用了,奴婢在外邊,等著侯爺用完了才來呢。李公公還說夫人煮的粥清甜而不膩,侯爺甚是喜歡呢。回來的時候夫人正在與小小姐用膳,奴婢就忘了說了。”

歐陽箬又是一呆,心中一股異樣的感覺慢慢升騰,隻得點點頭道:“那就好,晚上再熬一樣,明日依舊送去吧。”

宛蕙忙答應了。

楚國皇上聽得楚定侯舊傷發作,生了大病,忙派了朝中一位德高望重的兩朝元老——孫龐德孫大人來看望,同行又領了好幾名太醫,急急忙忙地趕來安華。

孫龐德是兩朝元老,生性耿直,不攀附任何一黨,在楚先帝之時就被先帝稱其為“孫疙瘩”,直喻他的性格固執得跟木頭疙瘩一塊。如今楚國朝中兩黨爭鬥日漸激烈,惟獨他獨善其身,兩黨都想拉他,但是都拉不動。

朝中謠言甚囂張塵上,直指楚定侯居功至偉,有不臣之心,想要隔江而自立。楚帝一早朝就被群臣煩得焦頭爛額,隻有孫龐德一味勸他要慎重不可聽信謠言。所以他幹脆就下了聖旨,讓孫龐德帶了一眾太醫去安華看望楚定侯,言辭切切,務必要讓皇弟康複回國,共襄楚國之興盛。

孫龐德知道自己肩上責任重大,不顧年老體邁,一路馬不停蹄地過了江,來到安華。才剛剛下馬,就著急著想要求見。

李靖才憂了臉色道:“孫大人,侯爺正用了藥,睡著了呢。侯爺吩咐了,請大人稍事休整,晚上要好好招待大人一行呢。”

孫龐德知道自己是著急了點,加上自己一身風塵也不好見他,隻好點了點頭,先下去休息了。李靖才見得他走遠了才換了麵色,吐了吐舌頭轉回去稟告。

楚霍天正著一件單衣,靠在桌邊拿了一卷兵書,聽得李靖才說完,才微微笑道:“這孫大人真是熱心,一下馬就急著見本侯了。真是國之棟梁呀。朝中多出幾個像這樣的大人也不愁了。”

李靖才嘿嘿笑道:“是啊,看孫大人的麵色,竟不是作偽呢。”

楚霍天點點頭,道:“晚上可要演場戲了,這孫大人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最好是拉他過來,頂不濟也要他中立,這樣皇後國丈一黨也就興不起風浪了。”

李靖才忙點頭稱是。

到了晚間,孫大人一行也休息夠了,正要求見,到了楚霍天屋子門口,忽然看見一個婢女拿了一盆事物往外走,孫大人眼尖,見那盆汙水中漂浮著一團血汙的手帕,心中“咯噔”一聲。先涼了半截,忙拖了後邊的太醫連聲道:“快去看看侯爺是怎麽回事,快去!”

太醫老邁,隻好提著藥箱三步並兩步走。進了屋子半晌才出來,孫大人一把揪住他,喝道:“侯爺怎了?”

太醫歎了聲:“老夫行醫幾十年,從未碰到這病症,唉唉……”

孫大人腦中血往上衝,丟下他隻差涕淚橫流:“侯爺,你要珍重啊,老臣盼了幾十年的楚國興盛就落在了您的身上,您可千萬要支撐住啊。”說著踉踉蹌蹌撲入了屋中。

老太醫在屋外喃喃道:“奇怪,按理說此等脈象不該像是人病重如沉屙。奇怪奇怪……”

孫大人一進屋子,屋子內藥氣濃重,在層層簾後,楚霍天撐著病體半靠在床塌上,麵色蒼白如雪,嘴唇幹裂,正就著婢女的手喝著一碗黑漆漆的藥。

孫大人擦著老淚,就近坐下道:“侯爺,您現在如何?”楚霍天被人扶了躺了下來,捂好被子,五月的天,屋外熱浪撲來,他卻是蓋了兩條厚被。

楚霍天聞言苦笑道:“孫大人,真是辛苦您走一趟了,如今本侯功成身退,把這批從楚國帶來的兵將再帶回去,本侯也就心願得償,至於身後事隻能任人評說吧。”

孫大人聽完,更是激動得不由自主:“侯爺,老臣就知道您是國之棟梁,若不是您,四國之中怎麽能有我楚國一國興盛,日漸壯大。如今這天大的功勞……”

楚霍天伸出手,無力地擺了擺,打斷了他的話:“什麽功勞虛名,本侯都不在乎了,如今華國已是我楚國之地,四國隻剩三國,就屬我楚之最盛。本侯戎馬一生,如今也算死得其所。見了父皇,他也該知道他的小兒子沒給他丟臉。”

說罷情難自禁,轉了身麵朝帳子,嘶啞的嗓音中含了淒然:“孫大人,以後朝中就隻有孫大人能秉公處事,皇兄也需要像孫大人這樣正直的人才多多輔佐才是。”

孫大人唏噓不已,苦口婆心地勸了半天才出了屋子。他一出屋子,楚霍天冷笑地下了床,拿起孫大人放在枕邊的皇上密折,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

李靖才上前整理床鋪,又道:“孫大人走時奴婢看他樣子,一直在搖頭歎息呢。”

楚霍天把手中的密折就著火盆燒了,凝視著那簇跳躍的火苗,薄薄的嘴唇扯出一絲淡笑:“孫大人是好騙,如今哄得他拍了胸脯保證本侯回楚國定是一如從前。可是從信上看皇上依然是將信將疑,也罷,皇上的性子就是這般,要不然也不會有如今那女人幹預朝政,外戚亂權的地步了。”

密旨最後升騰起一股黑色的煙霧,湮滅了所有的字句。

楚定侯這一病,病了大約快十日,幾萬的兵馬與幾千的華國戰俘都好好休整了一番,再加上離楚地近,糧草供應也供應得及時,經過這幾日的將養,傷的,病的士兵與戰俘都略有起色。歐陽箬手上的傷痕也看不見。

這幾日歐陽箬日日熬了各式各樣的清粥,一早就打發宛蕙親自送去。樣樣美味,好看又好吃。連李公公都咋舌道:“夫人是哪裏尋來的法子,這一樣樣不比宮裏的禦廚差呢。好些咱家都沒見過,眼瞧侯爺吃得高興,奴婢也真想嚐嚐。”

彼時歐陽箬身後正跟著德軒,在花園裏散步。五月初的清晨微微的涼爽,幾樹石榴花正開得妖嬈灼灼,德軒正拿了剪子去絞幾枝下來要插屋子裏的美人瓢。歐陽箬聽得宛蕙傳話,嘴角扯出一絲淡笑,粉麵桃腮,楚楚的風姿比榴花更加豔麗,灼人眼目。

她扭頭吩咐德軒道:“多絞幾枝,今日先備下,明日就又有一道粥了。”到了第二日,歐陽箬箬用從華國帶來的碧玉梗文火慢熬,碧玉梗顧名思意,其色如碧玉,一汪碧綠的粥米,上麵撒了幾瓣清水掰過的石榴花,令人胃口大開。

歐陽箬又另做了一份別的小點送份給李靖才,雖然另送的那份麵上看著得不夠精美,但吃著也是一番新奇滋味。就這樣楚定侯的早膳上足足吃了十日歐陽箬親手熬的粥。

有些時候到了下午,歐陽箬又遣人送了一碗清涼解暑的甜品。若碰到太醫,隻說侯爺病中食欲不振,特來給給侯爺吃著開開胃。楚霍天為了讓孫大人信自己病重,日日關在屋子裏,又悶又熱,一碗清涼的甜品正好解暑。他心中甚是高興,嘴上不說,眉眼間卻是流露出來。

到了第十一日,楚帝第三道聖旨到了他床前,楚霍天才跟急得團團轉的孫大人道“病已略有起色”是時候回楚國複命。於是大隊人馬在休整了整整十一日後,浩浩蕩蕩開了拔。官道上依然塵土飛揚,一行隊伍拉得綿延幾裏,猶如巨大的長龍。歐陽箬與宛蕙、鳴鶯依舊坐了一輛馬車,隻不過車轅上又加了一個德軒。

到了正午,日頭甚是熱辣,宛蕙心疼德軒在車外曬了日頭,想拉他一起進來。德軒卻推辭道:“姑姑的一番好意德軒明白,但是越了規矩可是會讓人尋了事端,這點日頭還挺得住。”

宛蕙聽了也不好說什麽。倒是歐陽箬放下淩湘,肅了臉色對車內的二人說:“德軒說得對,過了江,就不是華地,一步錯,也許便是步步錯,你們二人要記住可千萬要謹言慎行,不要被人抓住了把柄。”

宛蕙與鳴鶯忙恭聲應了。

到了飯後稍事休息,又繼續前行。人吃了飯便容易犯困,車子一晃一晃,更容易睡著,一車子的人都尋了枕頭,墊子歪著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歐陽箬忽然聽得簾外德軒在低低喚了幾聲。

“什麽事?”歐陽箬隔著簾子輕聲問道。

“夫人,您看外邊,來了好多流民。”德軒的聲音含著一絲猶豫。

歐陽箬輕輕撩開馬車側邊簾子,往外看了看,隻見隊伍外的幾十米處來了不少流民模樣的人,一個個拖家帶口的,大概算了算有好幾百號人。他們麵色灰黑,渾身上下髒兮兮地,有氣無力地向前木然地走著,沉默而窒息的氣息籠罩在他們之中,就像是一大片腐爛的草在緩慢移動。

“有什麽不對麽?”歐陽箬知道德軒為人謹慎,若無大事,是不會輕易打擾她的。

“奴婢也說不上,但是覺得怪,這些日子一路走來,流民見了官兵就躲。難道這些人不怕嗎?”德軒沉吟了一會說道。

歐陽箬聞言心中一凜,再凝目仔細看去,果然覺得那些難民似有意跟著隊伍行進一般,不遠不近地跟著。歐陽箬的眼角忽然一閃,似乎看到有道光極快地一掠而過。想再看卻已然尋不到一點蹤跡。她放下簾子,手心卻已滲出了微薄的冷汗。似乎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但是又說不出來。那些人看過去衣裳襤褸,走得也不快,怎麽看就怎麽像是逃了兵災的流民,沒有什麽不對呀。

可是……

“夫人,也許奴婢多心了。驚擾了夫人休憩……”德軒道。

“不!”歐陽箬忽然道。聲音不大不小,卻把旁邊宛蕙與鳴鶯給驚醒了。

“不!是不對勁。”歐陽箬麵色微微有些發白,是什麽不對呢?啊!她猛地掀開車簾,對德軒急急說道:“快!你知道怎麽去找李公公麽?找到李公公就說……就說……就說我發了急病。”

德軒愣了愣,忙跳下馬車,跑著向前去。

歐陽箬麵色如雪,若她猜得沒錯,那一閃的東西就是不小心露出的刀劍。流民會有如此鋒利的刀麽?

隻有一個可能,這些人都不是流民!

過了一盞茶工夫,德軒才喘著氣回來:“夫人,李公公在伺候侯爺,奴婢根本見不到他。連話也遞不上去,侯爺的車駕奴婢根本連邊都摸不著。怎麽辦呀?”

歐陽箬眉頭緊鎖著,又掀開簾子仔細看著窗外,隻見那些流民不知不覺又近了車隊幾米。歐陽箬甚至可以看到他們麵上木然的神情,和偶爾流露出的犀利眼神。

“夫人,怎麽了?”宛蕙不時地跟著瞧瞧車外,不由地問。

歐陽箬不答話,隻放下車簾,盡力平了平若擂鼓的心,此時不是慌亂的時候,可千萬不能亂了陣腳。她抬起頭對上德軒擔憂焦急的神色,又問道:“真的遞不上話?”

德軒擦了把汗:“嗯”了一聲:“遞不上,那些兵大爺一個個蠻橫得很,奴婢跟他們好說歹說就是說不通。”

歐陽箬腦中極快地思索著,還有誰可以傳話,還有誰?

對了!歐陽箬想起一個人來,低垂的明眸猛地一亮,德軒隻覺得那光芒似乎能耀了人的眼睛。

歐陽箬忙對德軒道:“快去找蘇將軍,請他過來一趟,若他真的不肯過來,那隻能聽天由命了。”

話說完歐陽箬心砰砰地跳著,德軒忙答應一聲,又跳下車去尋蘇將軍了。

時間一刻一刻地流過,車內的人異常沉默著,宛蕙與鳴鶯雖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但是見歐陽箬的神色蒼白,便知定是不好的事情。歐陽箬回頭看了看在車內依然熟睡的淩湘,已鎮靜下的心又開始慌亂。怎麽辦?怎麽辦?

此時,車外傳來馬蹄聲,有人在車外問道:“是夫人叫末將來麽?”

他的聲音清朗醇厚,帶著一絲絲夏日清爽的氣息,安撫了所有的躁熱。歐陽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但是他的出現的確讓她慌亂無比的心奇跡般地鎮定下來,仿佛隻要他在馬車周圍待著,就算什麽也不做,就能讓她心安。

歐陽箬忙掀了車簾,白花花的日頭晃了她的眼。她勉強睜開眼抬頭望去,蘇顏青在車邊放馬緩行,依然是白袍銀甲,端端正正地坐在馬背上。

歐陽箬看了看四周,急急地道:“蘇將軍,你可是信我還是不信?”

蘇顏青聞言,俊朗的麵上帶了一絲疑惑,但是卻緩緩地答:“信。末將相信夫人。”

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他年輕的麵目在烈日下清晰而真誠,一絲絲異樣在歐陽箬心底悄然而生。

“蘇將軍,要小心那些流民。恐防有變。”歐陽箬飛快又極輕地說。蘇顏青聞言麵色一肅,回過頭去仔細地觀察著,再回過頭來已是滿麵的警惕。

“夫人先回車內安坐,末將會再派些人手保護夫人。”蘇顏青抱拳說完,一拍馬,人若箭一般衝向前去。

歐陽箬長長噓了一口氣,回到了車廂內。有他這句就好!

車輪滾滾,帶著車上一眾心神不寧的眾人奔赴著不可測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