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途中變(1)

晚膳時分,歐陽箬便來到了楚霍天的住所,是最好最大的主房,裝飾更加富麗精美,漆金雕刻的吉祥飛鳥走獸栩栩如生地落在房簷與窗欞。中庭更有一方大約一丈方圓的石桌,看樣子竟是整塊山石刻成的。四國之內曾傳言就數華國最為富庶,歐陽箬長年在深宮曾不以為然,如今看來果然不假,單單隻是地方一戶富豪便能如此排場,可想而知其他土豪世族是如何富有。可是幾年戰亂下來,此地的富商們大多逃離了這離楚國最近戰火最前沿的地方,往昔商貿最為繁華之所漸漸沉寂下來。

屋子裏的人出出進進,有武將亦有幾位年長的文士,每個人都謹言慎行。歐陽箬立在門旁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李靖才忙把她引到旁邊的小暖閣裏,奉上茶水點心。

歐陽箬隨口問道:“看來侯爺忙得很呢,真是辛苦。”

李靖才歎了口氣,道:“是呀,侯爺日理萬機,這幾日在路上亦是公務繁多。連休息的時間都不夠。”

歐陽箬斂了神色,溫聲道:“這一路上有公公盡心服侍侯爺,公公也辛苦了。”

李靖才聞言,微微笑著便告了聲退,又道:“夫人請稍候,大概再過一會侯爺便會傳膳了。”

歐陽箬安心等待。果然不一會有人進來引她入內。轉過屋內的百鳥爭春溜金大屏風,又過了過了幾重簾子才到了燈火通明的大廳內。

楚霍天身著一件淡青色長袍,衣領襟口邊滾了一道銀絲邊,更襯了麵色如玉,俊顏肅然。他手中拿著一冊折子,正就著燈火細細地看。

歐陽箬眼皮一跳,細步走上前,緩緩拜下。彼時她身著一件緋紅色蠶絲繪芍藥花開的拽地長裙,外罩一件鑲金銀絲繡五彩蝴蝶的煙羅紗衣。她膚色甚白,一身緋紅色衣裳被她穿得妥帖又不豔俗,額間仔細貼了桃花花鈿,更加顯得麵色如春,櫻唇鳳眼,鬢發如雲。兩邊各簪了兩隻支掐金絲鏤空孔雀簪,每隻孔雀嘴下又銜了一串黑珍珠,既貴氣又不張揚。

楚霍天見是她,平日冷俊的眉目露出一絲溫和,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指了一桌子菜道:“這幾日你也辛苦了,多吃點。”

歐陽箬低眉順眼地恩了一聲。兩人相對無言。楚霍天心情似乎甚好,連連動筷為她布菜。李靖才口齒伶俐,在一邊解釋著每一道菜的特色。歐陽箬還是第一次與他一起用膳,雖然不自在,但在吃飯停當也迎合著隨口說了幾句華國的風土人情。沒想到楚霍天卻是極感興趣,連連追問。一頓飯下來吃了許久。

待到戍時三刻,內侍才來收拾。歐陽箬服侍他更衣梳洗,奉上一杯香茶,低了眉問他:“侯爺是否現在就要就寢?”

楚霍天攜了她的手,在案邊坐下:“可會下棋?”他劍眉一挑,含笑淡淡地問。燭光下他的眼閃閃如暗夜之星辰,如海般深沉,直欲要把人溺斃。

歐陽箬險些在他的眼神下失了神,她壓了壓心中複雜之極的思緒,定了定神,粲然一笑,微微粉紅的麵容像夜下的海棠一般嬌豔:“妾身會一點。但是飯後就久坐,對身子不好。妾身陪侯爺出去散散可好?”

楚霍天喝了口茶點點頭,牽了她的手,從內侍手中接過披風給她披上,淡淡道:“外邊夜風有點涼,你可小心。”

歐陽箬有片刻恍惚,如此的動作,溫暖而沒有絲毫的做作。她回過神來,對他淡淡笑了笑,扶著他的手臂走了出去。

這富商府中花園造得甚是精巧,雖然在夜色下,卻別有一番情趣,在幾處回廊,亭榭掛上紅紅的燈籠,昏黃的燭火下透出寧靜詳和的氣氛,天上月色融融,幾顆星子點綴其間,甚是愜意。

楚霍天隻覺得連日來的疲乏一掃而空,不由開懷道:“你倒是好心思,知道這夜下花園也別有味道這才帶本侯來的麽?”

歐陽箬叫內侍在亭中石凳上鋪上軟墊,二人入坐,才道:“這類園子不但是白日可以賞景,夜晚一樣可以觀賞。侯爺隻是不知道罷了。”

楚霍天轉過頭來,漫不經心地問道:“在楚地園子可沒如此精致,不知道你習慣不習慣。”

歐陽箬神色一僵,幸好夜色甚濃蓋住了她麵上的異常。她輕聲道:“侯爺言重了,妾身本來命如浮萍,如今得侯爺庇佑,不敢再奢望其他。”

楚霍天亦是沉默。兩人一時也無言。

“你府中還有親人麽?”楚霍天忽然問道。

歐陽箬沉吟一會回道:“隻家父隻妾身一個女兒,並無兄弟姐妹,前幾年家父就過世了,族中還有幾個堂叔叔,遠在陵郡。”

楚霍天歎道:“你也孤苦。不說這個了。遠去楚地實在是為難你了,你可恨我?”

歐陽箬一驚,忙跪下道:“侯爺萬萬不可如此折殺妾身,妾身乃是待罪之人,若沒有侯爺庇佑,早已經是黃土一堆了,對侯爺感恩還來不及,怎麽敢心懷怨恨?!”說罷抬頭望著他,她眼中淚水瑩然,在燈火下閃耀竟似比天上的星子更加璀璨。“難道侯爺不想要妾身伺候左右?”

說著,眼中的淚點點滴滴簌簌而下,滴在她瑩白如雪的素腕上,更添楚楚。

楚霍天心中一歎,忙扶起她來,微微動容道:“好了,不說這些喪氣的話。走吧。散了一圈,回去下盤棋子便休息吧。”

歐陽箬點點頭,乖順地跟在他身後,乘無人注意悄悄抹了把冷汗。

回去後,楚霍天又擺開棋盤與她對弈,歐陽箬用了心思,一盤棋下來,真真假假,最後是楚霍天勝了十五個子。

楚霍天哈哈一笑,摟過她坐在身邊:“你這個鬼精靈。讓棋讓得人神不知。果然高明。”

歐陽箬道:“侯爺笑話了,妾身隻是一介女子,叫妾身彈彈琴、繡繡花倒是可以,下棋妾身實在是棋藝不高。侯爺難道不信?”

她回過頭去,卻不想楚霍天正靠過來,嬌嫩的唇掃過他的麵頰,待意識到,不由得尷尬得紅了滿麵。楚霍天低低笑了一聲,摟過她,反身壓在塌上,微微眯了眼望著她,她的眼望入他的黑色的瞳,二人眼神交纏,他的眼神溫暖又充滿了情思。歐陽箬的心砰砰直跳,腦中有片刻空白隻能僵著身子,獨自惴惴。

楚霍天拿起她散在脖子邊的青絲放在指間細細纏繞,白皙修長的手指,如墨的青絲,幹淨又曖昧,兩個人氣息近得可聞,更添旖旎,歐陽箬側了臉,不自然地出聲道:“侯爺今兒是不是有高興的事。”

楚霍天輕輕撫摩著她的臉,慵懶地道:“有,怎麽沒有?快過江了,到了楚國能不高興麽。皇上還要封我做忠勇威武定侯呢。”

歐陽箬剛想擠出一絲笑容應付,忽又覺得怪怪的,他的回答太過隨意,似乎帶著對自己的嘲諷,隧閉口不言。

楚霍天低頭在她光潔的額上輕啄幾下,溫柔又纏綿。

“你不恨我便好。”他歎息道,細密的吻便落在她的臉上。

歐陽箬渾身一僵——恨他嗎?這個問題似曾在腦中盤旋,卻從未真正地進入她的心底。

恨什麽也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她恨華帝的昏庸無能;她恨華國積弱太久,無人根除弊病;她恨楚兵燒殺搶掠,她恨這場戰亂讓她骨肉分離。

可是,她恨他嗎?

若沒有他,華國依然會腐敗下去;

若沒有他,華國依然會兵敗如山;

若沒有他,依然會有別國來窺視這富饒的土地。

理智清楚地告訴著她一切,可她依然不能釋懷,因為她就是在他的沾滿華國人的鮮血的羽翼下苟全性命,亦是得了他的恩惠依然錦衣玉食。所有他給她的一切,都打著恥辱的烙印,無時無刻地刺激著她最敏感的神經。

也許不該恨他,她應該恨的是自己。可是自己選擇了這麽一條沒有回頭的路,還能有什麽資格說恨?!想到此處,她亦是輕輕一歎,挽了他的頸,獻上香唇。楚霍天輕輕歎了一聲,抱起她,向床塌走去。窗外夜風沁涼,樹影婆娑。

屋內紅燭搖拽,輕軟的碧羅紗帳放下,她輕寬羅衣,肌膚瑩雪,鎖骨清冽。佳人如玉。他貼上她香軟的肩輕吻,一路蜿蜒纏綿。她一滴淚悄然盈落,亡國之恨,亡親之痛,失子之悲,每一條都在她的心上套上枷鎖,可麵前的男子,明明是最罪魁禍首的仇人,可竟然讓她忘記了如何恨,忘記了去恨。

第二日一早,待歐陽箬醒來,兩人依然交纏擁抱在一起。歐陽箬滿麵通紅地輕輕掙開卻依然驚動了他。

“你醒了。”他睜開惺忪的雙眼,眼中沒有冷然與深沉,隻微微淡笑著。

歐陽箬連忙起身,又輕聲喚外間的內侍宮女。待布置停當,才紅著臉服侍他梳洗更衣。薄薄的衣衫下是他健壯結實的肌肉,歐陽箬看得又是一陣臉紅。

楚霍天見她窘樣,輕笑道:“你別忙了,本侯自己來就行。你收拾下等等還要趕路。”

歐陽箬應了一聲,一會宮女已上前為她更衣梳洗,勻麵上妝。

“夫人想梳個什麽髻?”梳頭的宮女恭謹地問。

“明月髻吧。”歐陽箬隨口道。

“就梳個流雲髻,有韻致又好看。”楚霍天正拿著內侍端上的茶水涑口,聞聲道。歐陽箬一怔,隻得道:“那就按侯爺說的,梳個流雲髻。”

梳頭的宮女抿嘴輕笑,忙應了。忽然簾子一撩,李靖才匆匆躬身進來,從懷中掏出一張書信模樣,對楚霍天耳語幾句。楚霍天麵色一緊,抬步便走,到了門口,似想起什麽,對歐陽箬道:“有什麽缺的與下人說,稍後便要趕路了。”說完便匆匆出了門。

歐陽箬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麵色豔若桃李,眉眼間溫婉可人,往日的悲憤鬱鬱之色皆不見,姿色更盛以往。一股莫名的苦澀漫上她的心頭,低了眉,任宮女梳理。

宮女許是見她神思不屬,忙道:“夫人的發絲柔順秀美,梳什麽發髻都好看。”

歐陽箬澀澀一笑,不答話。稍後便有宮人奉上青鹽、茶水,歐陽箬淨了口,正打算拿茶漱口,奉茶的宮女忽然手一揚,滾燙的茶水立刻朝歐陽箬的臉上潑去。

歐陽箬驚叫一聲,要躲已然來不及,隻用手擋了一下,滾燙的茶水潑上她的手,熱辣辣的痛,茶碗“哐鐺”一聲掉在地上碎成千片,把一眾人都嚇得一哆嗦。幸好那宮女準頭不夠,歐陽箬臉上隻濺到一星半點,沒什麽大礙。手卻是紅了一片。旁邊的宮女內侍早慌忙上前把那宮女按在地上。

那潑水的宮女破口大罵:“你這不要臉的女人!你賣國求榮!你這賤女人依附楚賊……”

她尤自喝罵,歐陽箬卻是回過了神,渾身開始不自主地顫抖。身邊一眾宮女內侍緊張得直打哆嗦,有幾個見那宮女不知死活還在罵著,忙上前去堵住她的嘴。歐陽箬白著臉任人扶著坐好,包紮傷口上藥。地上潑茶水的宮女掙紮得滿麵通紅,一雙眼睛射出無比刻骨的恨意來。歐陽箬也不避開,隻定定地看著她。

“夫人,這……”一個宮女小心地上前道。歐陽箬麵色蒼白,嘴唇不知是氣極還是怕極,還在微微顫抖。

“放了她吧,不要為難她。把她送到押解在後邊行伍處,今日這事也不必給侯爺說了,省得侯爺心煩。”

一旁的宛蕙聽了打了個寒顫,送到後行伍處,那等於將此女子押解到了俘虜處。那以後到了楚國恐怕境遇亦是淒慘。宛蕙想要勸,但是看著歐陽箬的麵色,終是忍住。

到了下午,鳴鶯領來了一位麵容清秀的內侍。他大約二十出頭的模樣,麵色如玉,五官陰柔秀美,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書卷味,神色寧靜,沒有常見內侍的阿諛與猥瑣。歐陽箬不由在心裏連連點頭。相由心生,麵前此人若經雕琢,往後也是一個人物。

見歐陽箬不住打量他,鳴鶯忙上前道:“娘娘,他就是奴婢說的那個恩人。他之前是尚膳局的內監。在黃公公手下做事的。娘娘可能沒見過。這些日子若沒他在旁邊扶持幫襯,奴婢早就……”說著,又忍不住拭了拭淚水。

歐陽箬點點頭,隻淡淡道:“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叫德軒。”那內侍忙答道。

“聽鳴鶯說是你救了她幾次,這樣算來也是與我有恩的人,你以後就在我手下做事。不懂的可以問問宛蕙與鳴鶯。”歐陽箬道。

“是,謝娘娘恩典。”德軒忙跪下磕頭。他聲音清朗,若雨後山竹脆響。隻是他一聲娘娘卻叫得歐陽箬一陣怔忪。

“以後別叫娘娘了,都改口叫夫人吧。”歐陽箬低了眼,心灰意冷地道。屋子幾人愣了下隻得遵命。

過了一會,楚霍天身邊的傳令兵前來傳令:今日再原地休整一天。鳴鶯一聽,嘟噥著埋怨:“一會說要走,一會又說不走,存心逗我們呢。”她一早就起床收拾,如今又要整回去自然是一肚子怨氣。她說歸說,隻能又忙著去把剛才收拾好的箱籠又打開。

歐陽箬與宛蕙相視一眼。宛蕙見四下無別人才道:“不知道這裏頭有什麽變故。”歐陽箬想起昨晚楚霍天那似笑非笑的一句,心頭一跳道:“終歸不是什麽簡單的事情。多休息一日也是好的。淩湘呢,昨夜有鬧麽?抱來我看看。”

宛蕙應了,自是去抱淩湘不提。

彼時書房中,楚霍天眉頭緊皺,看著麵前的幾位謀士。

“侯爺,這京中傳來的消息真真假假,不可不信也不可不信呐。若說皇上想在論功宴上突然來個奪兵權,這恐怕不太可信。”一位長須白麵的文士盯著手中薄薄的一張紙皺眉道。一屋子的人共五個,皆是身著儒士冠服的文士,正神情緊張地看著手中的情報。

“皇上雖然心裏會忌憚侯爺的實力,但是也不至於在這風口浪尖上做這等風險之舉。看樣子是有人從中想挑撥,坐收漁人之利。若侯爺信了,這分江之勢就是定下來了。他們就可以輕易地在楚國一方坐大。”另一個文士也點頭憂慮道。好不容易打下的楚國大好江山,若因此而分裂豈不是功虧一饋?

“是啊,依我們幾人的拙見,侯爺還是要北上才是。若是擔心有變,要不要聯係下京中的一些人?”一個花白胡子的老儒眼神熠熠,聲音聲若洪鍾。

楚霍天此次攻打華國,傾力而為,把他在府中的重要謀士都帶在了身邊。他皺了皺濃黑的劍眉,扭頭對一旁不語的趙清翎問道:“趙先生如何看?”

楚霍天極愛惜人才,對屬下謀士不管年歲如何,都尊稱先生。

趙清翎含笑搖了搖頭:“侯爺心中應有定計才是。依屬下看來,繼續北行,沿路布置兵馬,步步為營,聯係京中各處將軍,一切小心從事。想來到那日論功行賞之日,皇上也不敢做出奪侯爺兵馬大權之事。若真的做了侯爺隻好來一個釜底抽薪。”

他清明的眼中閃過一絲殺氣,與他儒雅俊秀的外表判若兩人:“若侯爺膽識過人,也可以在此地拖延幾日,等京中那些人露出馬腳,咱回京中自然知道那些人的麵目。隻不過此舉會讓皇上對侯爺疑心更重。”

釜底抽薪?!他倒吸幾口冷氣,這分明是叫他要謀逆呢!可是不這樣做,權傾楚國的他,難道可以一封再封麽?再往上封是什麽?除了皇位,還有誰能給他更高?如果不再封他又要如何?

楚霍天猶豫半晌,天下家國,為什麽不能兩全呢。皇上可是他嫡親兄弟。如今卻走到這個地步。

他凝神踱步,旁邊的幾位謀士都神色緊張地看著他,隻有趙青翎含了一絲淡笑,坐在茶案邊靜靜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