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我會上法庭嗎?”蘇霓問。

蘇北辰端起茶杯的手一頓,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說:“現在還不知道,要等影像調查結果。別聽我說得輕巧,那是說給阿提密斯聽的。事實上,記錄受損的例子比比皆是,我不敢保證一定能成功。此事過後,你要小心來自私人的報複。”

“……私人的報複?”

如同月神號轟炸厄運之星,颶風號也開足了火力,把阿爾芙星翻過來複過去炸了兩遍。但據蘇霓所知,它沒裝備碎星炮,也沒有其他殲星武器,究竟有沒有傷到處於地心的七鰓鰻,隻有阿提密斯先生知道。

她決定不管這件事,揣著一顆大心髒去休息,於是痛痛快快睡了一覺。醒來之後,蘇北辰便叫她過來見麵。此時,她換了件日常穿的衣服,端坐在蘇北辰對麵,與他談論這幾天發生的事。

由於還沒脫離之前的氣氛,她的表情非常嚴肅,坐姿也端端正正,配合精致美麗的容貌,有種既鋒利,又脆弱的美感。無論是誰,見到她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尤其她長高了些,臉上殘存的稚氣幾乎褪盡,全被成年人特有的穩重取代。

蘇北辰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表現的沉默寡言,幾乎沒有存在感,令他相信了紫薊公爵的話,認為她是個需要被人照顧的無知少女。而現在,他隻想去質問姬星羅,“說好的那個低調安靜小孤女呢?坑人嗎?這麽扯謊真的可以嗎?”

雖然這麽想著,他還是耐心解說道:“赫爾曼家世顯赫,是來自其家人的私自報複。你有沒有聽說過血親複仇?”

“聽過。”

“就是這個意思。他們肯定不忿赫爾曼被殺,所以有可能采取激進手段。”

雖說納米防護服具有自淨功能,可以維持主人的衛生情況,卻無法替代一個漫長的熱水澡。經過充分的休息,蘇霓的精神體力已回到巔峰狀態,頭腦也極為靈活。她想了想,詫異地說:“那時候赫爾曼已經不算人類,我又被七鰓鰻包圍,處在雙重威脅中,再怎麽說,也算正當防衛吧。”

“我自然相信你的話,何況你根本沒有殺人的理由,”蘇北辰安撫似地笑了笑,“可死者的親人不會這麽想。你有再多理由,他們的悲傷和憤怒也不會減輕半分。”

“講點道理好不好……”

“如果世界上的事都按道理運作,那可就太好了。”

“可以不用這麽諷刺的語氣嗎?”

蘇北辰一笑,說:“阿提密斯這麽輕易放過你,隻是因為你的身份,絕不是因為道理。你以為他笑臉對人,就是個好脾氣的紳士嗎?事實恰恰相反。不怕告訴你,他的家族,還有赫爾曼的家族有著共同之處,即秉持以牙還牙的原則,絕不可能放過自己的仇家。”

“至於仇家是誰,就由他們自己說了算吧?”

“你明白就好。”

颶風號正在飛向梵高星,救援既已結束,速度自然不如救人時那麽快,給了他們大量時間。這艘星艦屬於軍隊所有,被阿提密斯調來使用,並非他的私人艦船。因此,蘇北辰也沒什麽忌諱,直接說起了他的壞話。怎奈身份所限,他說的壞話也很有分寸,乍一聽還以為是誇獎。

蘇霓擊墜暗海鯨魚時,便已想到有可能造成麻煩後果,但她沒有辦法。這個時候,聽著蘇北辰的警告,想著未來的種種可能,她覺得嘴裏的茶都失去了味道,不由也笑了一下,問道:“可你剛剛才說,他放過我是因為我的身份?”

蘇北辰平靜地說:“啊,你誤會了。不是你蘇家的身份,而是受紫薊公爵照顧的身份。”

“……我以為公爵攜帶武裝進入他的領地,已經得罪了他。”

“這不代表他們會當麵翻臉。”

蘇北辰的意思就是說,阿提密斯知道她和蘇家的關係,也知道如果她死了,蘇家絕對不會全力複仇。蘇霓又想了一會兒,才說:“可我也是受法律保護的公民吧。這樣一來,你說的血親複仇,大概不是指公開的攻擊,而是私下下手,甚至買凶殺人?”

“你倒是很上道啊。”

“過獎過獎,以前經常看到這種事。你可能不知道,在厄運之星上,所有買凶殺人的任務都可公開掛牌,讓有實力的人隨便接走,不過我從沒接過……不要用這種表情看我,我明白了,我會格外小心,以免踩進他們的陷阱。”

蘇北辰又看了她幾眼,意識到她已經坦然接受,全然沒有尋求庇護的意思,不知為什麽,竟產生了一絲敬意。

這還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就算沒有他的照顧,以蘇霓的性格和實力,一樣有出頭的可能,如同當年的楊舟。對她來說,蘇家的庇護,甚至紫薊公爵的庇護,大概都不是必需的。這個事實令他感到挫敗,但也提升了他對她的好感。

“既然你這麽說……”他沉吟著說,卻不知道怎麽接下一句,隻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就放心了?”

“……不是,其實我隻是在感慨,生活環境真是容易影響性格,”蘇北辰差點把茶噴出來,“你和楊舟不愧來自同一個星球,雖然外表不同,遇事的態度卻極為相似。”

“是嗎?我自己倒不覺得,那我們有什麽不同的地方嗎?”

蘇北辰正色說:“楊舟外表冷漠,說話常常比較偏激,容易引起他人不快。但他眼光毒辣,做事其實很有分寸,隻做正確的選擇,更是從未得罪過不能得罪的人。如果是我,我寧可你多像他一點。”

蘇霓微覺意外,沒想到他對楊舟的評價是這樣,正要反駁,卻聽他說:“對了,月神號已經抵達範倫海特,星羅準備和你麵談。”

“……”

蘇霓不知怎麽反應,下意識看了一眼終端。脫險之後,通訊恢複正常,大家表現出了對她的高度關心,紛紛問她發生了什麽,還活著嗎。她一一回複,表示學院已經趕來救援,自己還活著。其中,唯獨沒有公爵的消息。這還讓她奇怪了三秒鍾,覺得他對自己失去了興趣,就沒再理會。

她誠恐惶恐地說:“不能在終端上談嗎?據說很多高級別會議都是使用影像,我不可能比他們還高吧?”

蘇北辰笑道:“你想到哪裏去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所以才會趕來這個星域,見你隻是順便。你先回想阿爾芙星上發生的事情,準備詳細匯報。那天我也會在場,現在暫時不問你,讓你省點力氣。”

蘇霓無奈地說:“好。”

“你們都對這種異獸有疑問吧?它的名字是蝕波獸,消失已久,因此我也沒看過資料。現在就別多問了,以後你自然會知道。”

他們談話之時,曦雲照舊不在場,可見她對她仍沒有什麽好感。蘇北辰則一臉平靜,完全不提曦雲的事,甚至沒有提起蘇霓和她配合,兩架機甲奮勇鏖戰的英姿,活像沒有這個妹妹。這讓蘇霓忍不住胡思亂想,猜測他們兄妹單獨相處時,會不會談到自己,談到的話,又是怎麽談的?

雖然心懷疑問,她仍然點了一下頭,並說:“出了這麽嚴重的意外事故,學院的其他測試應該會停止吧。”

“這我仍然不知道,我又不是學院的人。照常理而言是這樣的,可能會用別的測試代替。情況比較複雜,不清楚他們究竟會怎麽做,”蘇北辰說,“反正星羅也會告訴你,我就直接說了吧。經由傀儡師和蝕波獸兩次事件,他已把荒星域列入極度危險的星域,想調遣部分遠征軍進駐。但這是軍事行動,必須通過參議院和樞密院的認可,然後取得皇帝陛下的同意。”

蘇霓冷冷說:“這是一個非常明智的選擇,如果是我,會唯恐你們調遣軍隊不夠迅速。希望皇帝陛下也這麽明智。”

此時她已經知道,帝國皇帝的尊諱為圖拉真,年紀過了一百歲。由於是星際時代,即使身為皇帝之尊,即使是世襲皇朝,也沒有地球那麽多尊稱和忌諱,稱呼為“圖拉真皇帝陛下”即可。

蘇北辰頗為意外,笑道:“原來你對這些事也有興趣,看來星羅要你進範倫海特,倒是看穿了你的本質。”

蘇霓沒有陪著嗬嗬,而是繼續嚴肅地說:“老實說,以我的身份,說什麽都不會得到重視,說了也不算數。不過,既然我有幸認識你們,而你們說話又很有分量,那我就明說吧。這些星域中,每天都會發生很多事,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之多,卻看不完所有殖民星球上的新聞。”

“……所以呢?”

“但是,就我身邊發生的事,還有我接觸到的,看到的消息,讓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我直覺,人類正在重複古人類的命運。眼前發生的一切,包括和費雷蒙人的戰爭,看似獨立發生,但我總覺得它們有著聯係。以蘚蟲為例,這次是操縱赫爾曼攻擊我,那下一次呢?會不會和蝕波獸的出現有關?”

蘇北辰終於收起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詫異的神色。

他平靜地說:“你的想法居然和星羅一樣,他會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

“他居然也會高興?我還以為他出生的時候就忘帶情緒了呢。”

“……”

這句話當然是調侃。蘇霓已經見到了公爵的家養小精靈……不,家養送貨飛碟。從飛碟的聒噪程度看,公爵私下裏可能不那麽高冷,就像終端裏的楊舟。想到這裏,她反倒笑了笑,說:“其實我也很高興,真的,我很期待這次會麵。”

蘇北辰凝視著這個堂妹,沒有再說什麽,隻和她扯了幾句閑話,比如學院是不是很不錯啊,學員是不是很優秀啊,她的搭檔是不是很有默契啊,以及她對某些人和事的看法。他很認真地聽著她的回答,卻不自覺地想起了曦雲和他的交談。

如何處理這兩個妹妹的關係,是他的一件小小煩心事。在介紹她們認識之前,他並沒想到,曦雲對蘇淵及其後代有這麽大的成見。成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由眼前的發展來看,蘇霓的前途將比曦雲輝煌許多。他當然對她有好感,卻也希望她能夠成為他,乃至整個蘇家的助力。

因此,曦雲那種“她隻會帶來麻煩”的態度,令他十分頭痛。她的成見就像阿提密斯的脾氣,說什麽都無法動搖,即使借蘇霓之力才得以生存,也沒能改變她的態度。好在紫薊公爵對蘇霓很有興趣,結業之後,她們將兩個各奔東西,難有碰麵的機會,此時的矛盾也就無足輕重了。

蘇霓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隻問:“學院有可能為每個人進行檢查嗎?”

“如果我是院長或董事會成員,我會的。朱尼珀院長是個好人,也是個聰明人,我相信他懂得怎麽做最好。”

這場交談過後,蘇霓對阿提密斯始終心存提防,幾乎被害妄想。但她很快就悟出一個道理,就是“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也就可以對待。隻是,她很少出去亂晃,大部分時間待在自己的艙室裏,省的礙人家的眼。

期間她被叫出去問話兩次,得悉艾爾莎再次出麵,接下修複芯片記錄的工作,頓時極為驚訝。

她沒有艾爾莎的聯係方式,也無從感謝,隻能讓別人代轉謝意。可艾爾莎技術精湛,地位崇高,平時隻有人家求她,沒有她求人家。就連蘇霓的聯絡人名單裏,也鮮少有人知道怎麽聯係她。

“公爵應該知道,讓他代為轉達就可以。”楊舟說。

他是比較關心蘇霓行蹤的人之一,隻不過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少,似乎近期很忙。蘇霓說:“我知道,這不是在盡量減少欠人情的次數嗎。”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你已經欠了那麽多情,再欠一次也沒關係吧。”

蘇霓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倒是。”

楊舟和其他人一樣,都覺得她的運氣差到極點,但還不是最差。不同的是,他不甚關心這種等級的戰鬥,稍微問了幾句戰鬥經過,便轉換話題道:“就算沒出事,範倫海特的這個學期也要結束了。你有什麽打算,是否要回輝夜星?”

“不回,那地方好是好,卻沒什麽自由,”蘇霓飛快地回答,“連任務都不能隨意接取,我會很無聊。也許我會待在凱因星係,找個殖民行星逛逛,或者和朋友去旅遊勝地。”

很多人不願出家門一步,僅用終端享受虛擬旅遊的快感。但蘇霓認為,能動彈的時候,還是多動動比較好。既然有那麽多充滿了奇異景致,專門供人度假甚至打獵的行星,不去一趟實在可惜。除了楊舟,龍安娜也問過她這問題,到時候可以再問問他們,沒準有好地方推薦。

時間在百無聊賴中度過,終於,颶風號平安抵達梵高星的外軌道。這批學員沒能再見阿提密斯先生,便被太空梭運了下去,與擔心他們的朋友會麵。蘇霓則跟隨蘇北辰,踏上了停靠在附近的月神號。

公爵正在那裏等著他們。

他還是上次見麵時的模樣,氣質也全然未變,甚至連衣服都一樣,隻不過細節處的裝飾品換了。蘇霓見他示意自己坐下,便取出放在身邊的碎片,拍在了桌子上,說:“這是這次行動唯一的收獲,在某隻七鰓鰻肚子裏找到的。”

公爵拿起碎片看了看,又放回原處,說:“它的名字叫蝕波獸。”

蘇北辰啞然,又有了無奈的感覺,覺得這是他聽過的最詭異的問候之一。但公爵不在意,他當然也不能替他在意,隻靜靜聽著他們的交談。

阿提密斯懶得和學員多說,蘇北辰決定讓公爵給她講故事。於是這個時候,蘇霓覺得機會來了,一落座便從善如流地說:“看起來你們知道蝕波獸是什麽,能告訴我嗎?”

“是一種異獸。”

“……”

蘇霓決定,如果這就是公爵的全部解釋,她明天就去排行榜下麵黑他。但公爵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也不見有什麽動作,長桌上卻忽然浮出一個奇大屏幕。屏幕上,正是七鰓鰻的完全體,旁邊還配有寥寥幾行文字。

“這是古人類遇到的敵人之一,成群結隊出現時,會對無人機造成很大的傷害,”他說,“隻有極少的資料留存,它們已被認定為消失。因此,一般人從未見過這種生物。”

蘇霓看了它一陣,說:“我就知道。”

“現在,說說你的經曆吧。它怎麽出現,有什麽力量,什麽弱點,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問的很具體,所以蘇霓答的也很具體。她腦子裏,反複出現大群蝕波獸在太空遊曳的畫麵,但這並沒有影響她的敘述。她詳細描述了每件事,以及自己的應對方法,同時也問了不少問題。公爵能回答的就回答,不能回答的就說不知道,也算是有來有往。

“也許它們會組建一支軍隊,再發動對人類的攻擊,”她謹慎地說,“而且我想,這不像是自然產生的生物,倒像是什麽東西培育出來的武器。它們從地底深處爬上地麵,遇到危險,又會進入地底躲避。那麽,究竟是誰把它們放進去的?”

公爵冷冷看著她,問道:“你覺得呢?”

蘇霓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了,流利地回答:“古人類的敵人,把他們從藍星逼到荒星域,又摧毀荒星域的物種。”

其實這就是她所知的極限,再多的推論,她也做不出來。除了蟲母的身份,她簡直把能交待的都交待了。公爵一向聽得進她的話,因此她也樂意說一點。

蘇北辰平靜地說:“很好,我們也在做最壞的打算。”

“那,你們之外的人呢?也這麽想嗎?”

公爵沒有正麵回答,隻說:“其他人怎麽想,和我們沒有關係,你也不必去打探其他人的意見。你麵對蝕波獸時,做出的選擇一直非常正確,相信學院會給你公正的獎勵。以及,我猜你不願花錢雇傭傭兵護送,那麽,以後如果遇到什麽麻煩,不用猶豫,可以立即向別人求援。”

“……好的,謝謝。”

公爵的意思已經很明白。她的確有可能遇上危險,既然不想隨身帶保鏢,那就準備獨自應對吧。她心想談話到此為止,剛要起身告辭,便聽公爵說:“艾爾莎要你的終端身份,我已經給了她。”

“……為什麽?”

“因為我認為你沒有拒絕的理由。”

“我的意思是,她為什麽要我的終端身份?”

公爵微微一笑,說:“這隻有她自己知道,我從不多問別人的事。”

直到離開月神號的時候,蘇霓還滿心疑惑,想不出艾爾莎為什麽要聯係她。想到最後,她甚至開始懷疑,沒準艾爾莎也無法恢複那段影像,看她可憐,打算幫忙偽造一個。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她卻一直沒聽到她的消息。

由於這趟旅程的悲慘結局,整個學院都氣氛沉重,提前舉行的測試就這麽結束了。幸存的人倒是直接拿到了成績,全部是最優績點,也算是對出生入死的交待。蘇霓比其他人更多心,時刻繃緊著神經,等赫爾曼的直係親屬找自己算賬,也沒能等到。

反倒是瑙西卡告訴她,由於他們平安回來,月神號又停留了好一陣才走,關於她的留言也愈演愈烈。這時她才知道,公爵的政敵其實不少。她既然和公爵有關,自然也會受到牽連。尤其死去的學員大多家境優渥,其家庭不忿隻有他們十幾個人存活,常和學院糾纏,不知在要求什麽。

“索賠嗎?那是正當要求,”蘇霓回答道,“我也認為學院有責任。”

“真是這樣就好了,跟大貴族沒道理可講。也就在阿爾法星域,他們才知道收斂,平時誰做誰知道。還好你是蘇家的人,他們大概不敢對你怎麽樣。”瑙西卡說。

在這種時候,喜歡八卦簡直要成為一項優點。蘇霓很慶幸自己有這個朋友,回答道:“想對我怎樣也沒關係,我又不是不懂得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