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蘇淵,綺羽。”蘇霓低聲重複了一遍。
這兩個名字對她的意義,就像藍皮鼠和大臉貓,或者舒克與貝塔,讀起來很順口,卻無法引出任何回憶。何況,比起父母的名字,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關心。
“……這麽,我的名字就叫蘇霓?”
龍安娜說:“沒錯,你的身份卡顯示的是這樣。我想你對它還有印象,因此即使和父母分開,流落到荒星域,也把它牢牢記在心裏。但我必須再問一次,你對父母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蘇霓還在感歎事情的巧合,聞言搖了搖頭,“真的沒有,如果有印象,我早告訴你們了。”
此時,她已完全放鬆下來,不知不覺地倚在了靠背上,仔細地閱讀著數據板上的內容。這塊透明的板子上,大部分都是基因解析,還有以相似度排列的結果,所以她根本看不懂。隻有最上方的結論部分除外,那裏顯示出她的名字和父母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全息影像。
用指尖輕輕劃動,影像便可放大縮小,看起來十分清晰,如果放到足夠大,連小裝飾品的細節都曆曆在目。兩個人中,蘇淵也穿著黑色軍裝,肩上佩戴和龍安娜相似的金色裝飾,從兩邊垂下長長的流蘇。他的年紀比公爵和楊舟都大,留著極漂亮的小胡子,顯的又成熟又英挺。
綺羽的五官和妮妮比較像,臉型也像,是一張勻稱的瓜子臉。她的衣服樣式比較普通,栗色長發垂在肩上,瞳孔的顏色淡到幾乎透明,微笑著望向遠方。
蘇霓嚐試碰觸影像,卻總是跳出提示,告訴她“權限不足”。
這椅子的結構極為符合人體工程學,看起來不太舒服,坐進去卻讓人雙眼放光。那感覺就像坐在了一朵雲上,既鬆軟舒適,又能提供足夠的支撐。可蘇霓無心理會坐的是石頭還是椅子,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問:“我想這是件好事?你們把我叫過來,是不是要告訴我……我即將被送到父母那裏,和他們見麵?”
她說話時猶猶豫豫,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聲音極為沒有底氣。顯然,她自己也不認為這就是未來的發展。
事實上,剛確認這個猜想的時候,她確實非常高興。雖說這不是她真正的父母,而是妮妮的,但獨在異鄉為異客,有個直係長輩總是好事。隻要他們好好對待她,她也樂意替原主人盡身為女兒的義務。
等喜悅過去,她便立即意識到一個新的問題。
如果蘇淵和綺羽隻是普通公民,紫薊公爵根本沒必要親自見她。會議室裏隻有四個人,想必也不是什麽巧合。他揮退下屬,隻留親信,還屈尊紆貴地和她說話,這到底是為什麽?更何況,他之前還說過一句“蘇家的後裔”,更讓她浮想聯翩。
龍安娜遲疑一下,望向尤路維爾,尤路維爾幹咳一聲,望向身邊的公爵。公爵冷冷說:“遺憾的是,你的父母已經過世了。”
“啊哈?”
尤路維爾先生在旁解說道:“過世的意思,就是死了。”
“……我知道!”
蘇霓油然生出被鄙視的感覺。她不安地擺弄著數據板,又說:“我應該問原因嗎?”
“這取決於你。”
尤路維爾先生也有這毛病,說話猶如擠牙膏,總是先吐出一句話,再莫測高深地看著她,等她自覺領悟潛台詞。但蘇霓早就失去了這種興趣,想了想,直截了當地說:“既然取決於我,那我就有話直說吧。看你們如臨大敵的架勢,我的身世大概不簡單,所以,我決定還是弄明白。請問他們是怎麽死的,為什麽死的,需要我留意什麽?”
公爵說:“你必須先決定,是否打算回蘇家,成為他們的家族成員?還是隱姓埋名,默默無聞地度過一生?”
蘇霓不解其意,隻好勉強對他一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隻有這兩個選項嗎?我能不能選擇隱姓埋名,波瀾壯闊地度過一生?”
話音未落,她麵前的星球投影忽然旋轉起來,速度頗為緩慢,為她展示著不同角度的畫麵。會議室裏的其他圖像也一樣,每張圖像都是從不同角度拍攝的宇宙,若將它們拚接到一起,將會完美契合,形成一幕無比巨大的監控影像。
不過,會議室裏的人都有非同尋常的能力,隨便掃一眼,就能在大腦中自動組合出完整影像,不必非要拚接起來。
公爵身邊有個聲音說:“閣下,準備工作已經結束,現在就發動攻擊嗎?”
雖然蘇霓隻聽到了聲音,但很可能還有圖像方麵的傳遞,因為公爵沒有回答,隻是點了點頭。其他人也中斷了和她的交談,各自選出自己感興趣的畫麵,饒有興致地看著,完全不理會她在做什麽。
蘇霓心裏咯噔一聲,意識到這艘星艦正要發動攻擊,對付厄運之星上的戰獸。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從身體狀況看,絕對不會很久,大概隻有兩三個小時。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他們便已決定了這個星球的命運,而且絲毫壓根不打算谘詢星球土著。
當然,這是正常反應。蘇霓對此並無意見,隻是,這讓她更深一步地意識到,即使和氣熱情如龍安娜,麵臨重要決策時,也不會把她放在眼裏。
她暗自歎息了一聲,便學著其他人,看起了那些畫麵,由於始終挑不出感興趣的影像,隻好繼續觀看會議桌中央的投影。
她並未等待很久,大概過了十秒,投影中忽然一亮,出現一道明亮燦爛至極的光柱,自太空射向厄運之星。從蘇霓的角度看,就像有個人用激光筆,不,手電筒照向地球儀,似乎隻是個遊戲,不會發生任何危險的事。
然而,光柱觸及星體,竟瞬間飛速擴散,轉眼擴成一個光罩,輕輕蒙上了這個飽經磨難的星球。那些血紅的、土黃的顏色,立即弱化渾濁,怎麽都看不清楚,仿佛誰在地球儀上粘了一塊輕紗。而且,光罩消失,那些顏色也跟著消失,留下一個傷疤般的部位。
這自然不是唯一一次攻擊。未幾,第二道光柱降下,擊中了完全不同的地域,一樣擴散為光罩,再徐徐消失。蘇霓看的目瞪口呆,看到第三次時,才想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攻擊的強光源自星艦。兩次攻擊之間的停頓,可能是因為積蓄能量,也可能是因為星艦正在變換位置,以免出現未被攻擊到的死角。
“這就是你們的解決方式?”她問。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想起了星球上的蟲族。對這些人來說,蟲族自然是敵人之一,並且是極具威脅的敵人,能一起打死最好不過。但她一想正在奮戰的蟲巢,就覺得非常難過,很想開口阻攔,讓他們不要攻擊那個區域。
尤路維爾自是不知她的心思,介紹道:“鑒於地麵已無人類存活,這是最簡單的方法,可能比較浪費能源,卻很省時間。如果情況特別糟糕,防衛軍那裏還有一種技術,數艘星艦合力,可以直接摧毀小行星。不過現在還沒這個必要,而且我們的實力不夠。”
“那傀儡師呢?據我所知,它們正在太空中操縱戰獸。”
“你居然也知道這個名字,我真驚訝。帝國裏聽過這名字的人都不多呢,”尤路維爾說,“我們先送救援小隊下去,同時定位到傀儡師的位置,在外太空對付它們。大概就在楊舟落地的時候,它們的所有個體宣告死亡,和戰獸的連接也斷掉了。”
龍安娜聚精會神看著圖像,插嘴道:“可惜,我們隻知道它們侵略過人類,不知道它們的本體那麽脆弱。第一波攻擊過去,它們已被全部炸碎,連個活口都沒留下。”
“……可惜?”
公爵總算抽空看了她一眼,“傀儡師是曆史記載中的種族,已近千年不曾出現,我當然希望能夠俘獲活口。”
“那你們之前探測到的……空間能量異動?那是怎麽回事?”
“就是傀儡師越空而來時,產生的能量波動。”
完全不明白的蘇霓說:“我明白了。”
直到攻擊徹底結束,她也沒去開口求情。她很清楚,首先自己和他們非親非故,沒有高貴身份,無法幹擾軍事決策。其次,就算有了身份,她要求放過蟲族的行為,也是極度可疑的。哪怕公爵不計較,隻問一句“為什麽”,她都無法回答。
但她仍然覺得很不痛快,就像認識的人被屠殺了一般。以致他們再望向她時,發現她的精神已不像之前那麽充沛,明淨的麵容上也有了一層陰霾,卻沒有人猜得到原因。
龍安娜以為她沒能得到充足休息,大感同情,想盡快把話問完,便說:“現在已有飛船下去繼續偵測,確認地表無存活戰獸之後,我們便可以啟程。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蘇霓便把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我問,我能不能既隱姓埋名,又波瀾壯闊地度過一生?”
她心情十分鬱悶,因此開玩笑的成分已經不見了。公爵倒還是一臉冰冷,淡然道:“很難,隻要你小有名氣,便會被蘇家覺察。他們本就是帝國星域裏最有勢力的大家族之一。”
“……”
在蘇霓的認知裏,倘若人類真能走進星際時代,政體會是聯邦式而非帝國式。人類建立國家時選擇帝國,已經帶給她很大的意外。帝國裏存在以家族為單位的勢力,乃是第二次意外。但這樣一來,即使時代背景不同,也可以參考曆史上的巨族,來推測蘇家的地位。
一言以蔽之,他們一定特別有錢,特別有權,特別聰明優秀,特別能給家族成員安排肥差。從另一麵來看,所有的家族成員都是利益共同體,應該也有著相應的規矩和約束。但是,若要享受家族勢力的好處,做出貢獻甚至犧牲,正是應有之義。
蘇霓狐疑地看著公爵,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故弄玄虛。對大部分人來說,一定要比較的話,當然是認下這門富貴親戚比較有利,除非他們還在遵循古代封建社會的法則,譬如說,未婚生子就要被沉塘什麽的。
她又慎重地思考了一會兒,才問:“我的父母和家族關係親近嗎?還有沒有別的近親?”
“有,不過沒有直係親屬,隻有你父親的同輩兄弟姐妹,還有他們的後代。”
蘇霓真希望他用“叔父”、“伯父”和“表兄弟姐妹”的稱呼,不過人家沒這個意思,她也不好計較。這時,公爵又說:“你一定很奇怪,回歸家族看起來是個很好的選擇,我卻提供了另外一條路。”
“閣下真是太了解我了,”蘇霓黑著臉說,“既然如此,能否馬上把原因告訴我呢?”
公爵的語調中,依然半點起伏都沒有,“十五年前,你的父親在戰事惡化時臨陣脫逃,並為活命而背叛帝國,戰後受到帝國緝捕,最終死去。你的母親也未曾回歸帝國,而是帶著你逃走,也被列上通緝名單,最後不知所蹤。我們至今沒有她的下落。事後,你父母獲得的所有榮譽都被剝奪,成為罪人和通緝犯。”
“……”
蘇霓盯著他看了很久很久,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不容易有條大腿可以抱,真相竟是這樣的。而且,這可以完美解釋他們的態度,還有妮妮上乘的外貌和基因,因此她甚至懶得懷疑,隻覺命運女神又拿起了大棒,撲頭蓋臉地打了過來。
龍安娜見她失魂落魄,安慰道:“其實這件事不會影響你,你仍是合法的帝國公民。不過,一旦身份泄露,可能會有人追問你母親的下落。”
尤路維爾說:“其實看你的狼狽模樣,就知道你母親已經不在人世。她本來是出名的機甲士,‘天國送葬’的主人,如果還活著,怎會讓獨生女淪落到這個地步。”
龍安娜說:“總會有些蠢貨借題發揮。”
蘇霓有氣無力地問:“我淪落到哪個地步了?好歹一直在靠自己掙錢。我吃那麽多,是因為特殊原因,不是因為挨了很多天的餓。話說回來,我以這樣的身份回去,家族裏的人會歧視我吧?”
公爵淡淡說:“肯定會。”
蘇霓冷冷看著他,希望他後麵接一個“但是”,抑或“不過”。
“不過該給你的東西不會少,你該占的好處也不會少。你是異能者,蘇家一向重視這樣的人才,尤其你又有蘇淵的血脈,他們應該很希望再培育出一個強大的機甲士。至於你父母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你最多承受一些閑言碎語,沒有其他壞處。”
“如果我不想承認這個身份,不想回去呢?”
公爵說:“那我會把你和其他人一同處理,安排到各個殖民星上,隨便你以後怎麽做。但你可能無法參軍,無法接觸到更高層次的生活,終生隻能做一個普通公民。”
蘇霓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低頭沉吟許久,卻一直沒有說話,隻是繼續擺弄著手裏那塊數據板。這個時候的她,居然有了一些可憐可愛的感覺。龍安娜一時也找不出什麽話好說,卻見她抬起頭來,問了一個看似和眼前話題無關的問題,“帝國裏的異能者也不算多嗎?連蘇家也非常看重?”
尤路維爾答道:“的確不算多,而且迄今為止,我們對異能的產生機製一無所知,異能者的誕生全靠運氣。大家族的聯姻,全部是異能者和異能者,以便增加產生異能者後代的概率。”
蘇霓說:“那我父母……”
“你母親是異能者,父親不是。”
公爵忽然抬了抬手,做出一個阻止她的手勢。他說:“今天就到這裏為止吧,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我不需要你馬上給我答案,我們要先去海恩尼爾前哨站,到前哨站的時候,你再做決定也不遲。”
龍安娜站起身說:“我送你回去。”
談話這麽快就結束了,讓蘇霓微覺訝異。她也跟著站了起來,望向公爵,說:“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父親背叛帝國,母親畏罪潛逃……這些事已經是確定了的嗎?”
公爵冷冷說:“官方結論就是這樣,已經結案了,沒有其他說法。”
“……謝謝。”
她就這麽被拎出了會議室,盡管她心中還有疑問,卻知道公爵有著絕對的權威,最好別嚐試賴在那裏不走。但她並不著急,聽公爵的語氣,她還有見到他的機會,正好利用這段時間,把疑問整理一下,準備發問,再盡可能地想清楚利弊。
這個時代的人類,沿用了古人類的度量單位,而且是公製係統。距離用米、千米、光年計算,時間也是時分秒日月年。隻不過,每個星球的公轉自轉速度不同,有時候會出現一年八百天的囧況。
蘇霓一回休眠艙,立刻倒頭就睡,把之前的覺補足。她一口氣睡了十幾個小時,才自動醒轉,隻覺神清氣爽,連自爆未遂的疼痛也不見了。
那個圓臉女子又來看她,說自己名叫薩曼莎,是文職人員,屬於照顧幸存者的人之一。她和蘇霓簡單地聊了幾句,為她指出星艦上的重要地點和路線,還說食物充足,無論蘇霓想吃多少都沒關係,導致她更加鬱悶,然後從善如流地吃了很多。
琳帆、涅林和其他人均無大礙,重傷員的複原狀況也十分良好。蘇霓去探視了所有的人,卻隻向涅林吐露了妮妮的秘密。
不用說,涅林幾乎和她一樣驚訝,驚訝過後,也不能免俗地問起了她的想法。
蘇霓對此真是百感交集。按照常人的想法,兩種選擇都有道理:選擇回歸家族,可以拿到好處,說不定還有專門針對異能和魂能的指導,對她的未來助益良多;選擇隱姓埋名,估計也餓不死,可以平平淡淡地度過一生,當然也是好選擇。
但她必須得承認,自己並不是常人。
蟲母被幕後黑手打爆,才於無奈中和她融合,期盼她為它的族裔做些事情。換句話說,隻要幕後黑手還在,很有可能會找到她頭上,再把她打爆。如果選擇平常人的幸福生活,到那個時候,難道要用能量塊投擲如此恐怖的敵人嗎?
事實上,她自己很清楚,應該把內情告訴公爵,因為黑手能操縱蟲族攻擊人類,就是人類的對手。說不定公爵會知道內情,並幫上她的忙,就算不知道,也能給他提個醒,讓他不至於被黑手打個措手不及。可是,她沒有證據,又不能像傻瓜一樣交代蟲母的事情,根本無法應付比較詳細的詢問。
既然不能依靠別人,那她隻好努力往上遊走,提升自己的實力,才有可能獲得足夠的話語權,甚至可能統領蟲族。何況,父母是妮妮的父母,她用的是人家的身體。即使沒有對黑手的顧慮,對蟲族的責任,她也不能自作主張,拋棄原主人的血統,連親戚都不承認。
於是,她坦誠地說:“我還沒有最終決定,但我想去蘇家看看。”
涅林做出一個理解的表情,說:“如果是我,我也會回去。”
“其實我不是為了他們那點好處,隻是……”
“隻是為了很多好處?行了,用不著生氣,開玩笑而已。我明白你的想法。你從未見過父母,從有記憶的時候就在流浪,當然想去看和你有血緣關係的人。”
“……其實吧,也不是這樣。”
涅林還在等她說下去,但蘇霓說完這句話,就卡殼了,半天接不出下一句。蟲母基因是她最重要的秘密,她已經決定帶著它一起死去,永遠不對任何人泄密。她想說的,其實是另外一個理由,但組織了半天語言,仍覺難以開口。
想盡快提升實力,是原因之一。不能擅自割裂妮妮的親屬關係,是原因之二。但她還有第三個原因。
蘇淵的叛逃發生於十五年前,那時她才一歲,自然沒有立場評論,隻能接受現有的事實。她的疑問,來自於綺羽。按照公爵的說法,那時綺羽和妮妮未被連累,想要返回蘇家的話,仍然可以。然而綺羽不僅不回去,不為丈夫抗辯,反而帶著一歲的女兒逃走了。
過程中發生了什麽,誰都不知道。從妮妮的記憶和命運來看,她從未見過母親。綺羽極有可能墜毀在這個星球上,因此不幸身亡,留下一個幸存的嬰兒,不知被誰養大。而公爵最後的話也很保守,並沒說“當然”,反倒用了模棱兩可的說法。
蘇霓想知道的,是綺羽做出這種選擇的原因,還有蘇淵背叛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