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落定

春日暖陽惺忪地照著大地,快馬踏過厚實地,漸漸有了綠意的草原。阿思海快馬加鞭,趕回了自己一年前離開的家裏。若不是承鐸回燕,他也不會放下生意,出去這麽久。

偌大的宅子裏空蕩浮塵,四壁徒然。家具散亂地倒著,能帶走的東西都沒有留下。他轉到裏間屋子,角落一人抱膝靠牆而坐,見他進來,站了起來。

阿思海看去,這不是上次承鐸讓他帶走的那個忽蘭麽,便用胡語問:“你怎麽在這兒?”

忽蘭眼睛紅紅的,捏住自己的手,埋頭道:“那位大將軍聽姐姐的,你又聽他的,他叫我跟著你,就是姐姐要我跟著你。”說著,一陣傷心:“姐姐被我害了,我當然不能不聽她的。”

阿思海聽得想附掌大笑。她方才說承鐸聽茶茶的,這話若是被承鐸聽見,怕是要發飆。阿思海越想越好笑,拉了她手道:“行了,行了,別傷心。你姐姐好好的,也沒你什麽事了。你要跟著我就跟著吧,咱們把這裏收拾一下再說。”他隨手拾起一個凳子。

“姐姐在哪裏?”忽蘭此時隻覺有茶茶才安穩。

“他們過兩天會過來暫時落腳,隻怕這個房子都放不下。”阿思海抬頭打量房頂,一臉憧憬。

忽蘭不解:“放不下什麽?”

阿思海尤自感歎承鐸的選擇,眼望著忽蘭,突然生出一絲詩意,“放不下今後的逍遙自在。”他將這句胡語說得起承轉合,仿佛是一首悠揚的詩,概括了所有潛藏的意味。

忽蘭陌生地看他一眼,又望了望他握著得那隻手,想找出一句話來問,卻又覺得不知道問什麽好。阿思海對那一片狼籍不為所動,讓忽蘭坐下,自己笑兮兮燒水去了。

忽蘭轉顧屋角,隻得片瓦殘桓。命途飄蓬,無有終止。此時的她遠遠沒有料到,有朝一日壯闊的命運將與自己邂逅相逢。

十年後,忽蘭離開了阿思海,托名胡狄大汗遺女,收攏散卒,成為胡地一代女主。胡地在她治下又逐漸強盛起來,成為中原隱患。與此同時,高昌又立新王,名沙諾裏,與允寧大帝結盟,打開了西域商貿,中原迎來一派空前盛世。

二十年後,允寧大帝的重臣東方互,辭相退隱,不知所蹤。此後幾十年間,中原盛世漸漸衰落。再過四十四年,忽蘭女汗長子阿思達繼承汗位,率部南下,竟奪去中原半壁河山。允寧帝之子被迫遷都,苟延三十六年,國祚衰滅,遂爾終絕。

其時,距靖遠親王承鐸襲破胡都整整一百年。茶茶一念之善,救了忽蘭,而承鐸又與茶茶隱逸他鄉,不問大位。豈中原國祚果然覆滅於茶茶之手?

天數玄遠,終不可知也。

隻是,隨著國破家亡,中原人紛紛憶念太祖皇帝第五子,靖遠親王承鐸。

傳說他實乃戰神落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口能噴火,眼能射電,一眼看去便潰敵三千;雙臂能開百石弓,並發一箭,可殺敵千裏;足下萬鈞之力,跺一跺腳,便山崩地裂。可惜他功成勳就便歸位天庭了,隻留得人間塑像禮拜,香火不絕。

*

三月柳抽絮,花綻蕊。

東方朝罷在內閣行院看了看折子,忽見窗外花柔葉嫩,鶯儔燕侶,心中一動,排出三枚銅錢起了一卦。天山遁。

九五:嘉遁,貞吉。象曰:嘉遁貞吉,以正誌也。

陰進陽退,鴻飛天外又冥冥。

東方大驚,遙望北方,蒼穹極目,不可見其詳倪。

十日後,楊酉林回京。東方迎出城去,明姬見著了他,翩然雀躍,單騎縱前,拉著東方的袖子好不歡喜。她雖叫楊酉林一聲大哥,卻跟在他身邊時刻不離。楊酉林高大,明姬嬌小,一眼看去儼然鴿子和大象,怎麽都不覺般配。

楊酉林交上兵符,不徐不急道:“大將軍與茶茶姑娘都好,他們讓我問你好。”

東方已覺異樣,仰天一歎:“他們人呢?”

楊酉林還是波瀾不興地說:“封劍隱居,不知所蹤了。”

東方心中的隱憂得證,一時說不上高興還是遺憾,隻重複了一遍:“不知所蹤?”

楊酉林點頭,“大將軍說他們也沒定好,天地廣闊,哪裏都一樣,不必拘泥一處。”

東方悵然若失,心中忽念及一事,道:“燕州大營西北有一處所在,是個被破解的奇門陣,你可去過了?”

楊酉林點點頭,卻又不說話。

東方見他躊躇,驚道:“那麽多金子他全拿走了?他們兩人想用到下下輩子麽?”

楊酉林從懷裏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遞給他。

東方接來,見那紙疊成十分工整的六棱形,邊角相扣,很是雅致,一看就是茶茶的手工。打開來時,隻有四個字,卻是承鐸的筆跡:“各半,珍重。”

東方緩緩放下手,良久不語。

夏天的時候,蕭墨來與東方辭行,說要到北方邊境看看商機。

東方留他道:“蕭墨,你不如留下來幫我吧。”

蕭墨並不拒絕,也不接受,反言其他道:“醉倚居我查了很久都查不出後台老板是誰,現在七王一死,便被我買了過來。你要不要入股?”

東方知他誌不可奪,也不再說,便笑道:“官商勾結曆來不可做得這麽明顯的。”

蕭墨一笑:“那你空了就來觀舞聽琴吧。”

東方聽了這話,微微愣了愣,抬頭望望天。天上空明澄淨,遼闊無邊。

次年正月,山河社稷迎來了一次重大的改元。

時光如此匆倏,時光又如此充足。允寧,這個十五歲的皇子,在他的國相東方的力主下,在太廟的白玉石階上,以蒼璧祭天,黃琮禮地,即皇帝位。

沒有人知道他們會迎來一個什麽樣的盛世。這千古江山不曾改變過,卻又真切地改變著。從軍旗到皇位,從雪落到雪開。當春天的最後一場雪也在春日暖陽中融化時,東方憑窗遠眺,覺得這天地氣象比之往日,確已迥然。

承錦慢慢踱到他身後,探出半臉,看著窗外初升的朝陽,柔聲道:“當日你在邊陲山鄉閑散之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做這皇親國戚,出將入相?”

東方聽了一愣,覺得這話甚熟,似是許久以前在哪裏聽過,卻想不起來是何時何地了。

承錦見他怔忡,從後麵擁住他,將臉貼在他背上,悠悠歎道:“不想五哥,卻做了個閑雲野鶴,山林逸士。”

東方驀然想起初遇承鐸時,在那雪野舊舍中偶見的老和尚,心中不覺驚詫。其時他布衣白身,琴書耕讀;承鐸爵列親王,奇兵初勝,聽了這兩句話,俱是付之一笑。

往事回首,沉浮異勢。

東方默默地握了承錦的手,望著窗外殘雪,說不出話來。

*

很多年後,燕州北陲的小鎮上,邊哨關卡均已廢置,商賈卻熙來攘往,貨通四方。很多穿行西域的商人們都會說起遠方的一個傳奇。在天地的最西邊,隱居著一對天上來的愛侶。蒼原上放牧的人們有時會看見他們並騎遊弋。

男子俊郎不凡,女子柔美如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