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擲筊

胡狄大汗翻看著手上的一塊金牌,上麵刻著他的圖騰,鑲嵌著七彩寶石。兩月前,為了表和親結盟的誠意,他特地命人打造了這塊金牌與議和文書一起送到上京,作為送給未來汗妃的禮物。

他望了眼下麵站著的女子。她雖然隻穿著素色長衣,裹著暗色披風,頭發散亂著,卻像一塊新烤的糕點散發著清新甜美的氣息。她一緊張,麵上就浮出兩個酒窩若隱若現。這怯生生的樣子如晨霜月季,似秋月玲瓏,讓人一見心憐。

胡狄露出一個自以為親善的笑容,向那女子道:“你既拿著這塊金牌,這麽說你就是華庭公主,本汗的汗妃?”遺憾的是,這句話經過突迦的翻譯失卻了它本身的關切味道,沒讓那女子露出一分感激神情。

承錦稍微鎮定了一下,點頭:“不錯。”

“那你為什麽會在燕州?燕州大營的人都到哪裏去了?五王現在哪裏?”

突迦一連串地翻完。承錦心中警鈴大作。她雖對承鐸與東方的計劃不甚清楚,但承鐸出兵必然是為了對付胡人。現在胡人察覺了,若不把這件事圓過去弄不好承鐸就要吃虧了。承錦心中大喊:天啊,你快讓我想出個合適的理由來吧!

人有時讓條件一逼,很多潛能就即時開發了出來,比如說謊。

隻一轉瞬,承錦已經說出了口:“我隨議和的時臣一同來的,以便議和成功就和親。和親若能成功,想必大汗也不會言而無信,休兵是一定的。燕州大營的兵馬是從底下各州調來的,如今要休兵,自然也要回本州防衛,否則糧草供應不上。”

“上月詔書一下,便八百裏快遞到了燕州,燕州各部人馬已南調。”她一邊說上文,就想好了下文。“我五哥前日收到皇兄的密旨召見,也無心再戰,已連夜回京去了。”

她把這番話說得摸棱兩可。讓承鐸無心戀戰,還把兵馬都南調,莫非是京城出了亂子了?還是朝綱不穩逼得皇帝要先除內患,以至於急忙把她都送到燕州來指望拿她換個太平?你就自己猜吧。

豈料這一猜正中了胡狄下懷,自以為得計,忍不住就麵露喜色。倒是突迦想了一想,問承錦道:“你說兵馬南調是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本月吧,陸陸續續……我也……不太清楚。”承錦假作思索,其實計窮。

正在這時,一個高大的將領上殿來,看了承錦一眼,趨至胡狄身側,耳語了幾句。胡狄轉望突迦道:“阿勒泰說,昨夜襲營,他的手下也捉到了一個華庭公主。”說話間,便有人帶了進來。承錦轉頭看去,正是茶茶。茶茶不動聲色地與她交換了一眼,緩緩走到殿前。胡狄順著殿側火光看去,這女子幾分秀氣,幾分清淡,神氣之間透著冷靜,如曠野通達,人聲絕跡。然而她眼波一轉,又如冰雪初開,沁人心脾。

她略看了一眼上麵的幾人,便對胡狄大汗低頭曲了曲膝。

突迦也疑惑,問那將領:“你們在哪裏找到她的?”

那人回說:“在燕州大營中軍,她住的帳子等級比別人的高。”

突迦便問茶茶:“你是華庭公主?”

茶茶點頭。

“那她是誰?”突迦手一指承錦。

那胡人將領插話道:“她好象不會說話,不過她會寫我們的字。”

胡狄也皺了眉,問道:“沒有聽聞十三公主是個啞巴啊,你又怎麽會寫我們的字?”

茶茶站著不動,突迦便從旁邊案上拿了粗紙炭筆放到茶茶麵前。茶茶蹲下身果然寫了幾行胡文:“我小時候生重病,以致口不能言。這是皇宮秘事,外人並不知道。正因如此,一直無人願談婚嫁。”她露出三分哀婉,印入胡狄眼中,覺得女人不能說話實在不是什麽大罪過,神色反柔和了許多。

茶茶接著寫道:“大汗願意娶我,我也一直仰慕大汗當年平定漠北的奇勳,便學了胡地文字。”

平漠本是胡狄幾十年前的發家之戰,當初一戰成功才有了今日的霸業。他不知茶茶無聊時就翻承鐸的書案文檔,莫說他打了什麽仗,就是他用了什麽戰法她也了如指掌;現在五十好幾的人了,還有美人仰慕,心裏覺得這個女子真是怎麽看怎麽可愛,忍不住問道:“你當真仰慕本汗?”

長殿火光下,突迦也看不真切,隻低聲道:“大汗,這兩人各稱自己是公主,其中透著古怪,需得小心。後來那個眼睛有些奇怪,中原人的眼睛都是黑的,她的好象有點藍。”

胡狄點點頭,嘴裏卻道:“不過是個女人,能作出什麽怪來。”

承錦看出他對茶茶的意思來,插言道:“大汗錯了。她是西域人,在上京長大,從小跟隨我作丫鬟,原想替我出嫁。我想兩國之間應以誠心為先,才自己來了。她亂軍中為保性命,才謊冒我名。大汗細想便知。”

突迦聽承錦這樣說,暗暗點頭。茶茶卻抬手寫道:“她雖沒說錯,卻說反了。正因為她想替我和親,才會這樣說。我今到此,決無理由再讓我丫鬟代嫁。大汗詳察才是。”

兩人各執一詞難以分辨。胡狄原有一張十三公主的畫像,卻覺得兩人都不像,都比那畫像美上不止十倍。突迦從旁道:“這兩人真假難辨,不如讓喀拉昆侖神做個決斷吧。”胡狄依言召上大巫師來。

胡俗最信鬼神,大至王汗,小至庶黎,每歲必祭祀,疑難必問詢。若是神靈作出的指示,即使是汗王也不能違背。少時,一個麵目烏黑的佝僂老者握著一個烏黑的什物上來,向胡狄行過禮便走到大殿正中,對著茶茶和承錦坐了,放下一個粗瓷碗,注上水,將兩塊一黃一白的石頭喀噠一聲扔了進去,手中握著那奇形怪狀,有些像象牙的東西喃喃念咒。

承錦不曾見過這些東西,但見這老者容貌可怖,不知他意欲何為,背心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她忍不住轉頭去看茶茶,茶茶拋給她一個寬慰的眼神。她認得那碗裏的石頭是胡地的楂達石,從牛羊腹中得來,浸水佐咒可以呼風喚雨。

那巫師手上拿的是筊杯,一般以木雕成象牙頂狀,從中一剖為二。剖麵平為陽,側麵拱為陰。一陰一陽是正卦,問事則順遂:兩陽為未定:兩陰為不利。看這樣子,他是要借楂達石的神力來擲筊定論。

茶茶心底很瞧不起這胡人的巫術,像筊杯這種東西,做點手腳,你要什麽就能擲出什麽來。胡人又將神靈看得如此鄭重,豈不是將國家之事都交到了巫師手上。若如此,還不如像高昌一樣,讓巫醫稱王。

那老人念完了咒,忽然大喝一聲,嚇了承錦一跳。他一把將那筊杯拋到茶茶麵前。兩瓣木雕滾了兩滾停下,一平一拱。本來突迦與胡狄都疑心茶茶是假的,豈料現在神說她是公主。殿上眾人的眼光全都落到了承錦身上,承錦不知何意,麵上隻強做鎮定。那老者收回筊杯來又短短地念了幾句,再喝一聲往承錦麵前一拋。

承錦盯著那木雕,其中一瓣“吧嗒”一下扣住,另一瓣兀自搖擺,也是一平一拱。殿上的人除了那個老巫師麵無表情,其餘的人都呆了一呆。

半晌,胡狄遲疑道:“這……喀拉昆侖神說這兩人都是公主,這……”

突迦也默然道:“神靈之意不明,能不能再問一次。”

承錦覺得這種法子不靠譜得很,急忙止住道:“我國中不信此神,你對我再擲也不靈;爾等既信此神,再擲便不敬。”

胡狄想想也是,便問承錦:“你既拿著本汗的金牌,就該作本汗的汗妃。”

如今落在他手裏,承錦不知該如何回答。

胡狄又轉顧茶茶,帶了幾分和藹:“你可願意嫁給本汗?”

茶茶徐徐點頭。

胡狄脫口道:“好好。如此你們也不必論真假,一並嫁給本汗便是。”

承錦臉色雪白,茶茶卻抬頭對那老毛子笑了一笑,笑得他魂兒都快沒了。

*

王庭後院的偏殿裏,承錦站了半日,才坐下來。她兩人昨夜先後被捉住,一路應付,現在好不容易鬆懈下來,都有些疲憊之色。承錦向茶茶道:“大殿上,你不該招惹他,現在隻怕他對你有些意思了。”

茶茶四顧,看見暖閣那邊擺著個小小的神像,前麵供著香爐。茶茶也不管那是什麽神,將香灰倒在爐下的淺白鐵皮盤子上,撫平了,拿了一支香棍在上麵寫字。寫一個字抹一個字:“我能應付他。”

承錦搖頭:“不可。和親的人本是我,與胡狄成婚也應是我,斷然沒有你去替我的道理。五哥若知道,也絕不會應允。”

茶茶深深看她一眼,又寫:“我是他的人,必不令他蒙羞。”見承錦執意不允,她繼續寫道:“我有法子對付……”

還沒寫完,門前一響,茶茶連忙攪亂了香灰。突迦已經走了進來。

他站住掃了兩人一眼,順便也看了看香灰盤子,忽然對茶茶道:“大汗有請。”茶茶站起來,承錦向前卻一攔,道:“如此相見不便。大汗若有意,可行婚禮。”

茶茶聽了也連忙點頭。

突迦不置可否,轉身去了一刻,回來道:“大汗已經下令,今晚行婚禮。還請公主準備。”

承錦望著他出去的背影,咬牙道:“我還以為他聽了我的話,總要等到確切消息才會放下心來。沒想到這般等不得。”

茶茶卻看著門檻,不知在尋思著什麽。看上她的男人除了承鐸,好象都沒有什麽好下場,今天又會是怎麽收場呢?

*

夜幕深沉時,鍺夜城外的小丘陵上趴了了密密的一大片人。明姬裝了一身兵卒的衣服,像個瘦弱的小兵,趴在人群裏,望著夜色下那孤零零的城牆,輕聲道:“不知道我哥那邊怎麽樣了?”

“你哥哥比你聰明得多,吃不了虧。”楊酉林閑閑地說。

明姬還記著前天被他喝止在營裏的事:“他就知道黑著臉教訓我。”

“你哥哥對別人都笑得不懷好意,就隻對你黑臉,這是你的福氣。”

“你才不懷好意呢!”明姬提了提聲音。

楊酉林背對著城池,有一下沒一下地用一塊砂石磨刀。

“楊大哥,我們呆在這裏做什麽?”

“進攻。”

“進……進攻,可是他們人比我們多。”

“那更要全力進攻。”

明姬不禁質疑承鐸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這是什麽指揮,“那……那我們不是會被殺死?”

楊酉林轉過身來也望著城池:“前麵是胡狄大汗的親騎兵,要讓他們以我為主力,王爺與趙隼才好繞到後麵合圍鍺夜城。若我牽製不利,讓這些騎兵回援,王爺就很難拿下城池。拖上兩三個時辰,勝敗就難說了。”

“那我們什麽時候進攻?”

“王爺給我信號的時候。”

“他什麽時候給你信號?”

“他們繞到鍺夜城之後。”

“他們什麽時候繞到鍺夜城後?”

“他需要我進攻的時候。”

明姬被他繞了一圈,暈暈地看著前麵營寨的點點燈火,喃喃道:“我覺得我可能會死的,那就再也見不著我哥了。倘若我死了,你怎麽負這個責?”

“我大不了一死。”

明姬仿佛抓住了重點一般回過頭來:“我死了,你就去死?”

楊酉林瞪著她道:“打仗便有生死,你以為是鬧著玩?”

“不不不,”明姬連忙擺手,“我的意思是……哎,我也不知道怎麽說。總之,我若是死在這裏,你便陪我死?”

楊酉林皺眉道:“你小聲些,上陣殺敵的人最忌諱說這個死字。”

“真死都不怕,還怕說死。楊大哥,你說了吧,是不是我死你就死?”明姬豪氣幹雲地說。

楊酉林無奈,悶聲不響地點點頭。明姬激動地抓住他胳膊道:“大哥,你太有義氣了,我認你做大哥吧。咱們結為異姓兄妹,如何?”

楊酉林頓時傻了,瞪著她神情莫辨。明姬卻拉著他手臂搖了搖。楊酉林不由得笑笑,眉頭卻又有些苦色,說:“那好吧。”

明姬當即拉著他掇土為香,簡直像搶人一樣地結拜。楊酉林隻好由著她說什麽是什麽,他手下人等看到他被明姬這樣打理,都是腹裏暗笑。

楊酉林卻置若不見,耐心跟著她把“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結拜詞念了一遍。念完,明姬叫了一聲:“大哥。”楊酉林才露出笑容道:“方才我說的算數,你說的卻不能算。大哥是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人,什麽時候死說不準。若死在你前頭,你還得好好活下去。”

明姬嘻嘻一笑道:“這個道理我理會得。”楊酉林不禁有些氣惱又有些好笑,她還真是沒心沒肺之至。楊酉林又低聲招呼著人原樣趴好,注視城池。明姬趴在他旁邊,賺了個大哥,心情舒暢。

楊酉林見她高興,不自覺就婆媽起來,壓低了聲音對她竊竊私語道:“妹子,你別不開心了。”

“我哪有不開心?”明姬疑惑地問。

“你現在心裏不高興。以前你喜歡開我的玩笑,這次回來都不取笑我了。”楊酉林沉沉地說。

明姬愣了一愣。這數月來確有些心事纏綿,雖然她不願以那樣的心事來做作,每日仍是笑臉來去,然而心中失意是笑不過去的。旁人看不出,不想卻讓楊酉林這個大老粗看出來。看出來卻是因為明姬不再取笑他。

明姬心下登時覺得十分歉意,回想這數月來心思輾轉,又萬分委屈,不覺想哭。又怕別人聽見,不由得挽著楊酉林手臂,頭抵他肩膀靜靜地抽泣起來。

楊酉林大驚失色,竟弄得手足無措。

“你別哭。”

明姬反而嗚咽出聲,哭得更厲害了。

楊酉林手舉起來又放下,最後又舉起來,落在明姬肩上,說:“妹子,你別哭啊。我……我說錯了……。”

明姬哭過了那一陣子,“嗯”了一聲,抬起頭,止住了淚,覺得心裏好受多了。正要張口,便見那遠遠的天空似星星一般升起一片星火,約有數十,飄飄蕩蕩在空中徘徊,好不詭異。

楊酉林說:“來了。”

“是什麽?”

“放的紙燈。”

“啊?你們用這個法子太險了。若是天上雲厚霧沉,這燈會升不上去的。”

“那也另有辦法。”楊酉林突然便不複方才的手足無措,轉而換上一臉的冷靜,回頭傳令他手下人等,準備出擊。那命令便如耳語般口口相傳下去,不一會到了後軍。明姬覺得這些人安靜整齊的傳令中潛伏著隱隱的興奮。這種興奮讓她想起很久以前一個雪天,東方在院子裏練武,練到精妙處摘葉飛花,竟止不住手的快意。

明姬緩緩拔出配給她的鋼刀,楊酉林道:“你幹什麽?”

“進攻啊。”

楊酉林舉過一塊盾牌,“一般我們是用盾牌擋著箭,全力衝到敵人麵前才拔刀的。你若舉著刀跑,手腳不協,沒有最快的速度。”

明姬心裏本有些緊張了,卻見他還這般輕言細語地說教,隻得又把刀收回去。

楊酉林道:“好妹子,大哥要你呆在這裏,不要出去,好麽?”

明姬心知此時不可逞強添亂,點頭:“好。大哥小心。”

楊酉林回頭道:“跟我走。”率先躍出壕溝。

隻聽眾人都將盾牌擋在頭頂,輕捷地躍出壕溝向著那邊胡營疾奔。細細碎碎的腳步聲響成一片,如蝗蟲過境。

奔到半途,才聽見營前哨樓上有胡語大聲喊著什麽,瞬間有箭擊盾牌的聲音,先時零落,漸漸劈裏啪啦響成一片,如疾雨擊窗。

間或有一二聲中箭的喊叫。那邊營裏人聲頓起,火把漸漸燃得多了,人流也湧了出來,與楊酉林步兵一接,刀劍聲鏗鏘作響,卻漸漸被喊殺聲蓋住,越來越多,越來越烈,聽去直如萬潮奔湧。

明姬愣愣地趴在溝邊,眼見不遠處喊殺震天,血肉橫飛,手足斷落,忽然覺得難以明白這許多人互相砍殺的意義。她抬起脖子,於萬千人中尋去,然而萬千人中已尋不見楊酉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