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議和
三天後,禮部右侍郎賀姚帶著聖旨文書到了燕州大營。
“東方老弟,我們何時去議和?”賀姚瞪著一雙小眼睛問。他雖隻三十來歲,已身居從二品,卻不愛拿姿做態。從上京到燕州,一路跟東方還算投機。
“既然賀大人已經來了,明天一早就去。”
賀姚算是放下一顆心來,撫額道:“你一定要先到大營裏來見五王,我還真怕生出什麽枝節來。我可惹不起他老人家。”
東方笑笑:“放心。我也是趕來勸著他,免得他一不高興,又跑到胡狄的哪個郡城去逛一逛,豈不是傷了兩家和氣。”
賀姚連連點頭:“正是,正是。”第二天一早,東方便與賀姚準備離營往胡狄王庭的鍺夜城而去。承鐸一路送他們出營。賀姚一邊走一邊驚,各營將領軍士都齊刷刷地站在大營兩側注視著他們走過。到了營門口,楊酉林與趙隼全副披掛,各站一邊。賀姚心裏暗暗緊張,見東方氣定神閑,承鐸麵無表情,禁不住瞠目道:“五……五王爺,這些戰士們為何……”
承鐸皮笑肉不笑地拉了拉嘴角:“他們殷切盼望你們和議成功,早日停戰,好各回各家啊。”賀姚隻覺得背心一陣冷汗冒起來,果然滿營的人都“殷切”地看著他,賀姚咽了口口水,拱手四向:“多勞相送,多勞相送。”東方已一把拉了他上馬。
見明姬站在一旁,東方指了她沉臉道:“你老實呆在大營裏,哪裏也不許去!”說罷,馬一拍,當先馳出大營。賀姚緊隨其後,聽見他顫巍巍地喊:“東方老弟,你騎慢些……”
趙隼忍不住笑道:“這位賀大人還是這麽一個活寶。”承鐸看看他們去遠,雙手舉上頭頂擊掌道:“走了!”他身後滿營的人“哄”地一聲,各自整裝備馬,鬧成一團。
趙隼站在東營清點人馬,見明姬望著他發狠,便對她擠擠眉。
明姬不由惱怒道:“你果然是叫趙損,陰損的損!”
趙隼嘻嘻一笑:“我可不就是叫趙隼,鷹隼的隼。”
原來明姬從未上過戰場,私底下央求趙隼帶她去。趙隼死活不答應,說要是出個什麽事他可不好負責。明姬本打算到時偷偷混進他隊裏,不料趙隼先把這事告訴了東方,讓東方把她訓了一頓。
明姬氣為之結,眼睜睜看他點好兵馬,引兵揚長而去。楊酉林站在一邊,看營中步兵整裝。明姬腦筋一轉,瞄了他一眼;楊酉林目不斜視。明姬回過頭來,眼角餘光覺得楊酉林好象也轉頭瞄了她一眼。她又轉頭看去,楊酉林還是目不斜視。
明姬慢慢挨了過去,低聲道:“楊大哥,我能不能……能不能看看你怎麽打仗的?”
楊酉林並不看她,沉默片刻道:“能。”
“那……我跟你上戰場去吧?”
“行。”
明姬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麽快,又道:“那我要是出個什麽事誰負責?”
“我負責。”
明姬一把拉住他袖子道:“楊大哥,你太好了。你等等,我換個衣服去。”她轉身跑回自己帳裏。
*
鍺夜城是十丈土牆所圍,牆厚九尺,城外常年駐守著胡狄大汗的精騎兵。遠遠望去一片蒼茫平野間,矗立著一座城池。賀姚忍不住歎道:“這胡人住在這偏遠地方,孤零零一座城,有什麽意趣。”
“賀大人不知,鍺夜城地下有水,城內有深井,城南十裏便有綠洲草場,東麵有禿曲河可以放牧飲馬。等到十月燕州降雪,在這土城牆上潑上水凍成冰,就堅不可摧了。胡人長居北地,便可以冰雪為利器。”東方解釋道。
“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麽靠北的地方,此行真是讓我印象深刻啊。”
東方笑道:“是啊,我想你也會印象深刻。”說話間,已到了城門前,小卒上去遞了文書,守城軍士將他們迎入館驛,一麵遣人去稟報胡狄大汗。到了館驛中,館長擺上酒食,招來舞姬作樂。胡樂回旋旖旎,胡姬扭腰擺胯,風姿可人。賀姚看得大驚失色,連連搖頭:“這樣的舞蹈怎能大庭廣眾之下跳,真是有傷風化,有傷風化!”東方笑他迂腐,將那甜美的蜜瓜吃了個飽。第二天一早,胡狄大汗在王庭召見議和使。東方換了正裝,與賀姚同去王庭。迎著長長的一排石階上去,賀姚已走得氣喘籲籲。
“東……東方大人,你能不能走慢些,這梯子長得很……”
“賀大人,這兩旁都是胡人看著呢,切不可垂頭喪氣,有辱國體。”東方回頭低聲道。
賀姚一聽“國體”,抬頭挺胸,咬牙跟上。好不容易要走完這石階了,頂上迎麵站著一個人,劍眉朗目,留著髭須,穿著紫色錦服,以手按胸躬身道:“二位大人,有禮了。”
他說著純正的漢語,東方不禁注目,那人微笑道:“我是特勤突迦。”特勤是爵位,一般為大汗的宗室子弟。突迦往邊上一讓:“裏麵請。”
東方回以頷首微笑,邁步進去。裏麵是一個長長的殿堂,兩旁以火盆燃著碳火,好在這個大殿通風,還不覺悶熱,隻映照著長殿盡頭坐著的一個威武身影。他帽子上裝飾著朱雀長翎,整個胡地隻有他一個人能戴這樣的帽子,正是胡狄大汗。
東方走近王位,做出一個笑容,對胡狄作揖道:“大汗,下官奉皇上之命前來議和,以期兩國世代交好。”
胡狄哼出一聲,唧哩咕嚕說了一串。突迦道:“大汗問你,見了他為何不跪?”
東方道:“我並非你大汗的臣子,為何要跪?”
突迦道:“大汗與你們皇上地位相當,你跪皇上便也該跪大汗。”
東方應聲道:“我手裏拿著皇上的和議詔書,見詔如見君。既然大汗與皇上地位相當,我拿著詔書更不該跪了。”
突迦照原樣把話翻譯給胡狄聽了。
胡狄揮揮手道:“算了,這些虛禮也就不讓了。你們皇上可允了我們的議和條件?”
東方道:“大汗,我有一言相勸,不知大汗肯聽否?”
“你說。”
“大汗之所以連年南下,侵犯我國土,無非是因為胡地物產有限,氣候無常,您的子民生存維艱。華庭四郡現被我軍占領,是刀兵上打出來的,願打服輸。不如兩家從此修好,廣開邊貿通商,你們缺的可以用牛羊皮毛、乳酪、馬匹之類來換。大家各取所需,才是長久之道。如果大汗能以喀拉昆侖神之名允諾,我願意回去說服皇上將華庭四郡辟為通商之地,今後共存共理。大汗以為如何?”
突迦詫異地望他一眼,一句句把話翻譯給胡狄聽了。賀姚旁邊拉了拉東方的袖子,低聲道:“你在說些什麽?我們不是來議論和親的嗎?”
東方甩開他手,袖子一揮,手似乎在空中虛晃了一下,也低聲說:“我在給他指條明路,免得他撞入死路。”
胡狄聽了沉吟不語,突迦也沉吟不語,兩人用胡語低聲交談了幾句。片刻後,突迦問道:“這位大人,我們的條件是以十三公主為大汗汗妃。這也是去年便談好的,是你們言而無信在先吧。”
東方冷笑道:“我方才所說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皇上永遠是皇上,大汗無論何時要議和都需與皇上來議。若是胡亂聽信他人的言辭,隻怕將來得不償失。”
突迦與胡狄對視片刻,又商量了幾句,轉向東方道:“大汗不明白你這樣說是什麽意思。”
東方見他們不應,也懶得再試探。看那胡狄雖有些英武氣,到底是個酒色之徒,難道要把承錦嫁給他?他心中這樣一藐視,忽起一陣戲弄之心,心想反正是搞砸,那還管它怎麽砸的。東方將袖子一振,悠悠道:“大汗對十三公主可真是有心了,隻可惜,公主不能來了。”
“為什麽?”
“大汗不巧耽擱了一年,公主已經嫁了人了。”
“嫁了誰?”
“正是區區在下。”
“你?”
“沒錯。”
突迦變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難道我有什麽說得不明白的?”
胡狄忽然一招突迦,擲地有聲地唧哩呱啦唧哩呱啦,說完對東方虎視眈眈。突迦大聲道:“大汗說了,公主既然嫁了你,那殺了你,她就是寡婦,仍可以嫁了。”胡人的想法也一向不同與常人。
東方微笑點頭道:“正是此理。”
突迦轉過去對胡狄道:“不對,他是議和使節,我們殺了他豈不理虧。他們五蠻子更要打過來了。”
胡狄疑惑道:“我看他們根本在胡扯,怎會讓丈夫來嫁自己的妻子。”
東方失笑道:“這才顯出我們的誠意嘛。”
胡狄被他繞得有點暈,突迦低聲道:“這些漢人詭計多端,最是狡猾,他就是來攪局的。雖不能殺他,也不要跟他客氣。”
胡狄點點頭:“先把他們關到羊圈裏去。”
突迦大聲喚了侍衛進來要押兩人下去。幾個侍衛去扯賀姚,賀姚隻定定地站著不動。東方搶上前道:“賀大人想是站僵了腳,我來扶他。”賀姚仍是一動不動地被東方拖著離開了大殿。
走到半路上賀姚腿一軟,身體忽然就靈活起來,但是望著東方說不出話來。東方關切地說:“賀大人別急,一急就要口吃。”往他胸口上一拂,賀姚結結巴巴道:“你……你……”轉眼間被東方扶到了胡狄的禦羊圈邊。侍衛示意他們進去,東方欣然一低頭,蹲了進去。
賀姚被那羊圈一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說話也終於利索起來。
“東方,你這是在做什麽?皇上讓我們來議婚,你好好的搗什麽亂?”
這回換了東方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我搗了什麽亂了?明明是胡人冥頑不靈,不分青紅皂白把我們關了起來,怎麽是我搗亂了。我若是言行失妥,你身為副使,禮部右侍郎,為何不出言勸阻?”
“我……咦?我剛才忽然不能動也不能說了。怎麽會這樣?”賀姚奇道。
“想是你看見胡狄的架勢怯了場,一時動彈不得了。”
賀姚一跳,險些撞到頭上的木梁:“胡說,我什麽大場麵沒見過,會怯場!”
“那說不定是氣血不暢,身硬體僵,可是中風的前兆啊。”
“不對,我想起來了。”賀姚思索道,“你在我身上比劃了那麽幾下我又能說話了。”
東方涼涼地說:“賀大人,你這種話傳回朝上誰信啊?不是這麽汙蔑我的吧。”
賀姚愣了半天,問道:“你……,我……,那……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東方沉痛地說:“唉,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胡人無心議和,隻盼五王能救得了我們了。”
賀姚這回心中明白了,苦著臉道:“東方老弟,你們莫要忽悠我。”
東方笑道:“賀兄且放寬心,我保你無事。”他說著,回手摸了摸一隻綿羊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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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大殿內,突迦與胡狄商議道:“大汗,這五蠻子行事難以預料,根本不在那人的謀算之內。弄不好我們丟了城池又折兵,一點好處也撈不著。依我之見,這個和議不成也是好事。這個議和使雖然頂撞大汗,他說的卻很有道理。此人且留下,若能為我所用再好不過;若是他們再興兵來犯,就陣前殺了他,以示斷盟。”
胡狄點頭道:“嗯,不錯。”
“另外,此人胡攪蠻纏必有緣由。五蠻子詭計多端,說不定已在準備有所動作了。我們屢次被他占了先機,這回不可不防。不如分出兩路騎兵去襲擾他燕州大營。不求取勝,隻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胡狄依允此計,立刻喚了兩員大將進來,如此這般的吩咐去了。
東方昨天去議和,燕州大營的兵馬隨後就傾巢而出,隻留了不足三千散卒各據營寨。茶茶倒也清閑了,每天隻做出自己和承錦的飯菜來。哲義被怨念地留在了大營,說是給承錦和茶茶跑腿,還要負責看守那個釘子。
承錦倒沒什麽難伺候,她隻坐在偏帳不出去。偶爾茶茶去了,跟她寫兩個字對答幾句。好不容易又是一天過去,夜色黑沉時,茶茶趴在床上翻著本兵書打發時間,看得頗有些無聊。真是奇怪,承鐸若是在,有時候忙他的事也不會跟她說一句話。但他若坐在那裏,心裏就不像現在這樣空落落的。
茶茶終於被這本書看得昏昏欲睡了,一腳踢開被子,偎了進去。夜長天寂,不諳時日。她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陣尖嘯聲驚醒。茶茶驀然坐起,營帳外有些微火光,還有兵戈之聲。茶茶瞬間明白是怎麽回事,跳下床便穿衣服。
她剛剛穿上外衣,哲義已顧不得避諱,一拉簾子奔了進來,手上握著刀:“騎兵來襲擊大營了,姑娘快隨我走。”
茶茶整好衣裳,走到帳門前,卻不急著出去,掀起一角往外看。
哲義催促道:“東西二營的兵馬抵擋不了多久了,我已讓他們帶了公主西撤,我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西撤?看這陣勢也有兩三千人,都壓得這樣近了,往西走也未必能逃出去。他們總不至於是來占據大營的,來了總要去,躲過這一時便好說。說話間,已有騎兵揮著馬刀衝進了中軍。茶茶搖頭,急忙一拉哲義,手指一揚,往大營外指去,示意他去找承鐸。
哲義也顧不得這許多,拽著茶茶就要走。茶茶拉住他,鎮定地搖頭,指自己表示沒事,推哲義快走。她畢竟手無縛雞之力,若是隨哲義往亂軍裏衝,哲義保不住她,也保不住自己。刀光一閃便有馬匹衝到眼前,哲義舉刀去抵擋。
茶茶撇下他,徑直走到承鐸書案邊上研墨。哲義與進帳的胡人刀劍相交已打得難分難解,不一會砍倒兩人,便引了更多的人過來。茶茶仿佛置身事外,並不理會哲義擋在門口廝殺,卻不慌不忙地鋪開一張白紙寫字。
哲義見人往這邊越來越多,情知要帶著茶茶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如今寡不敵眾,自己能擋一時,終究救不出茶茶去;茶茶如此鎮定地寫字,想必會拖延時間,隻有找到承鐸,才能解決問題。哲義也不容多想,一刀揮出,大聲道:“姑娘保重!”
茶茶緩緩點頭,眼不離紙。哲義砍開一個缺口,縱身出去,一路徒步衝殺,漸行漸遠。一個高大的胡人將領此時回了頭去看茶茶。茶茶手腕優雅地一轉,已緩緩擱了筆,一派平靜地抬頭望向他們。
那胡人將領走到案桌邊,便見那白紙上豎寫著一行整齊的胡文:
“我乃華庭公主,奉旨和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