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伏擊
一夜之間,整個燕州前線的大營都豎起了承鐸的大將軍鷹旗。突如其來的大雪把這邊城塞外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人跡愈加寥落。而此刻燕州大營的中軍帳裏卻是暖意融融。大帳的主案上橫七豎八地堆著些紙折筆墨。一壁掛著副碩大的地圖,標著燕州至雲州共兩千裏的防線駐軍。而另一側卻擺著一個五尺長的矩形鐵爐,裏麵燒著通紅的炭火。如今那鐵爐上正烤著一架全羊。
這羊身已先用匕首劃出了格子,抹上麻油料酒,擱一夜讓它入味。烤時火候需適中無煙,先刷一層薄油,燒熱之後再刷一層醬,反複翻轉刷上作料。快烤好時,再灑上少許孜然,香飄十裏。此刻羊身“滋滋”冒油,正是金紅油香,外酥裏嫩之時。
圍坐一旁的三人早已挽袖擎杯,大快朵頤。承鐸在銅皮盤子上細細地切著羊肉,劃成小塊放進嘴裏,緩緩地說:“我讓你們歇了一天,今天請你們吃一頓,吃完了立刻給我上馬走人。”
趙隼托著盤子轉向楊酉林:“他哪裏是想請我們,分明是自己想羊肉吃了。”
承鐸卻不理會,接著道:“李德奎閃擊休屠右翼之後北進一百裏,正隱蔽休整;趙老將軍合擊休屠前鋒後,左上百裏待命。你們兩今夜各帶五千人,分左右路,帶硫磺火引,接近休屠行營了,就放起火來,趙李二人依火光為信。你們盡量往他們兩人的方向靠攏,把人向我這邊壓。”
聽得這句,楊酉林放下盤子,問:“王爺所部隻有急調來的一萬人,都往這邊壓,能吃得住?”
承鐸頭也不抬道:“放心,胡人到時候隻想往北跑,哪裏敢想再往南啊。你們四人合力,最要緊的就是給我截斷休屠王的退路。”
趙隼緩緩道:“說是三十萬,有一部分壓在雲州一線,休屠的隨侍親軍不過十餘萬人。左路軍已經打掉了三萬,連日奔逃,也就剩下四五萬疲敝之師了。憑我們的兵力,要吃掉應該也不難。”
承鐸正色道:“既然打了,就別不痛不癢的,全麵作戰是遲早的事。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如今斷不可給休屠王以喘息之機。所以此戰,務必全殲其軍!”
楊、趙二人神情一肅。
承鐸抬頭看他們一眼,用匕首挑起一塊羊肉送進嘴裏,笑一笑,說:“不過你說得對,這西北的羊肉就是好吃。南邊的羊都又老又韌,人也都不怎麽是些東西,隻除了女人稍可一觀。”
趙隼噗嗤一笑,揶揄道:“是麽?”臉卻轉向楊酉林。楊酉林被他一瞧,莫名其妙,轉瞬明白了他的意思,短刀往案上一插,聲不吼而自高,“你看我幹什麽呀,我又不知道!我在南邊隻管打仗,管什麽老羊女人的。”
承鐸與趙隼都大笑起來。
按承鐸這番布置,休屠王已是案上魚肉,隻看庖廚如何下那一刀了。
這夜風卷雪飄,除開嚴冬的肅殺之氣,這幾百裏土地也並不寂寞。胡狄軍數萬人南北向下寨甚長,正當醜寅交刻,兩側大營火起,無數火箭射來。胡人逃了這兩日也不遑多想,爬起來又逃。不出數裏忽然麵前攔住兩支軍一番混戰,不辨方向,扭頭再跑啊跑,隻覺四麵八方都是敵軍。一時間哭爹喊娘聲,交戈擊劍聲,風吹火嘯聲響成一片。承鐸大軍便趁夜痛殺起來。
承鐸率軍一路掩殺,從夜半殺到天明,天明殺到傍晚,前路軍已探到趙隼後路,方才止住。他揚鞭縱馬四處高地上查看了一番,雪已漸漸深了,馬蹄半陷。承鐸心中籌謀片刻,轉到臨時搭上的帳篷裏,扯下身上的戰甲,就雪擦著手上和臉上的血跡。哲仁一馬馳來,滾鞍下地給承鐸行了個軍禮,道:“主子,毛子軍已經死傷過半,些許殘兵都已繳械,幾位將軍正在追殲奔逃的餘部。目下行事,還請主子示下。”
承鐸看一眼仍然不止的大雪,悠悠地說:“我軍輪換休息。傳令趙定一,李德奎後撤至我左右。趙定一部西移五十裏,看住雲州補給一線;楊酉林,趙隼合兵,撤至我前方三十裏。北軍的東西有用的帶走,沒用的燒掉。降兵通通放了讓他們北去,我可沒糧食養這些毛子。命大的就自己爬回去吧。”
哲仁應聲而去。
此令一出,諸將也十分會意,如今大雪不止,又深入敵方數百裏,補給跟不上。最有用的就是冬衣。胡人的軍衣通通拔了下來,人都趕回了雪地,美其名曰放回。本來降俘太多既怕生亂,又耗費糧食,殺了又太壞名聲,可真放回去豈不是和自己過不去。承鐸此令甚狠,等於是把那兩萬降俘攆到雪地裏活活凍死。誰若真的能爬回去,必是天下耐寒第一人。
越日,雪仍未停。承鐸再緩緩南撤,依險下營。各部的戰報陸續傳來,休屠王雲州殘部馳援,被趙定一擋住。李部人馬卻和胡狄大汗本部的騎兵短兵相接。而休屠王本人又被楊酉林騎兵追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承鐸已撤回燕州大營,休屠王的人頭也同時用戰旗裹了送至他案上。承鐸心中暗讚他這位鐵塔幹將。短短五天時間,休屠王號稱的三十萬大軍已經土崩瓦解,他自己也身首異處。而他們深入五百裏,往返奔襲,無論這一戰會引出什麽樣的後果,都是讓人難以忘懷的絕妙一筆。這不由得令承鐸心情一好,他站在營首北望,心中暗道: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來等一等了。一回頭,遠遠地看見馬廄的角落裏,瑟索地擠著一堆女人,個個風鬟霧鬢。
承鐸慢慢踱了過去,臨廄的大木樁上鎖著個人。這個人半跪半坐在地上,手縛在樁上齊胸高的地方,她便坐不實在,半吊著繩索,似是睡著了。白色的衣衫已然看不出白來,痕跡斑駁。隻能看見秀麗蒼白的臉廓,睫毛垂下,覆蓋在下眼瞼上。
承鐸俯下身,一伸手,抬起她的下頜,那女子猛然睜開眼,昏暗的光線下,她的眸子似有光彩流溢。一瞬間,承鐸有些失神,她也有些吃驚。旋即他恢複了一臉冷然,她又是一臉茫然。承鐸想起來,這個女子是那夜突襲休屠王後,楊酉林捉到的。
哲義看到承鐸過來,早已跟了過來,現下在身邊喊了聲“主子”,低頭等著承鐸示下。
承鐸打量了一陣,皺了皺眉道:“不是叫你把她弄弄幹淨?”
五王爺素有潔癖,還癖得很離奇。所謂癖好,就是某方麵的偏執,有些人對書畫,有些人對酒茶,有些人對古玩,畢生精研,樂在其中。而承鐸則是好潔成癖。原本像帝胄之家,規矩也大,一天四五次的換衣裳,早晚沐浴,隻要不怕麻煩,那也是不難辦到的。可是出征在外的將領們,往往就沒有這樣講究了。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不洗澡都是常事。承鐸算得上是當今下馬能謀上馬能戰的第一人了,他也身先士卒,也白刃飲血,也同甘共苦,但就有一樣,哪怕糧草沒有了,連他都吃不上飯了,隻要有水,也必要至少每日一洗。每每血戰而歸,第一件事就是脫了染血的袍子,以水淨手滌甲。
以前在上京,承錦就開過他的玩笑,說:“古人雲:‘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五哥竟有潔癖,可見心性之執著,正是情深之人啊。”此言一出,不僅人皆知曉了五王爺的這點小固癖,王孫公子們更是一陣風似的,出了不少這癖那癖的人,隻為博十三公主青眼一顧。
照這個理,承鐸要的女人該是白璧無瑕才對,可是他不這麽看。世上幹淨的東西不多,醜陋的東西不少,比如走路腳上染了泥,可以擦掉;殺人手上沾了血,可以洗淨。以此類推,這些都是外物,女人與他有什麽相幹呢?離開他的床榻,就什麽也不是。故而他這種怪癖是隻關乎自我的,是唯器唯物的,不涉道德,不拘世俗。至於放到他床上的女人,可以殘花敗柳,可以卑賤出身,可以其貌不揚,就是不能髒兮兮的。
哲義聽了他這麽一問,忙回道:“已經交給後營的老婆子收拾了,隻是衣裳是舊的。”承鐸做了個手勢,哲義便將鎖著的繩索打了開來。那女子一時委頓在地。承鐸手臂一展,將她撈了起來,負在肩上,向自己大帳的方向走去。留下馬廄一角的其他女人,瑟縮著朝他的方向張望。
承鐸一進大帳就把她放了下來。那女子被長鎖在木樁上,坐臥都不能,甫一著地,隻覺手麻腿軟,身子向前一傾,已被承鐸抓住,順手帶到了榻上。他狂放地一揚手,她的衣帶已淩空飄了出去。本就有些襤褸,痕跡斑駁的白緞薄棉袍也舒展地一旋,平落在地上。
她並非是裝幀精美的禮物,他也就沒費什麽工夫便剝光了她。這女子很瘦弱,卻不顯嶙峋,隻愣愣地坐在床邊。承鐸上次見到她時,阿思海說她是休屠王的玩物。這種身份想一想,便能輕易切中男人的某根神經,使得他對她的印象,染上了綺糜色彩。然而這色彩與她本人極不相稱,如今他剝光了她,卻仍不覺得她是那樣一個女人。
承鐸打量了她兩眼,動手脫掉了自己的衣服。他肩腰的肌理柔韌有度,臂膀上的肌肉隨他彎腰解靴子的動作而隱隱浮現。他的手落在她身上時,她的肩膀微微收了一下。抱著她像抱著一匹上好的絲綢,冰涼而細致,在清冽的空氣裏微微發抖,讓人莫名的興奮。
她安靜如一株植物,那把頭發倒是豐盈柔軟,雖然染上風塵而失了光彩,握在手裏卻是柔軟細滑的。而他無端地覺得,她的眼睛像一個欲說還休的隱喻,此刻正直視著他,平靜如深夜的瀚海。他想從中看出點什麽時,卻隻看到這雙幽深的眸子裏正映著他的影子。
承鐸不喜強迫女人,卻也沒見過這樣的女人,仿佛這種事情對她毫無意義,可以視若無睹。他有那麽點玩味地捏著她的肩膀,指頭撫摩著她的皮膚。很快,肉體的感官代替了他對她眼睛的探索,他一把將她推倒在了榻上。
她雖然瘦,身段卻是玲瓏有致。他粗暴地欺身壓下時,成功地看見她那波瀾不驚的秀眉蹙了起來。承鐸忽地一笑,手似安撫,又似控製,握住了她的腰肢。
哲仁到帳外,正遇哲義。哲義微一搖頭,他便明白了。拿著手裏的奏報斟酌了一下,覺得還是暫時不要打擾主子的雅興為是。承鐸的規矩,女人是不在他帳裏過夜的。所以這種時候,哲仁哲義總是要候著些,免得他叫不到人。
不過今天的情況似乎有點不一樣。裏麵聲息曖昧低弱,這個他們可以理解,那女孩子是個啞巴;可是天都快亮了,王爺竟還沒有攆人出帳,他們就不由得對那個女孩子無限同情起來。
次日,趙隼帶著打掃戰場的成果回來時,承鐸正看著一份奏報。見他探頭往大帳裏一鑽,就把那折子一揚,道:“雲州那邊胡酋手下的古離王已經在動作了。我猜他也摸不清虛實,僅是佯動牽製。”
“讓他們猜吧,他們還沒猜完,休屠王已經讓我們做掉了。”趙隼顯然也心情甚好,把一把鋥亮的寶劍解下來往邊上一靠,端起水就喝。
承鐸若有所思地看看帳外,道:“雪還在下?”
“小些了。”
承鐸想了一想,道:“你先歇一歇,一會我去巡營。完了這兒就交給你了。楊酉林還沒回來,你接應著點。”說著,站起來。
趙隼驚道:“王爺要走?”
“去去就回。多則三日,少則兩日。”承鐸說著,已經跨出了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