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回國
回到歧陽城,那是兩天後的事情。
邊關寒風,飛沙走礫。灰白色的岩石堆砌成那高高的城牆,哨兵在城牆上筆挺地站立,熟悉的盔甲,熟悉的裝束,弦歌眯起眼仔細看的話,甚至能看到他們盔甲上鐫刻的字體,模糊的輪廓。她閉上眼,張開雙臂盡情享受故鄉的空氣,抬頭仰望,城牆上那麵紅色的錦旗上繡著大大的醒目的“符”字。
風聲颯颯,旗幟被吹拂的聲音撩得激情澎湃。城門前的士兵看到弦歌,大聲質問,“那個人,對,叫的就是你,給我過來。”
一身髒兮兮的男裝打扮,弦歌美麗的臉龐也蒙上塵埃,五官教人看不清楚。她稍稍抬眼,質問她的士兵麵生得很,恐怕不認得她。她笑了笑,快步走過去,態度顯得很配合。
“你是女的吧?”士兵上下打量,懷疑地皺起眉頭,“怎麽這副打扮?”很可疑啊。
“嗯。”弦歌笑笑,“穿著男裝在路上方便些。”
士兵的眉頭皺得很緊,“你過來的方向,你是極東國的人嗎?”
這個……還真不好回答,弦歌想了想,道,“我是從極東國出來的。”
“哼,”士兵很不順眼地瞟她一眼,“你還敢來雀南國?而且還敢到歧陽城來?你知不知道你們那個皇帝做了什麽?小姑娘,我好心勸你一句,趕緊回去吧,如果讓城裏的人知道你極東國的人,恐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聞言,弦歌眨眨眼,猶疑片刻,不確定道“皇帝做的事……是指廢後那件事?已經傳到這兒來了?”
“不知好歹!狗膽子倒挺大,別以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對你動手!”士兵怒目大喝,“你居然敢說符城主的閑話!”
弦歌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說話,該說她這個城主做得太成功了嗎?她半是欣慰半是有趣地挑眉,雖然不知道她哪句話說得失禮了,仍是誠懇道,“對不起,小兄弟,能放我進去嗎?”
士兵的態度頓時不友善許多,冷眼看她,“你有通關文碟嗎?”
弦歌誠實地搖頭。
“沒有還敢來?”士兵終於找到毛病,大手一揮,向城裏的同僚大喝,“快點,把這人抓起來審問,有可能是極東國派來的奸細!”這其中的成分,有一大半是公報私仇,看不慣這女人對他敬愛的城主不敬。
弦歌愣住,怔怔地站在原地。待她反應過來,雙手已經被反捆在後,被人挾持著向前行進,一步一步地押進歧陽城,弦歌有些哭笑不得,巡視押送她的那三個士兵。她無奈地搖頭,抬起頭盯住其中一個比較眼熟的,淡淡地開口,“我說,這是要把我綁到哪裏去?”
那士兵似是一下子回過神,看了弦歌一眼,他表情一僵,顫抖著觀察弦歌那張灰蒙蒙的臉,臉色瞬間蒼白,又由白變紅,由紅轉青,他伸出手指抖啊抖的,“城……城主?”
話音一落,四場俱驚。
那三個士兵的腳步都停下來,盯住弦歌看,不知在看什麽,眼睛不能轉腳步也動不了,似是受驚嚇似是不相信,表情不自然得很。
弦歌繼續笑,“你們打算看到什麽時候?”
三個士兵怔了怔,忽然間,同時爆發出極大的歡呼聲,震耳欲聾,惹得邊上其他人紛紛注目。站在不遠處巡視的副官林因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皺起眉頭,大步跨來,嚴厲斥責道,“鬧什麽鬧?你們不守在城門前到這來幹什麽?”說著,他發現三個士兵還捉著一個犯人,“這是……”話說到一半,他就對上了弦歌似笑非笑的眼哞,竟也一下子就懵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林因,你很威風嘛。”弦歌嘴角一勾,“一副傻傻的表情,太丟臉了吧?”
林因諾諾開口,不確定道,“城主?”
弦歌懶懶一笑,“這天下還有哪張臉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林因聽著這熟悉的聲音,嘴巴就不知不覺地裂開了,說實話,他在笑什麽連自己都不知道,隻是看著弦歌傻笑。目光向下一瞟,看見弦歌被綁住的雙手,他急急忙忙伸手去解,繩子解了一半,林因的腦袋裏靈光一閃,急速轉身向後跑去,“老大!老大!”跑開老遠,又意識到這樣喊太沒規矩,臨時改口道,“將軍,將軍,您看誰回來了!”
弦歌一怔。
符雪遲剛剛練兵結束,臉上身上不斷流淌著汗水,黑發也有些淩亂,手上正拿著塊毛巾胡亂擦拭。看見林因跑到自己身邊,他的目光順著林因指的方向望去,距離太遠,映入眼簾僅僅隻是一個模糊的身影,可他的動作,所有動作都在那一瞬間都停止了。
風停了,雲止了。
弦歌甜甜一笑,朝他揮了揮手,掙開身上的繩子,一步一步走去,“好久不見,雪遲,別來無恙?”
符雪遲的表情極淡,可目光極熱無比,“你回來了。”
弦歌笑著聳聳肩,“你過得怎麽樣?”
“……比你想像地要好些。”
弦歌了然一笑,似是猜到他會這麽說,“你先忙你的吧,我回來的事情大家都不知道,棘手等待處理的事情有很多,我現在去找三伯,有機會我們再聊聊。”頓了頓,她苦笑著指指自己身上的衣服,“現在這場合,還有我這身打扮都得改一改,那麽,我先走一步。”
符雪遲沉默地看著她,目光一分一秒都沒離開弦歌,點點頭,然後又點點頭。
弦歌笑了笑,轉身就向城裏走去。
林因實在看不下去,老大這樣子該說木訥還是無能?看他平時在戰場上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嘖,真是丟臉。林因一晃就攔到弦歌麵前,嬉皮笑臉,“城主,你總得給我們個機會,讓我們替你洗塵接風啊!”
弦歌似笑非笑,“沒有浪費的必要,我不好這一套。”
“太不給麵子了吧?”林因可憐兮兮道,“而且您不在的時候,我兒子也生出來了,我還想讓您瞧瞧呢。”
兒子一詞微微刺痛弦歌,她驟然沉默下來。
林因卻沒看出狀況,隻道打鐵趁熱,大聲嚷嚷,“那就這樣說定了,晚上您到營地來,就在老大房裏,讓我們好好慶祝!”
弦歌甩甩腦袋,又恢複笑容,“那就這樣吧,我就先走了,你們也別太浪費,隨便點兒就行了。”
林因奸計得逞似地笑了笑,擠眉弄眼,“當然,當然。”
弦歌擺擺手,表示就這樣了的意思,繼續跨步向前走去。忽然,手腕被人拽住,她側過腦袋,視線從手移到那隻手的主人,最終定格在他臉上,眨眨眼,不確定道,“雪遲?”
符雪遲不去理會林因在旁拚命使的小眼色,神色極其坦然,他拉起弦歌的手就往前走,大步流星,“你現在是要去見義父吧?我帶你去。”
弦歌被動地被他拖著走,很配合地跟在他身旁,在兩人走出相當一段距離後,已經離開軍營很遠時,弦歌無奈地瞥了符雪遲一眼,“我又不是不認識路,其實可以自己走的。”
符雪遲想了想,開口道,“我知道,是我自己想帶你去。”頓了頓,“而且,你看看你現在這身打扮,進去大門就有問題。如果讓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你回來了,那**會更大。”他稍稍停下腳步,回頭微笑,“所以,還是讓我帶你去吧。”
弦歌睜大眼,無話可說,她撲哧一笑,點頭,“悉隨尊便。”
微風吹拂起來像是細草搖動推擠的聲音,蔓延到無限廣闊的遠方。天空藍得能滴出水來,清湛且深邃。軟綿綿的白雲浮過他們的頭頂。
這樣熟悉的城池,這樣熟悉的街道,即使閉著眼睛,她也能找到符家的大門。兩人最終停在符府前,管家看見符雪遲後替他開門。
“吱”的一聲,符家的大門在麵前敞開。
弦歌深深呼吸一口氣,跟著符雪遲跨步進入。他們停在符霜霖的屋門前,符霜霖似乎聽到了外頭的聲音,淡淡的聲音傳了出來,“是雪遲嗎?”
符雪遲應聲,“是,現在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符霜霖正坐在椅子上,他抬頭一看,好奇道,“你找我有……”話說到一半,他的目光就死死盯在弦歌髒兮兮的臉蛋上,沉默地看著,屋子裏沒有一個人說話。
弦歌淺淺一笑,“三伯,久別重逢,看到我都激動地說不出話來了?”
符霜霖眯了眯眼,為掩飾自己的失態而假假咳嗽幾聲,沒好氣,“你可沒說你要回來。”
“說來話長。”弦歌笑笑。
符霜霖看她一眼,又將目光轉移到符雪遲身上,“雪遲,你先回去工作吧,我和弦歌有話單獨要談。”符雪遲沉默地點頭,然後就關門離開。待屋裏隻剩他們兩個了,符霜霖站起身來,狠狠一拍書案,厲聲道,“淩悠揚那小子居然敢休妻!他把我們符家當成什麽了?非得給他一點教訓看看!”
弦歌斜瞟他一眼,淡淡道,“不是他的錯。”
“你還替他說話?”符霜霖瞪住弦歌,“符家的女人肯嫁給他那是給他麵子,他居然如此不知好歹,即使是個皇帝,我們也不見得會放在眼裏!古往今來,你是第一個被休的皇後,也是第一個被休的符家的女人,不給淩悠揚那小崽子一點教訓,他是學不乖的!”
弦歌怔了怔,然後很自然地裂開嘴,笑容可掬,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三伯,聽到你說這席話,我終於明白當初爹為什麽不把位子傳給你了……嗬嗬,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言下之意,敢情是說他鹵莽?符霜霖被她的話氣得吹胡子瞪眼,“啪”的一下揮開她的手,又狠狠一拍桌子,“放屁!沒大沒小!目無尊長!你皮癢了是不是?別以為你長大了我就不敢打你!”
“怎麽會?這世上哪有三伯不敢做的事?”弦歌笑不可支,她拚命想忍住,一邊捂嘴一邊瞟向符霜霖,笑著,笑著……她緩緩閉上眼,收斂起所有情緒,笑容中多了一絲苦澀,“隻是,少一個敵人總比多一個敵人的好,是我選擇離開的,不是他的錯。”
“不是他的錯?”符霜霖怒目,“休書是他寫的!算計是他開始的!難不成還是你的錯?”說話的氣勢,若是弦歌敢在他麵前點頭肯定會挨一巴掌。的確,符霜霖雖然不怎麽喜歡弦歌,但這個女娃好歹是他從小看到大的,這女娃好歹是姓符。即使他常常罵她打她,可不代表別人也能欺負!而且還是當著天下所有人拂了符家的麵子!
弦歌笑笑,“別說這個了,我回來是為了把事情處理好的。三伯,如今朝廷的局勢如何?符家的立場有了決定嗎?”
符霜霖冷哼一聲,“能有多少好處就給符家占多少好處!哪怕沒有好處也要替符家把好處給搶來!”他眼角上挑,眯眼道,“等著聽你的意見。”
弦歌沉吟片刻,“湘玲……太後有表態嗎?”
符霜霖不懷好意地瞅著她看,忽然詭異地笑了,“說起來,當年我主張將古湘玲殺了,斬草除根以絕後患,那時候是你一意孤行將她力保。好了,那丫頭是活下來了,活下來當了太後。”刻意地停下聲音,他似笑非笑,“如今,你得證明給我看,讓她活下來對符家還是有好處的。”
弦歌眨眼,想了想,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讓我證明?”
“廢話!”符霜霖用看白癡一樣的眼神看著她,“太後密旨傳話,說要見你,讓你進京一趟。”
弦歌連連眨眼,莫名一笑,“她怎麽知道我會回來?三伯,應該是你主動聯係她的吧?”
符霜霖哈哈大笑,態度很是得意,“這你就猜錯了,”難得她也有猜錯的時候,心中頓時高興萬分,像是贏了比賽一樣。“是那位太後主動聯係我的。”
弦歌的眼神一瞬不瞬,直直地注視符霜霖,像要從他臉上讀出什麽。
“淩悠揚休了你的事情已經天下皆知,古湘玲一知道這事就傳書給老夫,說你一定會回來,讓你一回來就去見她。”符霜霖拍拍她的肩膀,聲音堅決有力,“弦歌,去吧,進京去,給符家打一場大勝仗回來!”
弦歌沉默地偏過腦袋,黑發滑落肩膀,她伸手蓋住符霜霖蒼老的手背,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