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釋嫌
弦歌站著不動了,烏黑的眼眸中似有氤氳之氣,她的唇角卻是微微揚起的,“呐,雪遲,如果有一天,淩悠揚在我心中的地位高於歧陽城了,那時,會是一個怎樣的結局?悲劇?抑或喜劇?”
符雪遲半晌無言,淡淡道,“隻要沒有衝突,那就什麽事也沒有。”
弦歌半仰著腦袋,嬌俏白皙的臉龐上在黑夜中透出神秘的氣息,“如果,避免不了衝突呢?”
符雪遲沉默。她想要的並不是答案,這樣的問題,在她心中恐怕早已想過千遍萬遍,所以他沉默,等著聽她接下來的言語。
“要麽,因叛國而被天下所棄。要麽,因背叛淩悠揚而被他怨恨終身。”弦歌深深談了一口氣,笑道,“這樣說起來,第一種情況的遭遇會更差,我若為他放棄所有,等到有一天,當我失去了他的愛情,我就真的什麽也不剩下了。”
“何必給自己設一個死局?”符雪遲的目光中略帶憐憫,“你現在所做的,不就是為了避免這種兩難的局麵發生嗎?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悲觀了?”
“這叫未雨綢繆。”弦歌低頭歎道,“唉,也不過是胡思亂想。雪遲,其實,我心裏一直有這樣的害怕……”
“你可以把你的擔心和害怕跟淩悠揚說,他是你的夫君,是要陪你走完人生的人。”符雪遲神情苦澀,強作鎮定,“夫妻之間,應該更信任。夫妻之間,沒有什麽是不可以說的。”
弦歌又不說話了,她側目凝望雪遲的瞳孔。背後靠著一棵高大的桂花樹,清香洋溢。銀色的月光偷偷溜過樹葉的縫隙,細細碎碎地傾灑在地麵。“我沒想愛他的。”
“我了解。”符雪遲微笑,伸手折下一小簇掛花,插在她發際,“因為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愛上你的。”
郎才女貌,曾經多少人以為的一對璧人。
這樣的結局,又跌破了多少人的眼睛。
“所謂夫妻,是你傷心難過的時候可以找他傾訴,他軟弱痛苦的時候也可以到你這裏來尋求安慰。快樂共享,苦難共當。”符雪遲望著她,“弦歌,你別太在意別人的看法,也別太在意這個婚姻的目的,你以前怎麽跟他相處,現在也可以。捫心自問,你是因為愛而跟他在一起,還是因為其他的目的?”
弦歌咬唇,垂眼,望著那片寂寞的月光。她發現,越是喜歡他,越是愛他,她就越不知該如何是好,手忙腳亂地,不知所措。
符雪遲搭上她的肩,“他是愛你的,我是男人,我看得出來。”他笑道,“隻要拿出你平常的智謀來,肯定手到擒來。”
弦歌聽了這句話,忍不住笑出聲來,“雪遲,你很久沒這樣跟我說話了。”
“盡自己的努力去做,寧可做了再後悔,也不要在以後的人生裏後悔自己當初什麽都不做。你以前都是這個樣子的,這才是符弦歌。”符雪遲板正她的身軀,“失敗了也無所謂,歧陽城的大門一直為你敞開,我永遠站在你身後,不用害怕。”
弦歌眼角噙淚,閉上眼,“你這樣子……”
望著她眼角那點晶瑩,符雪遲的心底一片柔軟,他偽裝起自己的堅強,笑道,“你的路是你當初自己選擇,由不得你後悔。我的路也是自己選的,是我自己選擇放棄的,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我親手放開了自己的感情,所以,即使孤獨終老也沒什麽好後悔的。”
弦歌嘴唇嚅動,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
符雪遲撩起她的一縷黑發,他微微躬下身,放在唇邊輕吻,“你和我不一樣,你還有很多的機會,而我,已經沒有了挽救的機會了。”他鬆開手,笑容如昔,狠狠拍了她一下,“去吧,你跟義父那種脾氣的人都和平相處了這麽久,淩悠揚這混蛋對你來說根本小菜一碟,不在話下吧?”
弦歌抬眼,流風回雪似的一瞥,“謝謝。”輕輕的一聲,然後轉身回房。
軍營裏,淩啟明還在和一些下屬燃放喜慶的煙花,在黑夜中如夢幻般轉瞬即逝。等到弦歌走遠了,符雪遲頓覺靜得像死亡一樣,耳中隱約可聽見遠處的歡呼。他無力地倚靠在桂花樹上,樹幹上還有殘留點滴弦歌剛才的溫度,像針一樣刺進他的每個毛孔。
符雪遲啊符雪遲,你剛才究竟說了些什麽?又究竟做了些什麽?他痛苦地閉上眼,心中不斷地嘲笑自己,“真他媽的是個笨蛋,又做了一件傻事!”
黃色的小花瓣飄落在他肩頭,如同夢幻的泡影,黑色的發,素色的長衫。堅毅的臉龐上徒生寂寞的刻痕,他的頭頂上是那五彩繽紛的焰火,一片一片照亮他竭力隱藏的軟弱和思念。苦澀彌漫,他徐緩勾唇——
符雪遲,你沒的救了。
弦歌回到房間的時候,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淩悠揚側著身子睡在床上,聽到開門聲也無動於衷,透過蒙朧的月光望去,他似乎睡得很沉,眼睫毛又長又翹,眼皮緊緊閉著。
弦歌歎道,“別裝睡了。”
淩悠揚依舊一動不動地閉著眼。
“還裝?”弦歌挑眉,“算了,隨你的便,那你就閉著眼睛聽我說話。淩悠揚,別以為仗著我喜歡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你明知道我懷孕身體不好還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你覺得你的作為像是一個父親還是像丈夫?”
淩悠揚悄悄睜開眼,黑色的瞳孔流光溢彩,微含譏嘲。
弦歌盯住他的眼,心中已料想過他的反應。“這次是我騙了你,可我隻是為了歧陽城嗎?淩悠揚,憑你的頭腦就沒想過,我這樣做,何嚐不是在肅清你我之間的障礙?你把我定罪,你對我生氣,你以為你有什麽道理?”
淩悠揚盯住她,緩緩開口,“你知道我在生什麽氣嗎?”
弦歌冷笑,“那麽,你又知道我的感受嗎?”
淩悠揚坐起身來,鼻腔中嗅到輕微的桂花香味,眼眸微微一抬,便看到了弦歌發際上插的那一小株桂花,他幾不可見地眯了下眼。“你剛才和符雪遲在一起?”
弦歌不答,輕輕瞥他一眼,繼續道,“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努力消除極東國和雀南國之間的矛盾。可你呢?你隻會生氣。我懷有身孕,從你知道那瞬間開始,你就沒說過一句好話,你隻會嘲諷。悠揚,你是我的夫君,是孩子的父親,你有好好檢討過嗎?”
淩悠揚語塞。
弦歌向前一步,“我害怕我們會因外力分開,你體諒過我的擔憂嗎?我害怕我生出來的孩子會有問題,你詢問過我的感受嗎?你隻想到你自己!”
淩悠揚目光複雜,他和衣站起,向弦歌走去,伸手攬在她肩頭,“其實……”他的神情有些無措,他知道他有錯,可又不想承認,他很愧疚,可他不明白,明明是他在生氣,為什麽變成弦歌在發火……而且,還有符雪遲……想到這裏,淩悠揚的手不自覺地去拔下那簇桂花,隨手扔在地上,再加上一踩。
弦歌順著他的動作轉移視線,看到那簇黃色的桂花染上黑色的髒汙。她怔了怔,不敢置信地抬頭去看淩悠揚的神情。
淩悠揚裝作若無其事,攤手,“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弦歌鎮定地望著他,伸手指向門外,“我要睡覺,請你出去。”
淩悠揚皺眉,“我們是夫妻,而且這房間……”
“請你出去。”弦歌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似笑非笑,“有你在這裏,我和孩子都會睡不著。”
淩悠揚用力地握緊雙拳,可看著弦歌的模樣,拳頭又慢慢伸展開。現在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麽?他不由鄙視自己,平時的甜言蜜語都到哪兒去了?可是,即使覺得自己大概錯了,他在心裏仍感覺到疙瘩。
望著弦歌堅定的眼神,淩悠揚轉身跨步,關門離開。
弦歌坐在床沿,長長歎一口氣,看著地上那簇桂花,哭笑不得。
一會兒,門又被打開。
弦歌急忙望去,卻見淩悠揚麵無表情地走進來,彎腰撿起那簇被踩爛的桂花,然後在手心捏成碎片,坦蕩蕩地走出去,關門。
弦歌怔怔到看著他的動作,話都說不出來。
又過了一柱香的時候,弦歌已經躺下,屋門又被打開,她明亮的目光望去。
淩悠揚捧著一大簇桂花,金色的,黃色的,然後滿滿地插在花瓶裏,接著麵無表情地離開,關門。
弦歌眨眼,再眨眼。她實在是想笑,但終究隻是勾了勾唇。然後一夜好夢。
從第二天開始,大軍踏上回程。
弦歌和淩悠揚陷入冷戰,一路上,弦歌不看他一眼,也不跟他說話。淩悠揚剛開始還想嚐試和她溝通,但瞧見她的冷眼,再加上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索性也沉默了,行軍趕路,隻在偶爾忙裏偷閑時,會悄悄地看她幾眼。
當他在第一瞬間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弦歌的布置,當他在第一時間知道自己最放在心上的那個女人竟然欺騙自己,他簡直快氣瘋了,他隻想到把自己所有的傷害加倍償還於她。
即使到現在,淩悠揚每次想到這件事就覺得不舒服,再想到他不是排在弦歌心中的首位就更不舒服。不過,轉念一想,弦歌會做這些事也是為了彼此的感情的,疙瘩也會稍稍平衡一下。但是,疙瘩變小了還是疙瘩。
不過,不能太強求,他已經傷害到她了。
孩子……淩悠揚嘴角微微一勾,眼角的餘光又向弦歌的肚子瞟去,他想了想,招呼身邊護衛張奎,“張奎,去問問王妃感覺怎麽樣,再給她送點新鮮的水果去。”
弦歌悠閑地坐在一邊,看到張奎捧著大把的水果跑到她身邊,木訥道,“王妃,這是七殿下讓我送來的。”
弦歌抬眼一瞥,老實的男人啊,臉都快紅了,實在不忍心給他難堪。她揮揮手,“不用,拿回去,告訴你家主子,除非他親自過來道歉,親自把這些東西拿來,否則免談。”
張奎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張嘴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麽。眼珠子往淩悠揚那邊一溜,卻見那位七殿下眯著他看他,再低頭看看弦歌,這位七王妃更是擺出一副不想說話的模樣。
弦歌臉一沉,“還不走?”
張奎隻有再捧著水果往回走,還沒走近,就看見自家主子青黑發紫的臉色。他默默地站到淩悠揚身後,“七殿下,還需要再送嗎?”
“不用。”淩悠揚冷哼一聲,咬牙切齒,“隨她的便。”
這股低氣壓從清晨持續到中午,又從晌午持續到傍晚,一個又一個時辰,兩位當事人都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反倒是周遭的人看不下去了。
青山綠水,晚霞浮雲。
符雪遲淡淡道,“我以為,你會嚐試跟他和解。”
弦歌坐在湖邊一塊大石頭上,享受晚霞的燦爛。“有啊,我把該說的都跟他說了。”
符雪遲疑惑,他是當真有些不解,“你都說什麽了?”
弦歌打了個哈欠,“把我的難處說了,把我的苦心說了,把我的想法也說了。”
符雪遲歎氣,好整以暇,“那麽,你是想等著他愧疚?等著他主動道歉?”
弦歌滯了滯,睫毛微顫,“不對嗎?”她輕笑一聲,抬眸道,“不過,我沒指望他會道歉,‘對不起’那三個字我等到死也等不到。問題是,悠揚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做錯,即使我把什麽都跟他說清楚了,他也隻是覺得我很可憐我很委屈,半丁點兒都不會覺得自己做錯。”
符雪遲靜靜看著她,歎了一口氣,“你也很會找借口,說到底,是因為你也拉不下臉吧?你們兩個半斤八兩,差不多的想法。”
弦歌一僵,爾後微笑,“大概吧,他開不了口,我也開不了口,所以,我想了一個辦法。”
符雪遲懷疑道,“辦法?”
弦歌的嘴角勾出狡黠的笑容,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他低頭,“你把耳朵附過來,我告訴你。”
隱約晃蕩出陰謀的味道。符雪遲反射性地低頭,隻聽到,“雪遲,本來我隻想點中昏穴裝病,既然你在旁邊,那效果會更好,幫一下忙哦。”話音一落,他來不及多作反應,就看見弦歌昏沉沉地閉上眼,直接倒在他懷裏。
溫香軟玉,黑色的長發隨著那道嬌軀飄落在他身上,在半空中劃中一道美麗的弧線。符雪遲不假思索地抱住她,收緊雙臂,苦澀在嘴角化開,弦歌,有些時候,你真的很殘忍。
站在遠處的淩悠揚眸中精光一閃,眉頭打結,立刻放下手中的事務徑直走去。
符雪遲將弦歌打橫抱起,似笑非笑。既然要演,那就演得逼真一點。他也直直走向淩悠揚,開口朗聲道,“七皇子,勞煩你去叫來隨行禦醫,弦歌好像出事了。”
淩悠揚立刻吩咐下人去找禦醫,又急著伸手想從符雪遲手中接過弦歌,卻見符雪遲向後退開幾步,錯開他的手。淩悠揚目光危險,聲音倒是穩定得很,故作友好,“還請符將軍將我的王妃交還在下。”
符雪遲搖頭,目光凝重,“七皇子,這幾日弦歌常常和我聊……若是沒有你,她今日又怎會昏厥過去?”
淩悠揚怔了怔,然後瞪向他,“多謝符將軍關心,不過我的王妃我會自行照顧。”這幾日?常常聊?敢情你和我的王妃感情很好啊?他媽的多管閑事!符雪遲,你知不知道男女有別,需要避嫌啊?所幸,淩悠揚的演技不錯,這些話憋在心裏,一句也沒說出來,臉上還努力偽裝出友好的表情。
“你傷到她了。”符雪遲的聲線低沉,目光幽深,“她懷孕,她以為你會很高興,她以為你會知道她的不安……可是,你什麽也沒做,你甚至還刺激她!”
淩悠揚沉默,無話可說。
“這樣的你,讓我怎麽放心把弦歌交給你?怎麽放心把她獨個兒留在極東國?”符雪遲嚴厲道。
淩悠揚沉默,許久,低低開口,“我以後會注意的,那隻是我一時激動。”
符雪遲盯住他的眼,一字一頓,“你愛她嗎?”
淩悠揚睜大眼,沉默。
“愛她嗎?”符雪遲繼續逼問。
淩悠揚的目光悄悄落在弦歌蒼白的臉頰下,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符雪遲的瞳孔微微收縮,抱住弦歌的手顫了顫。他沒有辦法插足在這兩個人之間,至少,能看見自己喜歡的人幸福,那也是一種幸福。“以後,你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都先想一想你愛弦歌的事實。如果,你繼續傷害她,歧陽城傾盡全力也會帶回她,即使會和極東國作對也會把她帶回去!”
淩悠揚不悅地望著他,“不用你提醒。”
說話間,禦醫奉命趕來。淩悠揚又要從符雪遲手中接過弦歌。符雪遲在放手的那一刹那,偷偷解開她的昏穴。
弦歌落入淩悠揚的懷抱,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她一醒來就看見禦醫站在麵前,不禁心虛地輕輕一顫。淩悠揚感覺到她的動作,看她睜開眼,心疼道,“沒事,不用擔心。”
弦歌慌張地向符雪遲偷偷瞥了眼,瞧見他向自己揚唇,頓時哭笑不得,雪遲,你幫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