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舊宅

空氣中都是泥土的香味,讓人不禁全身舒爽起來,天空的色彩染著淡淡的透明,像被溪水浸潤過一樣。木製的農家小屋,簡簡單單的兩間房,可惜廖無人氣,空蕩蕩的。

這是陸務惜和陸纖以前的住處,小時候的住處。陸務惜未高中前,家境並不好,勉強度日。他和妹妹兩個人相依為命。可是,真的等生活都變好了,兩人卻分開了。

到最後,隻剩下這個地方,這個他們生前住過的屋子。

木屋前有一個簡陋的秋千,雖然做秋千的那個人技術不怎麽樣,卻可以看出他費了很多心思。弦歌輕輕地走近去,伸手摸了摸,秋千微微一蕩,發出“吱吱”的聲音。

符雪遲不自覺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弦歌麵無表情,她鬆開手,轉頭一笑,“進去看看吧。”

打開屋門,最先闖入眼簾的就是一張筆墨手繪的美人圖:荷色的羅裙在風中輕輕飄蕩,美目泛著迷人的光彩,巧笑倩兮,芙蓉般的臉龐染有紅紅的薄暈,稍帶羞澀,膚如白雪,腰如束素。

美人圖的右下角是陸務惜的署名,還題筆寫了兩句詩: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弦歌對自己母親的麵貌其實不怎麽熟悉,父親的書房裏以前也曾掛過,後來父親去世,那幅畫也就跟著他一起入土了。但是,今天看到的這幅畫,比以前看過的逼真許多,感情也豐富得多。仿佛就是陸纖正略帶羞澀地站在你麵前微笑,有著女兒家的無邪,滿眼都是看到情人的喜悅。

他們兩個,果然是愛著的嗎?

畫著人不一樣,他們各自眼中看到的陸纖也就不一樣。

弦歌垂下眼,不想再看那幅畫,心中思緒複雜。娘,既然如此,你究竟把父親當成了什麽?避難的地方?還是安慰的地方?

你究竟是抱著怎樣的感情把我生下來的?是因為想保護自己的孩子?還是因為愛那個男人?我是多麽多麽希望自己是爹的親生女兒,可終究不過是一種奢望。

在很小的時候,符昌霖曾經說過,“弦歌,你娘是因為愛你才生下你的,雖然你無緣見她一麵,但這不是拋棄你的意思,無論如何,爹永遠都在你身邊。”

小小的弦歌不忍忤逆爹的意思,頻頻點頭,“弦歌有爹就夠了。”

抓住眼前能抓住的,保護自己能保護的。弦歌一直很害怕失去,因為擁有的太少,所以就更想去保護。即使現在得到了許多人的認可,在她的內心深處也常常會害怕,甚至是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害怕,畢竟,她身上流的不是符家的血。

簡陋的木製桌椅,一看就是很老很舊的東西,桌麵溝壑不平,粗糙異常。椅子也隻有兩三隻,人坐上去會“吱吱”搖晃,屋子裏基本沒什麽家具擺設,有的都隻是最簡單的東西。屋子裏不髒,看得出有人常來這裏打掃。

弦歌環顧四周,看見南邊的小桌子上擺放著一塊靈位,陸纖的靈位。靈位前放著一小束花,已經枯萎了。她緩緩走過去,沉默的看了一會兒,然後拿起來,“娘的墳墓是在歧陽城,她和爹葬在一起。現在想想,她真正想待的地方或許不是那裏。”

符雪遲輕聲道,“可是,你是不會把大伯父和大伯母分開的。”

“嗯。”弦歌淺淺一笑,嘴角微有苦澀,“陸務惜的府邸已經被封了,或許再過段時間,那裏又會迎來新的主人,他遺留下來隻剩下這裏。我以前就查到,他每次有空閑都回去故居看看,今天第一次來,怎麽說呢?感覺有點複雜。”

符雪遲將她的腦袋輕柔地摟進懷裏,厚實的大掌在她發頂撫摩,發際間的香味悠悠傳入鼻中,惹人心亂。“符弦歌本來就是這樣的人……”話說到一半,懷中的弦歌突然有了動靜,眉頭也困惑地皺起。雪遲問道,“怎麽了?”

“有蹊蹺。”弦歌仔細觀察手中的靈位,雙手左翻右搗。她湊近腦袋,一邊有手敲一邊側耳傾聽,結果從中翻出一封信,上麵是陸務惜的筆跡。弦歌的臉色一下子轉為凝重,她低頭粗略一看,臉色越變越白,手一抖,那張信紙就悠悠飄落。

符雪遲也皺起眉,彎腰撿起,他垂眸望去,一行一行地看下去,雙唇緊緊抿成一條線,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信上麵陸務惜寫的每一個字都像驚天噩耗一樣圍繞著這兩個人——

當這封信被別人看到時,估計那時老夫已經不在人世。嗬嗬,容我做一個猜測,第一個找到這封信的人是誰呢?根據多年的直覺,我想,大概會是那個孽種吧?符弦歌,你說說,現在是不是你在看這封信?

老夫一生做的錯事壞事不計其數,其中,最不後悔的就是和纖兒在一起。但是,卻害纖兒因此喪命,纖兒的身體太過柔弱,不宜生產。第一次為那畸形兒她已經去了半條命,第二次為了符弦歌她果然整條命都沒了。那時候就知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喜歡那個孩子了。

畸形兒剛生下時,兩個詭異恐怖的腦袋貼在一起,眼睛半睜半閉,身體微微蠕動……心裏頭第一次有恐懼,我親手掐死了她,我想,這就叫報應了。我不怕報應,可是纖兒一直對我倆的事滿腹罪惡,這些年,很少看到她笑。她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居然不惜離開我!

都是那孩子的錯,都是符弦歌那孽種的錯。纖兒,既然你那麽喜歡那孩子,那我一定盡力把她送到你身邊,不讓你寂寞。不過,符弦歌不容易對付,也不知道究竟誰輸誰贏。

為了對付她,我的確不擇手段,但是,卻因此發現了天大的秘密。我和極東國的一個官員互通訊息,但是,那人的身份卻是保密的。老夫不喜歡這種不對等的交易,自然開始著手調查,但是,越是用力想挖卻發現那洞比想象中更深。

那官員應該是某個人的下屬,我費勁心力仍然查不出那人是誰。那個人野心極大,心計極深,他應該設了很大一個圈套,我雀南國朝中有很多人官員都應該已經被他收買,或許,連皇上身邊也安插了他的人。

這是一場鋪天蓋地的陰謀,那人想要的是雀南國?或許他的野心比這更大。老夫一開始懷疑是極東國的皇帝,後來又懷疑是極東國的太子,結果發覺都不是。老夫迷惑了,究竟是什麽人把自己藏那麽深?

那人既然做了這麽多安排,他想要的自然也不小,他安排的探子姑且不論,最恐怖的是,若被他拿到雀南國的皇宮地形圖和軍事布陣圖,那麽,事情就無法挽回了。嗬嗬,老夫死了也好,至少不用看到國破家亡的景象。

至於看著這封信的人,你想怎麽做就由著你了。不過,若真是符弦歌你在看,老夫真想仰天大笑,符昌霖教出來的孩子肯定也是迂腐之輩,嗬嗬,你對這事肯定無法撒手不管。這樣吧,老夫送你一樣禮物,或者說遺物也行。在這屋子的床底下,木板下麵藏著曾經和極東國通信的證據密函,符弦歌,你若真想管這事,這密函還是很有用的。

陸務惜親筆。

四周的空氣已經凝固,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弦歌又將那封信看了一遍,神情中辨不出喜怒哀樂。她突然飛快奔向裏屋,掀開床板,果然看到一疊信函。

符雪遲也跟了進來,目光沉沉地望著她。

“淩悠揚……”許久,弦歌從口中念出這個名字,冷冷一笑,“我知道他想要什麽,他想要這個天下,他想要統一這個天下。”

符雪遲沉吟片刻,“你對他知道多少?”

“不多,他那種人,不會讓別人太了解他的。”弦歌將那些信件捏在手裏,目光透過窗戶望著遠方,“他現在還不出手,隻是因為時機未到。他要先拿到極東國的皇位,然後再一舉進攻其他國家。”

符雪遲閉上眼,沉默後,道,“那麽,你覺得他拿到軍事布陣圖和皇宮地形圖了嗎?”低沉的聲音回蕩在狹小的屋子裏,壓得弦歌霍然一驚,她瞬間靈光閃過,想到了淩悠揚那天跟著她進宮的舉動,頓時咬緊牙齒,“大概,已經拿到了。”

“最糟的情形。”符雪遲從胸中悶出一口氣,天空還是一如之前的明亮,他卻不再笑得出來,“你打算怎麽辦?”

“本來,可以把這封信交給皇上,也可以和其他大臣一起討論……”弦歌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連她呼吸的聲音都幾乎聽不到了,“可是……”

“可是,這信裏麵涉及到你的身世,一旦公布,你就完了,符家也會有麻煩。至少,那些之乎者也的學子和道德家們都會針對歧陽城和你。”符雪遲目光痛惜,“那麽,你要一個人承擔?”

弦歌沉默,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低頭輕笑,“事情總是不能麵麵俱到,我既然想隱瞞一件事,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她側過腦袋望著符雪遲,“其實,隻要淩悠揚無法登上極東國的皇位,後麵的事情他也沒機會做了。他不是那麽無私的人,否則他早就給別人機會進攻雀南國了。很明顯,他想親手得到這個天下才一直忍著。”

符雪遲望著她,“你覺得他會失手嗎?”

“不太會。”弦歌苦笑,“所以,我才要去想辦法阻止。”

“你能怎麽阻止?你還能把手伸到極東國去?”符雪遲疑惑地問,忽然,他的臉色變得鐵青鐵青,想到了很壞的事情。他一把拽住弦歌的手腕,死死盯住她,“你是不是已經有主意了?”

“嗬嗬,我腦子轉得很快的。”弦歌仰頭微笑,嘴角微微勾起,“當然有主意了。”

望著他的眼睛,符雪遲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他的臉色越來越黑越來越沉,握著她手腕的力氣也漸漸轉大。可是,在弦歌的臉上他看不出任何鬆動,終於,他痛苦地閉上眼,輕聲道,“不要。”

“要阻止他要把那些地圖偷回來……至少需要在他身邊插個人吧?”弦歌直直地回視,“但他很少會相信人,短時間也插不進去。可是,聯姻是最好的機會,況且是他自己提出來的聯姻。”

符雪遲手上的肌肉都在顫抖,目光不穩,“他要娶的是長公主。”

弦歌微笑,“我會讓他娶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