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山明水秀
第二天下午,她見到了子悅。
當時她正陪著慕容無風在湖心的小亭裏說話,忽然有個細小的身影向他們奔來。臨近了,她的腳步卻遲疑了起來,一閃身,躲在一個亭柱的背後,偷偷拿眼打量著她。
女孩子梳著兩個長長的小辮,眼珠骨碌碌地亂轉,滿臉的調皮相。
“子悅。”慕容無風叫道。
女孩子扭扭捏捏地走過來,一眨眼,又躲到慕容無風的身後,死死地抓著父親的袖子不放。
她有一張瘦而秀美絕倫的臉,皮膚是粉紅色的。眼睛裏滿是大膽和天真,濃密的長發光可鑒人。
“怎麽?不認得媽媽了?”慕容無風一把將她從身後拉出來,“你總問我媽媽為什麽還不回來,現在媽媽終於回來了。”
說這話時,他故意裝出一種平淡的語氣,好像這並不是一件大事。荷衣彎下腰來,摸了摸女孩子的頭頂,道:“子悅,你不記得我了?”
子悅瞪大眼睛,怔怔地盯著她,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忽然指著她頸上的一串紅豆,奶聲奶氣地道:“這是爹爹做的。我也有一串!”說罷,將自己脖子上的那串紅豆從懷裏掏了出來:“你看!”
她驚喜地看著那兩串鮮紅的紅豆,笑道:“子悅帶著它真好看呢。”說罷,將她抱在懷裏。那柔軟細小的身軀先是不好意思地掙了一掙,接著,便任由她緊緊地抱著了。女孩子將自己的小辮子拉開,得意洋洋地道:“媽媽,你看!”
兩個人都湊過頭去,看見她粉紅的小耳朵上已紮了個小洞,一邊綴著一粒珍珠。
“誰給你紮的耳朵?”慕容無風板起了臉。
“是我求的二表姐……”子悅怯生生地道。
“挺好看的,媽媽也有一對呢。”荷衣笑道。
“媽媽,你再聞這裏!”聽得荷衣讚許,她更高興了,又將頭低下來,掀起自己的一條小辮子放到荷衣的鼻尖上晃來晃去。
“唔,好香。這是二表姐的桂花油麽?”她柔聲道,她也曾是女孩子,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她哪有不知道的?
子悅的一隻手往上一勾,自然而然地摟住了她的頸子,在她懷裏縮著肩頭,低著腦袋,靦靦腆腆地笑了起來。
小孩子家不懂事,將桂花油抹了一道又一道,給陽光一照,油光閃亮。
“嗯,還有這個!”細嫩的十指伸出來,小小的指甲蓋已被鳳仙花汁染得通紅。
這一回,夫婦倆同時說道:“好看。”
子悅在他們身邊玩了一會兒,倦了,鳳嫂把她牽了回去。
“星兒又睡了麽?”慕容無風問。
“秦嫂帶著他玩兒去。”她笑了笑,“不然,我怎會這樣閑?”
他覺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眼光之下暗波湧動。
“這幾天你該好好地休息一下。”他道。
“告訴我,那箱子在哪裏?”她忽然道。
“什麽箱子?”
“那隻你鎖了又鎖的箱子。”
他微微一愣,道:“你怎麽知道那件事?”
“上午我到廚房幫星兒要了一碗蒸雞蛋,便和劉嫂聊了起來。是劉嫂告訴我的。”她看著他的眼睛,道:“我以前的東西都放在那隻箱子裏,對麽?”
他避開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早已派人替你訂做了所需的衣物……你不必到那裏去找舊東西。”
“我要看那隻箱子。”她不為所動,堅定地道。
“我不會再打開它了。”
他閉上眼,故意不去看她炯炯發亮的目光。
“難道裏麵有我不能看的東西?”眼色一凜,她問。
“沒有。”
“那你告訴我箱子在哪裏。”
沉默了很久,他說:
“不。”
她深吸了一口冷氣,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這三片碎紙一直跟隨著我。你昨天說這是我從一本書上撕下來的。這本書也在箱子裏,是麽?”
他歎道:“你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我以前都做了些什麽。”
“我已經都告訴了你……”
“不,不夠!”
說完這話,她扭身就走了。
荷衣,你的記憶不屬於我。他望著她的背影,苦笑。
那箱子不會放到離他的臥室很遠的地方。她奔回屋去,將書房與寢室仔細地搜索了一遭,一無所得,便走進那間寬敞幽深的藏書室。
她一進去就呆住了。
那些漆黑沉重的柚木書架從下到上,塞滿了書,卻不是一排一排整齊地擺放著的。她走入一個進口,在裏麵糊裏糊塗地轉了幾圈,又從原來的出口退了出來。
她忽然明白,這些巨大的書架原來是一個迷宮。她又走了一遍,發覺不論怎麽走,要麽是不通的死路,要麽從進口退出。
裏麵隻有書。數不清的書。
他的書室是一個迷宮。
這當然擋不住她。
最後一排書架的背後離著牆壁還有一片很大的空檔,她飛身躍上書架,在窄小的空隙中一個倒翻,輕而易舉地滑到了書架的背後。
她終於看見了那隻鐵箱。
捅開鐵鎖並沒有費掉她多少氣力,她隻被自己的手勁嚇了一跳。開箱時她一陣激動動作過猛,蓋上一層薄灰揚了起來,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比起那些一塵不染的書櫥,這隻鐵箱顯然已好久不曾開過了。除非爬過那個巨大的書架,就算是來打掃的仆役也很難發現。慕容無風自己則更不能。
她點燃燭火。箱子很大,塞得很滿。最上麵是十來個畫軸。她一張一張地看下去,很細致的工筆,畫中人無一例外都是自己。一隻八角燈罩,每一麵上都畫著一個舞劍的紫衣女人。她將它拿到手中仔細端詳,然後放在掌心輕輕一撥,燈罩轉了起來,紫衣女子的劍也動了起來。
玉蟬四處散落。
衣物之下,是一疊一疊的習字小冊子。翻開一看,大約是他教她習過的字,最上麵一行流利工整的,是他寫的。接下來那些盤根錯節,張牙舞爪的,大約是自己的臨驀。一本一本地看下去,漸漸地,她的字越來越小,越來越整齊,最後,竟也自成一體起來。她這才明白那幾片碎紙上的字原本是自己的手跡……那本書,是她替慕容無風抄寫的。
隻能這樣認識自己麽?她將箱中之物一件一件地審視著,撫摸著,聞著……時隔數年,往日的香澤消失殆盡,剩下的隻有一股樟木的氣味。她獨自看了很久,才終於從一堆玉蟬之下找到了那本染著鮮血的醫書。
如今,鮮血已變成了黑色,血腥氣味徹底消失。頭幾頁為血水所浸,翻卷了起來。她仔細讀了數行,很快找到了殘缺的那三頁。
不需核對,在她最寂寞的那幾年,她對三片碎紙的邊緣了如指掌,經常在腦中想像另一半應有的形狀。
她發現自己完全看不懂這本書寫的是什麽,她對醫學一無所知。
正當她要將所有的東西放回原處時,她發現那本書的下麵,放著一個黑匣。黑匣裏還有一本書。一本很薄的書,首頁上寫著“蜻蜓劍譜”。
慕容無風從沒有向她提過這本劍譜,卻告訴過她她是陳蜻蜓的弟子。所以,她有一本師父的劍譜,並不奇怪。
劍譜上前幾頁寫一些運氣吐納的心法,剩下大半均是劍圖和步法。她一看就懂,完全明白自己現在所用的最高深的功夫,十之八九便是從上麵學來的。她細細地翻看了一遍,一頁紙忽然掉了下來。
她拾起一看,卻是一幅墨筆勾勒的肖像。一個身材細小的女孩子,打著一把雨傘,在雨中款款地走。雖隻有寥寥數筆,韻致已充分顯現。
她的臉忽然通紅了起來,手心開始流汗,心怦怦亂跳。
紙的右側一行小字:
“荷衣小照。”落款:“逸章”。
那六字雖小,卻鐵劃銀勾,別有一股豪放灑脫之氣,絕非慕容無風的手跡。
她忽然跳起來,將所有的衣物一股腦地塞了回去,將箱子牢牢地釘住,然後飛快地逃出門去。
殘陽從遠峰上落下時,湖麵上忽然下起了小雨。
凝乳般的夜霧從山際間溢出,亭中茶氣微漾,沁人心脾。
荷葉上的雨聲,滴滴答答,落珠般清脆。
風在空曠的湖麵上穿梭著,如一隻靈妙的手指,撥動著雨絲織就的弦琴。
他在心底捕捉著遠處江湖相接之處輕濤起落的旋律。
獨自坐了許久,風有些冷,他忍不住輕聲咳嗽。
一雙溫暖的手從背後圈了過來。她把耳朵貼在他的臉側,輕輕地問道:“下雨了,回屋去罷。”
他沒有動,慢慢地克製著自己的咳嗽,卻克製不住嗓音中的痛苦之色:“荷衣,你在笑我麽?”
“沒有。為什麽要笑你?”
“因為我是個瘋子。”
她微笑,什麽也沒說。心裏卻仍在發抖。
“你當然不是瘋子。我才是瘋子。”過了一會兒,她道。
他的手是冰冷的,帶著一絲陰冷的潮意。她用力地握著他的手,將它們放在自己的懷裏溫暖。
“剛才你……生氣了?”他忽然又問。
“沒有。”
“你找到那箱子?”
“沒有。”
他咳得很厲害。
“我今天遇到了陳大夫。”她輕輕地道,“他說,你以前治過幾個失憶的病人。像我這樣的情況,你有七八成的把握。隻需要在腦門上紮幾針就行了。”
“我……咳咳……沒有把握。”
“你不願意讓我知道過去的事情,是麽?”她黯然一笑。
“是。”他終於道。
“為什麽?”
“為了你活得更好。”
“如果是為了我好,至少得讓我知道,是不是?”她跪下身來,抬起頭,看著他。
“荷衣,我們都曾瘋狂過,現在平靜下來,好不好?”他的目光裏充滿著悲傷。
“不,我要知道……”她的淚水模糊了眼睛,“你為什麽這麽愛我!”
他搖頭。
“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小時候的事情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誰,在哪裏出生,今年多大麽?隻要你給我紮幾針,一切都會明白了。”
“不,我不想知道這些。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都不如此時此刻你站在我麵前重要。”他急切地道。
“無風!”
他默默地看著她。
“答應我!”
他遲疑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
——那畢竟是她的記憶,不能不還給她。不是麽?
“今晚?”
“明天。”
那一晚他沒有睡著。開始,他不斷地翻來翻去,後來,怕打擾她,又隻好一動不動。她知道他在黑暗中一直睜著雙眼。淩晨醒來她替他更衣,看見他的臉是青的,眼圈很黑,顯然一夜不寐。
他很快恢複了正常的情緒。吃了早飯,他讓她坐到自己的身邊,拿出一團藥棉在三根銀針上輕輕擦拭。
“會很痛麽?”她忽然問,手不知為什麽,發起抖來。
“不會。”
屋內靜靜地燃著息香。
她瞟了一眼陌生的家具和前麵這位其實還很“陌生”的人,不禁有些興奮。
三針之後,眼前的一切會在頃刻間變得熟悉。
他的手很穩定,慢條斯理地做著準備工作。
“會很快麽?”
“會很快。”
“三針之後,我會立即想起過去?”
“多半是。”
他的樣子與其說是沉著,不如說是像一個死刑犯人那樣對自己的命運無可奈何。而她卻很緊張。
“無風,你說,現在的你和過去的你,哪一個會讓我的感覺更好?”思量片刻,她忍不住又問。
“從沒有過去的我,”他無聲地笑了,“不過,我要你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不再做傻事。”
“我做過傻事?”
“等你恢複了記憶,就會知道。”
“我答應你。”
“那我開始了。”
“好。”
他揚起手,正要將銀針刺下去,她忽然尖叫了一聲:
“不要!”
“怎麽了?”他停住手,問道。
“我放棄!我不想知道過去啦!”她大聲道,聲音幾乎衝破房頂。
“為什麽?”他一愣。
“我信你。”她甜甜地一笑,將三枚銀針從他手中奪走,扔回針盒,“你說你是為了我好,你的話,我信!”
“荷衣,我正在犯糊塗……”
“那就讓我們繼續糊塗下去吧!”
他轉過頭去,發現朝陽剛剛升起,草露未晞,槐花灑滿了一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