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桐影搖窗
他們手拉著手,坐在那棵槐樹下說了近一個時辰的話。荷衣不斷地問他過去的事情。她渴望知道一切,仔細追問每個細節,然後蹙起雙眉,冥思苦想,企圖在腦海中找回它們的位置。
他回答得很簡略,像被提審的犯人那樣小心翼翼。因為他知道他所說的每一個字——無論在記憶的曠野中如何稀薄——都將斧鑿般刻入荷衣的腦中,由此而滋生的各種枝節既無法預料,又難以更改。不論自己怎生描述,也不會喚起荷衣對過去的真實感受。激情與磨難一去不複返,時間在往日的刻痕消失殆盡,他與荷衣複又回到平緩流動的日常世界。沒有回憶助興,一切重述顯得蒼白無味,毫無意義。
他感到一陣悲傷,又感到極度沮喪,荷衣的重現竟成了命運開的一個惡意玩笑。
他選擇了盡量少說,或者幹脆什麽也不說。
隻有她的眼神、微笑,以及從口頭滑出的片語隻言才讓他感到她是映在滔滔流水中的一朵不動的雲彩……為此他深感安慰,耐著性子尋找記憶的蛛絲馬跡,每有所得,便發出會心一笑。他知道這些遺落的碎片不足以組成一個往日的荷衣,那一瞬間思緒卻已豁然開朗。
從沒有一成不變的荷衣,他又何必執著此念。
謎又一次向他走來。他閃爍其詞地請求她回憶自己的夢境,企圖從中找出她兒時的線索。他說自己對她的幼年一無所知,既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也不知道她的確切年歲,以至於在刻寫墓碑時顯得萬分尷尬。她就像空氣中凝結出來的一滴晨露,滴在了他這片葉子上。
她聽罷大吃一驚:“什麽?咱們倆什麽也沒弄明白就糊裏糊塗地在一起了?”
“這又有什麽關係呢?”他笑著說道,“兩個人之間到死都沒弄明白的夫妻也大有人在。”
“這倒是實話。”像往常一樣,為了表示完全讚同,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隻這一個動作,他又陷入了回憶。現在的荷衣與過去的荷衣重合在了一起。是啊,在記憶中他早已把荷衣分割成了好幾塊:幼年的荷衣,陳蜻蜓的弟子荷衣,雲夢穀的荷衣,太原的荷衣,天山的荷衣,夢中的荷衣,幻覺中的荷衣……而當他最終遇到了失去記憶的荷衣時,荷衣忽然變得完整了起來。他又感到一陣狂喜,好像他找回的不是荷衣,而是他自己!激動使得他雙唇發紫,手指顫抖。他就用這雙顫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的頭和臉,然後虔誠地親吻她的手,好像一位苦行僧終於走進了自己的廟宇,麵對神祗頂禮膜拜。這時候任何言語都蒼白無力,隻有無言的注視和不斷地觸摸方能帶回那些失落已久的幸福。他麵帶微笑地聽著她胡言亂語,向她打聽漁村的方向和醃魚的辦法。他能從她講的每一句話裏引出新的話題,逼著她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而他則孜孜不倦地聽著,問著,最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曾說了些什麽,打算說什麽……
他那神魂顛倒的樣子讓荷衣滿臉通紅,精神緊張,卻又惘然自失。不知道這癡狂中的人所說的話她是該信還是不該信。等她終於靜下心來仔細琢磨時,又覺得這個人實際上什麽也沒有說,對她的問題要麽三緘其口要麽含糊其辭。
最後,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直截了當地問道:“無風,你可有法子讓我恢複記憶?”
他沉默片刻,道:“沒有。”
她看見了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憂慮,什麽也沒說,隻是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輕地道:“我認得你,真的,我覺得我認得你。隻是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你會難過麽?”
他的眼再次濕潤:“不會。”
然後她喜滋滋地道:“那麽,就不要多想了。我們回家吧!我終於有家啦!”
原本以為她會究根問底,想不到她忽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他微微一怔,卻很快釋然了。
這就是荷衣。
她什麽也沒有變,不論是怎樣令人煩惱的情境,她總能立即跳出來,重歸快樂的本源。
黃昏不知不覺地降臨在了這片寧靜的山穀,他們一起回到那座臨湖的院落。過度的興奮讓慕容無風感到精疲力竭,他用僅有的一點精神陪著荷衣與星兒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席間,他破例吃了很多菜,還喝了好幾杯酒,微醺的酒意與團圓的喜悅相比,後者更能令他醉倒。
飯畢,他把荷衣安頓到自己的臥室。她心情緊張地洗了一個澡,在雲母圍屏之後悄悄地換上了寢衣。她第一次認真打量這間屋子時,發現屋子裏除了華貴的家具和精致的床帳,剩下的隻有一團沉沉的死氣。每個角落都幹淨得好像不曾有人住過。隻有靠近床頭的一張書案上擺著的白玉水注、古硯、湖筆和一本攤開來的書讓人微覺有些“人”氣。正手足無措間,隻聽得“咣啷”一聲,她無意中將床邊的一隻水晶小幾打翻,上麵堆著的一疊醫案也跟著灑了一地。所幸地上鋪著地毯,才不至摔碎。
她慌忙拾起來放回原處。回頭一看,星兒已在床上熟睡了過去。他笑了笑,幫她拾起地上的亂紙,低聲道:“不要緊,我來收拾。”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道:“衣服有點長。”
寢衣是慕容無風的,方才正是她一腳踩在自己的衣擺上,差一點摔倒。
“你的衣服我都收起來了,明天叫人拿幾件給你。”
“在哪裏?”她靈機一動,“我自己去拿。”
“不……不用。”他馬上道。
她束手束腳地坐在床沿上,支吾了半晌,忽然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我們……今晚……嗯……”
“我住在隔壁。”他道。
“對不起……”她滿臉通紅。
“你一定不記得這間屋子了。”他道。
“半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歎了一聲,摸了摸她的臉:“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擾你們。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會兒。明天見。”
那幾杯酒已無法再提起他的精神,他感到疲倦已極,行將崩潰。回到隔壁的臥室草草洗浴了一番便倒在床上。雖然胸口隱隱作痛,他的心情卻無比寧靜,腦中一片空白,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夜半的時分,他被一陣尖銳的蟬鳴吵醒。
這一年的暮春異常溫暖,那隻蟬每到三更時分便叫得響亮。以前他夜裏常常失眠,倒也不覺得吵鬧。正思忖間,那蟬一聲遞著一聲地高亢起來,竟讓他睡意全無。
蟬聲如此聒噪,不知荷衣與星兒可能入睡?
想到這裏,他披衣下床,點著燭火在抽屜裏一陣亂翻,找出子悅小時候玩的彈弓,便挾著它,來到門外庭中的梧桐樹下。
月色微涼,梧影婆娑。四處門窗盡掩,悄無人聲。
他俯身拾起一塊碎石,對著蟬聲所在之處猛然一射。
“哧”的一聲,蟬聲忽頓,卻從樹上輕飄飄地墜下一個人影。
他還沒來得及吃驚,那人影已閃到他跟前,輕聲道:“是我,荷衣。”
他一愣,失聲道:“我射中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你那兩下子也能射中我?”
他窘然:“那隻蟬不是已噤聲了麽?”
“那是被你嚇的。你若不射那麽一下,我已經把它抓到手了呢!”
“給我一點麵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麽差麽?”他俯身在地上亂找石頭。
“好哇!今晚我在這裏陪著你,看你幾時才能將這隻蟬射下來。你瞧,它又開始叫啦!”
三塊碎石連發而去,聽見的,卻是碎石穿窗的聲音。
“那幾間屋子裏沒住人吧?你怎能將石頭全射到人家窗子裏麵呢?別彎腰了,我給你撿石頭,全放在這兒了。我去找點酒來喝。”
他正欲說話,她已飛快地跑回屋子,樂蒙蒙地抱來一瓶葡萄酒,手裏還拿著個閃閃發光的酒杯。
“這杯子奇怪,在夜裏還發光呢!”她將杯子放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
“這是夜光杯。原本有一對的,給子悅打破了一個。”
“一定很貴吧?”
“人家送的。”
“真好看。”她自斟自酌起來。一連見他射了好幾發,不見動靜,便問:
“射中了麽?”
“沒有。”他沮喪地道。
“興許射中了。蟬兒不叫了!”
這話剛停,那隻蟬又嘹亮地叫了起來。
他對準枝頭一陣亂射,射得遠處瓦片叮當作響。
“好久沒喝過這麽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愜然而笑。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終於道,接過她遞來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老實告訴我,你小時候究竟摸過彈弓沒有?”
“沒有。”
“老兄呀!”
“你若不肯教,我也還有別的法子。”
“什麽法子,說來聽聽?”
“我可以把這棵樹砍下來,然後再慢慢地把它找出來。”
她“撲”的一聲,差點把一口酒噴出來:“你是說,這隻蟬會跟著樹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特別喜歡這棵樹,不然豈非早已飛走?”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說,這蟬兒愛極了這棵樹,便要為它殉情……”她忍住一肚子的笑,打趣。
“幹這種傻事的,又豈止是這隻蟬……”驀地,他的嗓音充滿苦澀,千思萬緒洪波般湧起。
“嘿!看著我,看著我!”她把他的頭擰了過來,笑道,“蟬就是蟬,別想那麽多好不好?”
他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又發呆了?”她扒在他腿上,仰起頭看著他,“為什麽你老是不開心呢?”
“荷衣,這些年你過得好麽?”他忽然問。
“挺好的呀!”生怕他不信,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你若……不想住在這裏,我不會勉強你。”他低聲地說道。眼神中有些疲倦,又滿含著悲傷:“我一個人獨自生活……早已經很習慣了。”
“還說很習慣,瞧你都瘦成一把骨頭了。”無端地,她心疼了起來,將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再說,我走了,星兒怎麽辦?你就算是不想理我,難道連星兒也不理麽?”她故意道。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怎麽會……”他張口結舌地道:“我……”
“我什麽我?”她柔聲笑道:“幾時又結巴了?”
他勉強地笑了笑,笑得卻很淒涼:“我不該告訴你我認得你。你一回來,又要過那種整天受累的日子了……”
她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過了很久,堅定地道:“無風,我非和你在一起不可。”
她抬起眼盯著他,眼中含著淚光,亮晶晶的。
多年以來,當他再一次看見她那充滿著希望和勇氣的眼睛,他立即明白,荷衣的歸來純屬天意。
荷衣從不需要他花很多時間來認識。
他不再說什麽,將彈弓扔在地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長發,仿佛她是個幻影,隻有不斷地觸摸才會變得真實。
“蟬又叫了。”
“讓它叫罷。”
話音剛落,天地間忽然下起了小雨,蟬聲戛然而止,一切重歸寧靜。
她將他送至屋內,暖閣裏一片漆黑。
窗外夜色如墨,琉璃瓦上的雨滴忽急忽慢,仿佛帶著某種神秘而悅耳的節奏。簷前的鐵馬被夜風吹得叮當亂想。廊上燭影搖曳,昏黃的燈光從簾縫中隱約透出。從窗隙間緩緩流入的,還有微聞的花氣和綠藻的清香。
她伸手去找燭台,卻被他一把攔住:“不要點燈。”
他手中一陣摸索,不知道拿出件什麽東西,屋內忽然充滿了一股鬆木的氣味。
在黑暗之中,他輕輕握住著她的手,悄悄地問道:“荷衣,你聞到了麽?”
“聞到了,那是森林。”她深吸了一口氣。
“是啊,”他拉著她的手,讓她往前走了幾步,“現在呢?”
泥土,青草,茅茨,冰涼的岩石,雛菊,青木,新鮮的漆味,桐油,飛禽的羽毛……
她被這複雜的氣味弄糊塗了。
“每年我都會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一遍。”
“什麽亭子?”
“神女峰頂上的亭子。後來,我獨自去過好幾次。這幾年,身子漸漸地差了,便做了這種香丸。隻要我想起了那個地方,吹掉燈,閉上眼,將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裏……”他的嗓音如夢一般迷惘。
“我不記得那個亭子了。”她苦笑。
“所以我要帶你來一次。”
她繼續往前走。
那氣味漸漸淡了,換成了一種近乎江水的氣息。山風呼嘯,混雜著草根、樟木樹汁和酸棗的清香,浪濤翻湧,卷起江底的泥沙、魚蟹和沉船,發鏽的鐵釘和水藻纏繞的纜繩……
“我到了那裏,是麽?那座山峰?”她急促地呼吸著,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再走了,前麵就是懸崖。”
“然後,太陽就升起來了?”
“是啊。”
“看來故地重遊,不一定要靠腿,不一定要靠夢,靠鼻子也行啊!”她笑了起來。
那麽熟悉的笑聲。她還是那樣滿不在乎。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就不能像她一樣,頃刻之間便卸掉肩頭上的萬擔憂傷,不再生活在沉重之中。
荷衣沒有記憶,所以她是輕的。
一句話就能讓她快樂。快樂在她,總是那麽容易,仿佛滿目皆是,隨處可得。
“荷衣,你覺得我是陌生人麽?”在遐思中沉浸良久,他一直挽著她的手,她卻像個小孩子一樣,把手伸起抽屜裏,將一枚一枚的香珠放到鼻尖上嗅來嗅去。
“這又有什麽呢?我就是喜歡和陌生人在一起。”
他一怔,道:“為什麽?”
“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有些人的世界和你一模一樣,你認識他便是浪費精神,和他相處,不過是在自己原先的世界裏打轉。而你是另外一個世界……我一見到你,就知道自己在出遠門。”她摸了摸他的腦勺,道:“我就喜歡在你的世界裏遊山逛水。”
他啞然。那種糅合著驚訝與愉悅的感受複又回到了他的身邊。不是麽?他永遠不知道她會說些什麽。
“荷衣,我的世界是空的。”
“所以我進來了。”她柔聲笑道:“現在一點也不空了,就好像一座美麗的山峰之上終於有人蓋了一座小廟。是不是?我隻想作個老和尚,終日守在你這座山頭上。”
他無言以對,隻有默然點頭。
過了很久,他用力地絞著自己的手,忽然道:“荷衣,我的腦子有點亂,隻怕要發神經了……”
“那就發罷。”
“自從你去世以後,我一直沒法找到你的遺體……”
“哎!我現在是活著的!”
“假裝一下行麽?”
她想了想,道:“好罷。”
“我一直沒找到你,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夢見我用雙手在那座山裏不停地挖著,終於找到了你,把你帶了回來。”
“……”
“你的身上全是泥土,和……和你懷著子悅的時候一樣。一臉的油灰,根本就認不出來。”
“……”
“我想,我一定得把你好好地洗幹淨,然後親手給你穿上那件紫色的衣裳……”
“原來我喜歡紫色的衣裳。”
“淺紫色……”他更正道,“紫藤花一樣的顏色。”
“哦。”她坐在床沿,他抬起她的腿,讓她平躺在床上。
“荷衣,你……能假裝你是死的麽?”
她道:“能呀。我現在不就是一動不動的了?”
“你別緊張,手不要緊緊地抓著床單,行麽?”
“行啊。”她的手鬆開了。
“閉上眼睛,死人的眼睛是閉著的。”他俯下身來,對著她的眼皮輕輕地吻了一下。
“無風,我得說話,不然我快嚇死啦……你總不至於不讓我說話吧?”
“那就說話吧。”
他聞了她肌膚上熟悉的芬芳。她嘴唇濕濡,臉頰發燙,胸膛起伏,溫暖的呼吸帶給他眼眸陣陣潮氣。
他避開了她的雙唇,從她的耳緣一直吻到頸下,然後慢條斯理地脫掉了她的衣裳。
他解開紐扣的動作是輕柔的,指尖劃過她的身體,湖麵泛出一片漣漪。
“你冷麽?”他問。
“不冷,這屋子為什麽會這麽熱?”
他找到一塊素絹,替她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將一種帶著薄荷氣味的清涼香露塗遍她的全身。
“你生前的時候,最喜歡這種香味,子悅也喜歡。”他輕輕地道。
“真的很好聞呢。”她深吸了一口氣。
接著,一陣冰涼,有一樣東西放在了她的額上。
“這是什麽?”
“玉蟬。”他找到一把梳子,將她的長發整齊地梳好,“是我親手雕的。等會兒,你就含著它,好麽?”
“就算我真的死了,也不要含這硬邦邦的東西呀!”她大聲抗議。
“噓,小聲點。如果含著它,你的靈魂就會平安地升到天堂。含著它,行麽?”他哄著她道。
“無風,你沒事吧?”她的頭一扭,玉蟬掉了下來,他拾起,複又放在她的額上。
“沒事。”
“可是,就算你正在給我裝斂,也該是穿上衣服吧?”她胡亂地說道。
他沒有回答,過了半晌,道:“我知道你害怕。所以我打算抱著你,和你一起躺進棺材裏,然後叫人把我們埋掉。”
“你瘋了。”她歎道。
“隨便你怎麽說好了,這就是我的打算。”
他伸手在空中尋找著什麽。她將懸在床側的一隻木環遞到他手中。
“坐到我身邊來。”她道,伸過手臂,去攬他的腰。
他無聲無息地移到床上,俯下身去,在她的耳邊夢囈般喃喃細語。
他告訴她她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他愛她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然後,他一遍又一遍著吻著她的全身,好像一個失去了雙手的瞎子,隻能靠著嘴唇才能將她辨認出來。
一陣疾風吹過,夜雨敲窗,沙沙作響。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汗水不知不覺浸濕了全身,他的手越來越溫暖,呼吸卻很平靜,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典雅過人的風度。她忽然道:“無風,我餓了。”
他怔住:“你餓了?”
“我要吃東西,”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我覺得你神秘兮兮的,讓我害怕,非得吃點東西才行。”
“為什麽每到這種時候你總要吃東西?”他歎了一聲,“為什麽你總不肯好好地配合一下?”
“你以為死人那麽好裝麽?”她擰著眉頭道。
他下床,給她端來一碟杏仁糕:“夠不夠?”
“有幾塊?”
“四塊,不夠我再去給你拿……”
“夠了。隻是……我還要喝茶。”她愁眉苦臉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臉,柔聲道:“慢慢吃罷,我去給你煮。”
他到外間忙了好一陣子,依舊黑燈瞎火地給她端來一壺茶,替她濾掉茶葉,將茶盅端到她手上。
“很燙麽?”
“我兌了點涼水。”
他好像很明白她的習慣。
她將手中的糕吃了個精光,然後將茶一飲而盡,頭往床上一倒,道:“繼續。”
他無聲地笑了,慢吞吞地坐回到她的身邊,道:“由於你打斷了一次,我得重來一遍。”
“饒了我罷!”
“難道你不舒服麽?”
“沒有。隻是有些陰森森的……”
“咬住這隻玉蟬就不會了。它會讓你的靈魂安寧下來。”他的嗓音優雅低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動人。
玉蟬滑入口中,一陣冰涼。
“我不喜歡口裏有一隻蟬!”她叫了起來。
他歎了一聲,將玉蟬拿出,放到她的手中,道:“好罷,那就握在手裏,總可以了罷?”
“這還差不多。”
他又從抽屜裏找出一隻,放在她的另一隻手上:“一隻手握一隻。”
“說罷,你究竟做了多少隻玉蟬呀?”
“一抽屜。”
“虧得我回來了,不然你繼續做下去,豈不是要裝滿一大缸子?”
“荷衣……你真的回來了麽?”他迷茫地說道,話音無比空洞,幾乎令她打了一個寒戰。
她抻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他蒼白的肌膚在黑暗中微微閃光。她知道他正看著她。雖然看見的隻是一個模糊的身影,她卻覺得他的目光穿透黑暗,筆直地照在她靈魂最幽深之處。
驀地,屋內似有一股陰風冷颼颼的吹了進來,她像一隻驚惶失措的鬆鼠緊緊地抓住了他,道:“你……你以為我是鬼麽?”
“難道你不是?”他一把捏住她的拳頭,她的手心滿是汗水,玉蟬在指縫間滑來滑去。“你不放心我,老是回來看我,所以你得把那兩隻蟬握緊,不然,你又會不見了。”他垂下頭,在她耳邊輕輕地道:“荷衣,這次……這次你別離開我,好麽?”
“等會兒!我去點蠟燭!”
“不!”他一把死死地按住了她,大吼一聲,道:“你又要走了麽?蠟燭一點,天……天一亮,你又不見了!”
她撫摸他的胸膛,他的心怦怦亂跳,不知道是悲傷還是憤怒。她柔聲道:“我不點蠟燭,就在這裏陪著你……別擔心了。你看,這蟬我緊緊地握著呢……”
她把玉蟬夾在拇指上,撫摸著他身上的那兩道凸起發燙的疤痕。它們如沙漠中兩道幹涸的河床,即使手觸,也覺得猙獰可怕。她想像著他受傷時支離破碎的樣子,心痛如割,黯然神傷,憐惜地道:“還痛麽?”
“不痛。”
“是誰……是誰傷的你?”不知不覺,她淚如泉湧。
“別再胡思亂想了……我……”他還想說什麽,她卻堵住了他的嘴,緊緊擁抱著他,傷心欲絕將眼淚灑在他的道道傷痕之上。“無風,我回來了,真的回來了……”她不停地喃喃地說道,“不要擔心,我們會好起來的……”
“你不是真的,”他的聲音顫抖著,“我知道我又在犯病了。”
她隻好苦笑:“真的假的又有什麽關係,隻要我們在一起。”軟帳內暗香微透,玉漏聲沉。他們的手交織在一處,便在這一刻為所欲為,盡情沉溺於幽歡之中。玉蟬夾在掌心,已被淋漓的汗水浸得光滑。他們不停地流淚,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在人世,陪伴著他們的,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與雨聲。她感到自己再一次被他舉到雲端,在那裏,身飄飄而若逝,杳然不複自知在天地之間。
恍惚良久,驀然醒來,她發現他已放開了她,正坐在一旁,用一塊汗巾拭著她身上的汗水。他的樣子雍容端肅,仿佛尚在某種儀式之中。末了,他替她換上睡衣,將被子蓋好。
他俯身十分困難,一隻手必須撐在床上以維持平衡。可他卻不許她動,固執地像照料嬰兒一樣地照料著她,在黑暗中,將睡衣上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替她扣好。她伸手過去攬住他的腰,悄悄地道:“我……剛才睡著了?”
他淡淡道:“沒事,你隻是有些累了而已。”
“你……你陪著我好麽?”
“我到隔壁去睡。”他平靜地道。
“為什麽?”
“我得早起,有個手術要做。星兒我已抱過來了,在這裏。”
黑暗中,她一探手,摸到星兒的汗津津的腦瓜。
她疑惑地看著他掩門而去。
她原本打算趁著天還未亮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好好地想一遍,眼一閉卻立即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