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月明星暗
二月廿四,夜。
月淡雲疏。
唐潛一身玄衣,負手走入小巷的陰影之中。陪在他的身邊的是一個陌生人。
這個人姓葉,臨安人,是臨安府的捕快。
他的名字叫葉臨安。
一聽到這名字唐潛不禁莞爾。這世上原有不少省事的父母,這一位仁兄的雙親取名就很痛快。隻是若全天下的人都這麽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字,那就糟了。
唐芃告訴他,葉臨安中等身材,個子很瘦,黑頭黑腦,貌不驚人,是個不苟言笑的年輕人。看不出他的武功家數,不過聽他走路的腳步便知他的武功絕對不弱。
個子……長相……膚色……這些描述對一個瞎子而言幾乎等於零。他生下來三個月就失明了,根本不記得失明之前的世界是什麽樣子。可是唐芃和唐潯卻始終相信,即便是嬰兒也該對那段時光有些印象,記憶中至少還殘留著一些顏色和光線。
所以唐芃談得津津有味,他也不願拂了人家的好意。
他不無遺憾地在內心裏歎了一口氣,感到自己的世界別人無法想象。
就好像別人的世界自己無法想象一樣。
——他很早就明白了這道理,很早就放棄了爭論。
不過,葉臨安身上總有一股小蔥和黃酒的味道,讓他不大喜歡。當然,也許是自己的嗅覺過於靈敏……。那其實隻是一種很淡的氣味,常人恐怕未必感覺得到。
相比之下他更喜歡坐在慕容無風的書房裏。
那房裏有一種奇妙的香味,不是花香,亦無煙氣,淡雅疏致,格外宜人。
他一直以為慕容無風是個深居簡出的人,並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住進雲夢穀的第二天,接過慕容無風遣人遞來的“小酌候光”的帖子,他不免有些吃驚。
席間慕容無風向他們介紹了葉臨安。
“兩位一直說需要一位證人,證人我給你們找來了。這位葉兄是臨安府的捕快,在他那一行裏,頗有名氣。”慕容無風坐在飯廳裏,緩緩地道。
唐芃馬上接口:“陝甘一帶的名捕我們認得不少,大前年一鍋端了河間大盜的胡以霄胡捕頭,挑了‘太行九蛟’的倪峻倪大俠都是葉兄的同行罷?”
葉臨安麵無表情地道:“在下這一趟原本是衝著貴府的‘唐氏雙紅’和這一起花盜案而來,想不到唐潛兄已然自行清理門戶,省了我動手,佩服。”言下之意,對唐門頗為不屑。
唐芃正要動怒,腳卻被唐潛踢了一下。
“那就多謝葉兄手下留情,賜給‘雙紅’兩具完屍。唐某感激。”唐潛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保持著客氣。
葉臨安審視著唐潛空洞的眼神,溫文爾雅地加了一句:“在下正要報給唐兄另一個壞消息。唐靈已被捕入臨安府大獄,擬定秋後處斬。”
——雖然唐十在江湖上濫用毒器,殺人無數,已是惡名遠揚。他也知道她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乍然聽了這話,心裏還是有些不是滋味。他苦笑:“想是峨眉的賀回和沈桐給葉兄遞的消息?”
葉臨安道:“不錯。”
賀回是出了名的高傲,手下的劍絕不殺他不恥一殺的女人。不過,能從唐十的毒藥和暗器下逃生已不容易,更不要說將她擒獲了。
酒宴上的菜是一流的,氣氛卻並不愉快。
慕容無風悠然地喝著茶,不動聲色地看著麵前這幾個人劍拔弩張、明譏暗諷。這幾日天氣驟暖,他的身子也跟著好轉,手上的風濕已消解不少。
飯畢大家起身告辭的時候,葉臨安忽然道:“這頓飯值多少銀子?”
慕容無風愣了愣,隨後道:“我不清楚。”
“總管想必很清楚。”葉臨安看著郭漆園。
“我想……大約十五兩銀子。”郭漆園張口結舌地道。
葉臨安從懷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錢袋,摸出三兩銀子放在桌上:“我從不欠人情,吃飯一向自己付帳。隻求穀主下回請我吃便宜一點的東西。我的俸銀有限。”
慕容無風淺淺一笑:“葉兄太客氣了。”
兩個人在陰暗的小巷裏等候多時,聽風樓的酒宴早已散去,卻並沒有看見鐵風的影子。
過了一會兒,仿佛沒話找話,葉臨安道:“我從沒見過鐵風,他真的是武當山上最年輕的長老?”
唐潛道:“不錯。”
葉臨安道:“你覺得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唐潛道:“我們沒有交過手,暫時不清楚。”
葉臨安道:“那麽等會兒是我們兩個同時出手,還是輪流和他單挑?”
唐潛道:“視情況而定。”
葉臨安道:“我喜歡計劃在先。”
唐潛道:“那就先單挑,不行再一起上。對這種人,咱們不必太客氣,你說呢?”
“就這麽說定了。”
唐潛在心中歎了一口氣,他實在不喜歡葉臨安,覺得這個人很煩,正在後悔為什麽要把唐芃留在雲夢穀,葉臨安忽然小聲道:“他來了,在屋頂上。”
唐潛道:“我已聽見了。”
說罷身形一晃,一掠數丈,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循聲追去,卻發覺葉臨安已不緊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後,步履輕如飛羽,呼吸深長穩定。
他不禁略感吃驚,想不到六扇門裏竟還有這樣的高手。
避免被發現,他們一直和鐵風保持很遠的距離。
“我想……他要去的地方是妓院。”葉臨安壓低嗓門道。
“是麽?”唐潛道。
“我調查過,他來這裏的第一天晚上,就去了滴夜樓的頂樓小屋,想會一個叫做‘三更’的女人。據說那女人架子極大,十分難見。也不知他有什麽地方不對頭,還是哪一道手續沒過關,被人家一口回絕。”
遠處傳來三聲鼓響,他的心陡然一沉。
前麵滴夜樓的燈火忽現,頂樓上的小館內卻一片漆黑。黑影穿窗而過,飄飄然如馮虛禦空,一縱即逝。
漏殘更盡。樓內雖還有調笑喧鬧的客人,發著酒瘋的客人,推著牌九喝著花酒的客人……平日紅袖招搖,人來人往的院落已空無人跡。
唐潛已加快了腳步,幾乎是緊接著那黑影躍入了窗子。
這隻是他們布下的一個圈套,最關鍵的兩步便是時間和跟蹤的技巧。
屋內一片寧靜,芸香環繞。
他什麽也看不見,隻覺身後隱隱傳來一股黃酒的味道,葉臨安悄無聲息地跟了進來,在他的右臂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算是打個招呼。
他忽然覺得有些慶幸。
這一路的跟蹤已讓他明白,如果陪著他的人是唐芃,兩人聯手也未必是鐵風的對手。潛入屋中的人身手敏捷,輕功卓絕,與他在西山草堂裏遇到的那個遲邁老人大相徑庭。
悄悄地向前走了兩步,腳下忽有一物橫臥。他輕輕用腳一踢,俯下身來,用手探了一探。
是個男人,大約就是今晚的來客,已然身亡。
突然間他聽見地上“格吱”一響,好像是一個人不小心踩碎了什麽東西。
那聲音來自內屋,那女子的臥室。
唐潛悄無聲息地衝了過去。
黑暗中刀光一閃,消失。
那人身子輕輕一扭,一讓,一掌擊來,卻是粘在他揮出去的刀背之上。一股沉厚柔韌之力猛然襲來。唐潛閃身擋住妝台邊的女子,與來人對擊一掌。
那人的內力綿長淳厚,竟如滔滔江水般不絕地向他湧來!
隻聽得葉臨安笑道:“唐兄今天真是有運氣,竟能領略到心意門最出名的這招‘夜氣浮山’……鐵長老慢來,唐潛兄領略完了,還有區區在下。”
說罷“嘩”的一聲燃響火折,手指一彈,四麵的牆壁頓時燈火輝煌。
唐潛掌力一凜,胸中內息翻滾,向前跟進一步,身子幾乎被鐵風的掌力粘住。
與此同時傳來一聲冷笑,鐵風道:“小娃兒剛剛出道,就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恁的好笑!”說罷掌力一收,手中一枚棋子彈出,幸虧葉臨安閃得快,不然額頭上已多了個洞。
唐潛心知自己方才一掌在內力上已大大吃虧,斷不能再與他拚比內力,當下,刷刷數刀,暴雨狂風般砍過去,一瞬間竟揮出了三十餘刀,全然不給人半刻喘息的功夫,隻將鐵風逼得連連後退。
這一招“驟雨歸鴉”是當年唐隱刀的成名招式,至今無人可以全身而退。
為了練這一招,唐潛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一年中他每日聞雞而起,每天練刀超過六個時辰。連睡覺做夢手指頭都在動。
像這樣瘋狂的練法連他父親看了都覺不忍。
母親則每隔幾日都要補一回被兒子夢中踢破了的被子。
練習了這麽久,這一招他還是頭一次用於實戰。
想不到頭一次使用就毫無效果。雖然在自已淩厲的刀風之下,鐵風不免左支右絀,十分狼狽,但那三十幾刀隻不過割破了他的衣裳,最後一刀終於削到他的手臂,卻也不過是劃開了一道淺淺的傷痕,滴了幾滴血。
那女子一直向內垂首而坐,顯得十分安靜。三個男人驟然出現在屋內且大打出手,她居然並不驚慌。
葉臨安向她亮出自己的腰牌,道:“這是官府拿人,姑娘莫要害怕。”
那女子點點頭,漠然道:“走的時候記得滅燭關門。”說罷,將繡花錦帳一放,竟自顧自地睡去了。
她剛剛臥倒,隻聽得“砰”的一聲,臨窗處的棋盤被鐵風一腳踢到半空,上麵的棋子一陣亂響,傾刻間如暴雨飛花般漫天灑下,他將棋盤順手一揮,十幾枚棋子如離弦之箭向帳內疾射!
彼時葉臨安正在床邊,忙伸手將女子拉出。
苦鬥了一百多回合,仍不見勝負,鐵風已覺心煩意亂,猛見這女子躥出身來,當下毫不思索,一掌猛拍了過去!這一掌便是打在一個武林高手的身上,都要吐血三天。若是常人,沾上一點掌風便會丟命。所幸此時唐潛已然趕到,伸臂一拉,將那女子拉到自己身後,無可奈何,隻好硬生生地替她受了這一掌。
饒是內力渾厚,他仍感到胸中窒悶難當,一口血湧到嘴邊,又強行咽下。趁此一亂,他突然反手一刀削了過去!
隻聽得“哧”的一聲,正中鐵風的頸部。一股鮮血頓時飛濺開來,灑了眾人一身。
沉重的身軀終於倒下。
唐潛不禁想到,方才若不是這女子突然躥出,無端給他添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也許倒下去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他死了,”葉臨安熟練地檢查了一下屍體,道,“剩下的一切由我來處理……”
唐潛補充了一句:“莫要忘了你是證人。”
葉臨安一笑:“就算你自己忘了我也不會忘。”
唐潛點點頭:“我要帶這個女人離開這裏。”
葉臨安立即反對:“她也是證人,我正要問她姓甚名誰,家居何處,可有執業的牌照。若是逃跑的官妓,還要驗明正身,押回禮部歸案。”他打量了女子一眼,見她的臉上塗著厚厚的白粉,畫著一層濃妝,長發高髻,狀若鬼神,不禁心中一陣厭惡,既而又覺忿忿不平,“這種女人,還好意思一夜收人一百兩銀子,比我一年的官俸還高!”
“地上明明躺著兩個死人,你證人應該夠了吧?何必壞了人家的生意?再說,剛才她自己也差點丟了性命。”唐潛繼續為她說情。
葉臨安遲疑了一下,又想了想,勉強地道:“好罷。”
馬路上沒有塵埃,遠處的街麵飄來一股若隱若現的梅香。
那女子披著一件鬥篷。他陪她走到街口,停下步來,胸口氣血狂湧,再也按捺不住,找了一個角落,一連吐了三大口血,方覺胸中窒悶之氣略為消減。然後掏出手絹將嘴角擦淨,走回原處,對那女子道:“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女子輕輕道:“你的傷要不要緊?”
他對著她微微一笑:“我沒事。……你還記不記得我?”
在路上,他一直扶著她的手臂,以為她是個嬌弱的女人,方才又受了一番驚嚇,不免走起路來腿軟。走著走著,漸漸有些惘然,不知道是自己扶著她,還是她牽著自己。話聲剛落,隻覺女子手臂猛地一抖,靜如止水的嗓音中有了一絲異樣的波動:“你以前來過這裏?”
原來她早已不記得他了。
在那樣漆黑的屋子裏彼此裸然相對,他們並沒有說很多的話。而且那是他的第一次,無論怎麽做都顯得笨手笨腳,相信並沒有讓她得到什麽享受。
“來過一次。”
“對不起,真的不記得了。”她有些歉然。
“臨走的時候你要我不要再來了,所以我就再也沒來過。”
“我對所有的人都這麽說,”她已經完全平靜下來,語氣漸漸轉緩,“免得老被同一個人糾纏。”
這回答讓他意外,卻又讓他無話可說。
他又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這樣算下來,你掙不了什麽錢,滴夜樓的老板會不會不滿意?”他一向聽說妓院的老鴇對妓女格外刻薄,略有姿色的就要整天被逼接客。像她這樣動不動就將人拒之門外,且不接受回頭客的,就算夜資再高,收入也極為有限。
三更笑了:“原來你在擔心我的生計問題。”
他窘然。
“我的確不怎麽掙錢。——清淡的時候還要貼上幾筆。好在我白日另有生意,可以相互彌補。”
他愈發驚訝,還想再問幾個問題,可是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她忽然停住了腳步:“你可還認得回客棧的路?”
他立即反問:“你怎麽知道我住在客棧?”
“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蜀中人氏。”
她抬頭凝視著他的臉,一縷月光正好照向他的額頭,他有一雙動人的眸子,寧靜如午夜的森林,幽深如秋日的湖水。她深吸了一口氣,淡笑:“我們就在這裏分手,行麽?”
“行。”他放開了她的手,繼續向東走去。
“謝謝你救了我,”她戀戀不舍地看著他的背影,平靜地叮囑了一句,“不過,分手之後,請忘掉我。”
“當然。”他沒有回頭,舉起手,做了一個“保重”的姿勢。
她站在街角,一直目送他走到下一個街口,方轉身離去。
……
“咣當!”
“關家娘子,這是什麽?”
“鹹魚。”
“啊……不必……藥錢實在沒有就賒著罷,年終結帳也行啊。”
“年終結帳也是鹹魚,還不如現在就給你。”小個子女人將一個沉澱澱的藤筐從肩上放下來。
那藤筐有水缸一般大小,足以將她自己全部裝進去。
老金坐在櫃台邊,歎了一聲道:
“聽我說句喪氣的話,關家娘子。這孩子又瘦又病,我看是指望不上的,還不如捐到廟裏,或許還管得了他幾頓好飯呢。”
“不是你的兒子,你當然不心疼了。誰說他沒指望……這不是活得好好的麽?”她溫柔地看了一眼在懷中熟睡的兒子。
已經五個月了,他看上去好像並沒有長大,還像一隻剛生下來的小貓一樣閉著眼蜷在布兜裏。稍有一絲風吹草動他就會發燒咳嗽,然後一病幾天,喂什麽都往外吐,連吃奶的力氣都沒有。
“這個樣子也叫活著?不出一年就把全家的積蓄花個精光……吃了多少藥,紮了多少針,管用麽?”
“那可就得問您了。您是大夫,這針不都是您老給紮的啊?”
“我那點三腳貓的功夫,隻能治人家頭疼腦熱,慚愧。”
“您還有別的法子麽?”
“沒法子了,過一天是一天罷,想開點兒。哦……對了,前天鎮子裏來了一位方大仙,被村東的張家請過去三天了,你要不要也試試?我看這孩子大約是……咳咳……中了什麽邪了……依我看,叫大仙來驅一驅也好……”
“多少錢一趟啊?”
“一百文一次罷,倒不貴。隻是需要一頭豬,當然……酒水是不能少的。”
“那您還說不貴?豬沒有,鹹魚可不可以?”
“人家北方人,不吃這個。”
“哦。”她沮喪地歎道。
老金也是漁民,早年曾跟著一位江湖郎中到“外麵”逛過,算是村子裏唯一見過世麵的人。旺季捕魚,淡季開了個小鋪,賣點雜貨和藥丸。村子小,四處山深水大的,大夥兒有點頭疼腦熱都來找他。他紮針拔火罐,樣樣在行,漸漸的,也就把他當成了大夫。
“要不這樣也行……”老金瞟了一眼女人細小的腰肢,吞吐了半晌,道:“我家堂客去年沒了,不如你嫁給我……那頭豬我替你出了……你兒子的病也隻管交給我……包他多活幾年……”
他今天隻有四十歲,一點也不算老。人家給他介紹了好幾個女人,他左看右看都不如眼前這個成天找他開藥的關家娘子。相中的就是她那一副甜蜜蜜的嗓子和細挑挑的身子,還有那一手好漁技。這女人一下水,打的魚比村子裏最強悍的小夥子還多一倍,娶了過來,一定是個能幹的好當家。
不過,人們都說,關月的脾氣也挺大。生了這個男孩之後,變得更加惹不得。村子裏一大群後生,打了魚後都喜歡聚在西頭曬魚場裏以調笑過路的女人作耍。偏偏關月每天都要從那裏路過。
她隻給膽子最大的小羅取笑過一次。之後,大夥兒見了她,都很客氣地問好,不敢多說一個字。
那一次,她打了小羅一記耳光,小羅的頭第二天就腫得跟豬頭一般。
過了一個月,塗了好些膏藥,那腫才全消下去。
過了整整一年,小羅才心有餘悸地回到曬魚場。見了關月就老實地垂下頭,全然一副馴服的樣子。
眾後生心中暗忖:這小個子女人身手好生了得,平時怎麽看都看不出來。
想到這裏,老金偷偷地看了一眼關月,見她的表情沒什麽變化,心中不禁一喜。
“大叔真會開玩笑!”關月笑著道。
“我是認真的。”老金笑逐顏開地道。
“為了兒子嫁人倒也沒什麽不可以,”關月一雙眸子忽然刀鋒一般地掃到他滿是麻子的臉上,直瞪得他一身冷汗,這才不緊不慢地道,“隻是也要嫁個像樣兒的。大叔……您家不會趁人之危罷?”
本地村話喜歡尊稱別人為“您家”。
住了一年,她已然說得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早將自己以前的口音忘到爪哇國裏去了。
“這個……咳咳……哪裏哪裏。”老金的表情僵硬了起來。
“這鹹魚您家要還是不要?折成銅錢也怪麻煩的。要不,您以後就不用做鹹魚和熏魚了,我都給您家包了,好不好?算是藥錢。”
“這個……鹹魚我自家已有幾大缸子了。”老金皺起眉頭。
“那就給你銅錢好了。”關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從裏麵掏出一串錢,雖然一串就是一百文,她還是認真地把每個銅板從頭到尾地數了一遍。
“藥我已經包好了。一天喝一次,一共是一百零八個銅子兒,收你一百,那八文就算了。”
人情不成生意在,買賣照做。老金麵子過不去,卻又不想讓人家說他斯負孤兒寡母。一把將錢接過來,數也沒數,便扔到櫃台下麵的小簸箕裏,擺出一副生意臉。
“那就謝謝了。”關月提著藥,抱著懷中熟睡的兒子,朝門外走去。
“等等。”老金忽然叫住她。
她站住。
“最好帶他到鎮子裏去給邱大夫瞧瞧……診費是貴了點,但人家是坐堂的大夫,經常出去走動,見過世麵,隻怕有法子。”看著這女人孤零零的背影,老金不禁又多起一句話來。
從這裏走到鎮子要走兩天的山路,翻過兩座大山。山裏有狼有豹子有毒蛇。平日就算是大白天,也要七八個男人結伴才肯同行,一個女人家還帶著個生病的孩子,哪裏有這個膽子?
關月轉身望了眼村後聳立著的群山,苦笑。
就算是劃船從江上走,也要六個時辰才能遇到一個大鎮子。
大鎮子裏什麽都貴,一年掙下的銅板還不夠半天的房錢。
“謝謝大叔,暫時沒有錢,錢攢夠了一定去。”她扭過頭,難過地咬了咬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