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采花大盜

“木玄虛,二十七歲。成名兵器:燕子鐺,殺人不見血,內功盡得武當龍門派心意門鐵風道長秘傳,武當第七代俗家弟子。三年前因采花惡跡事發,逃出武當。曾夜入門戶奸殺女子十數名。是江湖上最著名的采花大盜,官府懸賞通緝中。”

“李秋陽,年齡不詳。慣使一柄極窄的鐵劍。據傳為海南派弟子,繼‘三星’之後為武林中要價最高之殺手,信譽極佳,從業以來從未失手。然其性凶暴嗜殺,隻要殺人時有無辜外人不幸旁觀,他亦照殺不誤。”

兩張紙條握在唐潯手中,讀到這裏,他的手不禁一抖,差點將手中的茶溢了出來,道:“聽說他殺人之後,喜歡將一塊繡著自己名字的手絹塞到死者的口裏。”

“殺手的脾氣一般都比較怪……”唐潛緩緩地揭開茶蓋,淺啜了一口,語氣倒是半點也不驚訝。

“唐鴻、唐浣這兩個人你當然知道,不用我多說了。”

唐潛雙眉微微一蹙,不知這話究竟引向何方:“這幾個人和我有什麽關係?”

唐潯拍了拍他的肩,顯得格外親熱:“老弟,兩年的囚禁我五個月就把你放了,你總得帶戴罪立功一回吧?”不等他接口,又道,“你得替唐門把這四個人解決掉。——前兩項是行俠,後兩項是清理門戶。反正清理門戶是刑堂的責任,你出去一次,不如順便一起辦了。唐家要是有位義薄雲天的大俠,在江湖上也好說話。——至少債主們見了我們,也客氣三分。”

可以這麽說,唐潛與唐潯的交情一直追溯到嬰兒期。唐潯隻比唐潛大兩個月,小時候兩個人就常常被人誤認為是雙胞胎。

兒時好友長大之後往往就有這樣的問題:無論這個人將來有多大的出息,在你的腦子裏他永遠是一副流著鼻涕的樣子,所以很難把他的話當真。

坐上掌門的位置不到一年,唐潯一直為手頭龐大的債務忙得焦頭爛額,幾乎隔不了十天半月就要接待一位債主。饒是他眼乖耳順、巧舌如簧,到了這債台高築的地步所能用的伎倆也不過是“挪東補西”四個字。隻好忽而抵賴,忽而訴苦,忽而信誓旦旦,忽而顧左右而言他——理屈詞窮亦麵不改色,談完一輪再談一輪,總算是膽戰心驚、勉勉強強地將這一年應付了下來。唐潛每日聽他抱怨,耳朵都磨出了繭子。雖然他現在一開口,說出來的話與幾年前的唐瀾一模一樣,且還帶著一股子橫勁。——這是人家的難處,幾十年兄弟一場,不找他找誰?他不幫誰幫?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要我奉命行俠?”唐潛很不屑地哼了一聲,“這不大妥當罷?”

“你究竟是去還是不去,老弟?”

“去。”他無可奈何地答了一句。

“好兄弟,回來咱哥倆兒好好喝一頓,”他的肩膀又給唐潯拍了一下,“記住,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性命要緊。”

——依稀記得,打認識唐潯的第一日起,他就不斷地拍自己的肩膀。自己小時候就不知道幫他打過多少回架。

——也許這就是唐潯無論做什麽事都有驚無險的原因。

他心中暗歎,再次發誓,下次絕不再縱容這個人。

“不過,”他很不舒服地坐在那張硬邦邦的太師椅上——個子太高,而椅子太矮——搞得他的一雙長腿沒處放,他仍然很悠然地品著手中的清茶,慢吞吞地又加了一句,“總不會是我一個人去罷?”

唐潯忙道:“當然!有一個你最喜歡的人吵著鬧著要跟你去呢。”

唐潛眉頭一皺,剛要張口,隻聽見一個喜氣洋洋的聲音道:“潛叔,是我……是我啊!”

緊接著一陣吊兒郎當的腳步,唐芃快步走進大廳,嘻嘻哈哈地向兩個人各打了一個招呼。

唐潛頓時頭大如鬥,對唐潯悄聲道:“能不能換別人?這小子盡愛惹事……”

“武功比他強的不多,其它的人選還有唐溶,唐濱,唐……”

“那還是唐芃好了。”唐潛道。

“藥閣已替你配好了一套解藥,據查‘雙紅’目前在郴州花家。其它的人都不好找,不過唐芃說他會想辦法……”

“是啊潛叔,找人的事兒讓我來,正的邪的我都會。”一見唐潛首肯,唐芃樂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立即就去打點行李。

“跟我去沒關係,不過得答應我一條,幹完正事立即回家,不許惹是生非。”

“什麽都答應你。”

“真是個好孩子。”唐潯和唐潛一齊道。

辛未年冬,十二月初二。

《江湖快報》載:唐潛、唐芃殺“唐氏雙紅”。

唐家在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兩個子弟,號稱“鬼手雙魔”的唐鴻、唐浣從此消失。

同月下旬,江南試劍山莊的莊主謝靖出銀十萬激李秋陽殺唐潛。

銀子,大筆的銀子,是唯一能找到李秋陽的辦法。

壬申年二月初五,唐潛在洪口灣碼頭殺李秋陽。

江湖大嘩,快報飛傳,唐門一夜間聲名再起。

武林泰鬥西山先生為此特招唐潛唐芃去他的西山草堂小酌,陪坐的據說還有另外四位在武林中不常露麵卻是名重如山的老人。

這實在是很少見的榮譽。

這次宴會唐潛應付自如,談笑風生,在老人們麵前既謙遜又恭敬。

“果然不愧是雙刀的兒子,”西山先生和藹地指揮著自己的家仆替唐潛布菜,“你父親年輕時也是這裏的常客……可惜後來好像不大出門了。”

“大約是我太拖累他了。”唐潛淺淺地一笑,謝過身邊人遞給他的一塊糕點,彬彬有禮地答道。

“賢侄不要這麽說。你父母若天靈有知,看到你幹的這些大事,心裏也一定十分自豪。”西山先生哈哈一笑,對這個舉止溫和的青年很是喜歡。

“世伯抬愛了。”

“賢侄這一趟東下,武林頓時少了三個大害,真是不簡單啊,鐵風,你說是不是?”

“怎麽不是?當年我還和唐隱刀過了幾招呢……哈哈……隻是我沒有他那麽有福氣,有這麽一個能幹懂事的兒子,唉……不說也罷。”鐵風道長一捋長須,歎了一聲。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道袍,麵容嚴肅,濃眉鷹目,大約五十來歲的樣子,是武當掌門鬆風道長的師弟,卻比他小十來歲。可算是武當最出色、最年輕的長輩,在江湖中地位尊崇,人緣也很好。隻是不料出了這樣一個惡名四播的弟子,令他顏麵掃地。據稱他當年曾自斷一指,在祖師像前懺悔,發誓一定要將木玄虛捉回,清理門戶。

“我們一直都在找木玄虛。”看見鐵風左手的小指果然連根切斷,唐芃心中一熱,突然插了一句。

“哦!”鐵風猛然抬頭,顯得十分驚訝。

“老伯既是他的師傅,可知道他在哪裏?”唐芃大大咧咧地道,一句話正戳中他的痛處。

鐵風的一張臉立即扭曲起來,咬牙切齒地道:“那廝躲我還躲不及,我怎會知道他的下落?你若打聽得到,不妨告訴我!”

唐芃正要說什麽,唐潛淡淡地打斷他:“我們也正在打聽,如有消息一定相告。”

鐵風正色道:“我為這廝重出江湖三年,至今沒有他的下落。深悔當初將一身功夫教與了他!你們年輕人消息來得快,無論如何,請兩位一定將此人留給我帶回武當。鐵某今生今世,就算是走到地獄,也一定要手刃了這廝!”

唐潛低眉垂首:“晚輩謹聆教誨,敢不從命。隻是……我和唐芃都不認得木玄虛。”

“我這裏有官府裏的通緝像,還有一幅是我自己畫的,竊以為要好得多。”鐵風轉身從包袱裏拿出兩卷紙軸,遞給唐芃。

唐芃展卷一覽,笑道:“想不到道長還是丹青高手。有了這幅畫像我們若還找不到他,那唐家的人就太笨了。”

“他行蹤隱秘,也擅長喬裝打扮,找到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兩位多多費心。”鐵風肅然道。說罷卻有點不大放心地看了唐芃一眼,覺得這少年服色鮮麗,笑容燦爛,完全是一副大大咧咧、虎頭虎腦的樣子。

——這種人,辦事牢靠麽?

吃罷晚飯又陪著五人寒暄了一陣,叔侄二人告辭而出,走在鄉間的小道上。

傍晚已過,炊煙四散,野外一片難得的寧靜。

走著走著,唐芃忽然道:“你為什麽不告訴鐵風,據可靠的消息,木玄虛很可能在神農鎮一帶?”

唐潛嘿然一笑:“你忘記我們來這裏是幹什麽的了。”

“沒忘,我們是來當大俠的。”

“鐵風如若找到了木玄虛,我們的大俠豈不是當不成了?”

唐芃背著手笑道:“潛叔說話幾時怎麽這麽‘唐門’起來?那木玄虛可不是一般的人,武功隻怕還在李秋陽之上,多一個幫手豈不更好?”

唐潛道:“倘若木玄虛真的是傳說中的那樣厲害,鐵風已不是他的對手。不然他豈能讓他在外逃竄多年?方才我聽他說話時運氣的樣子,已是個遲暮的老人,當年想必受過很重的內傷。我們還是幫他多活幾年為妙。”

唐芃抓了抓腦袋,道:“我卻想不出木玄虛怎會躲進神農鎮?那裏是慕容無風的地盤。想在那裏鬧事,慕容無風也不會跟他幹休。”

“雲夢穀可能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慕容無風一向與江湖保持距離。”

兩人快馬加鞭地趕到神農鎮,找了間客棧住下。他們在鎮子裏找了整整十日,甚至不惜賄賂本地的丐幫,卻沒有木玄虛的半點音信。

“他果然個聰明人。這裏舟船便捷,馬路通暢,外地人多,流動亦快。客棧裏的流水薄一天都要更換十好幾頁。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不聲不響地來,不聲不響地走。在這裏找人真是比登天還難。”這一天,唐芃望著路上擁擠的人群,終於發起了牢騷。

“我在想,木玄虛會不會逃進了雲夢穀。”唐潛道。

“那他得裝病才行。雲夢穀自從上次楚荷衣出事之後,已變得戒備森嚴。”

“在慕容無風麵前裝病,也不容易。”

“或許咱們可以找吳大夫想想辦法?”唐芃眨眨眼,試探著道,“你從人家的醫館門口路過,沒有十次也有九次罷?到了這裏也不去打聲招呼,潛叔,你的定力可真不壞啊。”

“我隻是做事比較專心而已。”唐潛將他探過來的頭一撥,淡淡道。

大街上全是匆忙的行人和扯著嗓門叫賣的小販。

空氣清涼,幾輛馬車從他的身旁飛馳而過,卷起一地的塵埃。

迎麵傳來一股濃鬱的脂粉香氣和一股刨花油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又路過了滴夜樓,——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接觸女人的地方——不禁想起了那一夜的激情,那一夜的荒唐。

那個叫作“三更”的女子並沒有像傳說中的妓女那樣給他留下任何惡劣的印象。相反,她像少女的**那般認真地接待了他,給他留下了一片美好。——當然,她也許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她不想長大,隻是一遍又一遍地“過家家”,一次又一次地沉溺於童年的快樂。

——也許那個戴著麵具的她,那個在嬉戲中的她,或那個在故事和想象中的她比真正的她更加真實。

夜女三更,如今是否還在?

他承認自己一聽見木玄虛在神農鎮就感到一絲莫名其妙的興奮。可是每當路過竹間館,又感到一陣失落與茫然。自從那一天在淩虛洞邊遇到了慕容無風,他明白了慕容無風的絕望,也就明白了吳悠的絕望,繼而明白了自己的絕望。可是他還是禁不住時時想起她,想起他們相處的短暫時光。雖然自始至終他都顯得很傻,他還是覺得那段時光十分美好。美好得自己也要表現得十分美好,才能配得上那段時光。所以當他坐在陰冷潮濕的囚室裏麵壁思過時,不曾感到一絲遺憾。

是啊,他並不了解女人。

自從認識了吳悠,他突然明白女人原來並非像他兄弟們常說的那樣。

女人可以是任何一種人。

為此,他一次又一次地從她的門口路過。

隻是路過。

“無論你怎樣厭倦這個世界,也不要放棄對它的希望。”這是父親去世時說的話。

是啊,希望。

他黯然地想道。

今天是二月十九。

他忽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感覺告訴他,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你曉得,江湖上想做大俠的人多了去了,想找木玄虛的人,除了官府裏捕快,還有試劍山莊的幾位公子。他們凡事都愛出頭,據說追捕了數月,全都無功而返。”找到一個路邊的小肆,坐定下來,唐芃要了一杯酒,繼續說道。

一路上他不停地說著話,唐潛卻隻顧悶頭想自己的心事,幾乎連一句都沒聽進去。

小店裏有一股濃濃的羊膻味,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隻聽得唐芃嬉皮笑臉地道:“這家熟羊肉店隻怕是這裏味道最好的一家了。咱們來一碗羊肉羹飯罷。這是冰糖三花酒,你嚐一嚐……”

他想說什麽,唐芃已飛快地替他擺好了碗筷。

他隻好閉嘴。過了一會兒,見唐芃仍在殷勤地端湯送水,他放下茶杯,淡淡開口:“你自已吃好了,我不吃羊肉。”

“潛叔,給羊肉一次機會嘛……”唐芃起勁地勸起來,“你曉得,這一碗羹飯老板故意給你很多,讓你一次吃不完。臨走的時候,你還得給他們二十文,叫他們再燴一次,這一趟叫作‘走鍋’,若還想漉去浮油,就叫‘去尾’。走鍋才是最好吃的!”

——唐芃永遠都要嚐試新的東西。他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獨自要了一個牙筍火腿,一碟梅花包子,一杯果勸酒。

剛要舉箸,唐芃忽然踢了踢他的腿,小聲道:“點子來了,在你左邊。”

一個沉穩的腳步聲,越過他們的桌子往大廳深處去了。

接著一個低沉而年輕的聲音傳過來:“小二,來一碗羊雜麵。”

——來人顯然很窮,羊雜麵五文錢一碗,是這裏最便宜的東西。

唐芃眯眼看過去,隻見那人身長七尺,形容黑瘦,一臉的絡腮胡子,穿著一件髒得幾乎辨不清原色的袍子,一雙眸子無精打采。

“你肯定是他?”唐潛悄悄地道。

“雖然他留著長長的胡子,卻逃不過我的眼睛。何況他臉上還有一道傷疤,和畫裏的一模一樣。乖乖,這人也不打扮一下,這樣子一看上去就像個逃犯嘛。”唐芃小聲嘀咕著,摸著劍就要動手。

“這裏是鬧市,小心傷了旁人。還是知會一聲,邀他到鎮西的土地廟裏去。”

“武林規矩對這種人管用?我怕他乘機溜走。”

“所以你在這裏看著他,我在那邊等著。你不要和他交手,行麽?”

“為什麽?”

“你不是他的對手。”

唐芃憋紅了臉,欲言又止。

那人要了一大碗酒——他好像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來買了酒——然後便一碗接著一碗地喝了起來。

唐芃走到他麵前,道:“木玄虛?”

那人醉醺醺地道:“我……我不姓木,也不叫木玄虛。我叫……王大虎。”

“是麽?”唐芃笑了笑,突然一腳踢翻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就在同時,那人腿一滑,好像要摔倒,身子一歪,卻不偏不倚地坐到了另一張凳子上。

“你知道我是誰麽?”唐芃道。

“你和他都是來找我的?”那人苦笑,一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指了指唐潛的桌子。

“這麽說來,你承認你是木玄虛了?”

“不錯。閣下是?”

“我是唐芃,他是唐潛。”

“瞎子幾時喜歡管起閑事來?”

唐芃一掌摑了過去,卻被木玄虛一把抓住。

他明明喝得爛醉,手卻很穩定。雙眼忽然發出刀鋒一樣的光芒。

唐芃抽回手,道:“這裏人多,我們不妨到鎮西的土地廟去理論。木兄以為如何?”

木玄虛看了看唐潛,一副酒已經醒過來的樣子,冷冷道:“看樣子,我好像不能不走。”

唐芃道:“如果我是你,絕對不死在羊肉鋪子裏。這種死法會讓人笑話的。”

木玄虛道:“我不是你,我也不在乎我的死法。”

唐潛走過來,道:“這屋裏還有三個小孩。”

他沉默,看了一眼正在旁邊桌下玩耍的一對女童,將手中一個灰色的包袱一背,道:“好,我跟你們走。”

這條路並不遠,對唐潛而言,大約就是三百步左右。

他的心情卻不大好。在這樣一個勝利即將來臨的日子,連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麽。

他有一種直覺,這青年在某一處打動了他,雖然他完全想不出原因。

也許是因為他低沉的嗓音和落寞的語調;也許是因為他方才說的話;也許是因為他喝了很多酒,而一個像這樣四處逃竄的人不該如此放縱地喝酒……

也許這些就已足夠。

“他隻是個無惡不作的采花大盜。”他黯然地想到。

冬月裏的泥土十分堅硬。關公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上。

不知道為什麽,他又想起了泥土的問題。他正在想,他會把這個無惡不作的人埋在哪裏。

每一個被他奸汙的女子都死得很慘。先被他用一根繩子勒死,然後,生怕她死得不透,還要將頭砍掉。

頭一次死掉的是兩個十四歲的女孩,住在武當山腳下的一個鎮子裏。她們是鄰居,第二天被同時發現。

此後幾乎每三個月死一個。

“對於你這種人,原本不必講武林規矩。不過,我希望你死得心服口服。所以,唐芃,退後十步。”唐潛站在山頂道。

“死在天下第一刀的手下,我木玄虛也算是死得其所。”他抖開包袱,拿出一雙燕子鐺,“嗆”的一聲對碰,發出隻有百煉純鋼才會有的金石之聲。

“很好。我雖出身唐門,卻從來不用暗器,你不必擔心。”

“我雖出身武當,卻從不愛講麵子,你也不必擔心。”木玄虛忽然說了這麽一句。

——他覺得他的話也很有趣。然後,他定了定心神,要將自己的直覺趕走。

“請。”唐潛淡淡地道。

“請。”木玄虛道,“你先出招。”

唐潛愣了愣,有點生氣,驀地,又平靜下來:“那就不客氣了。”

手一閃,刀光暴漲,直劈木玄虛的頭頂。

他手中的燕子鐺每擊一下,就有一股很響亮的風聲,所以他第二刀再劈過去時,便將木玄虛左手中的那一鐺削得火花亂跳,幾乎飛了出去,兩人在空中疾躍,互對一掌。

“砰”的一聲,內力襲來,洶湧澎湃,木玄虛的手優美地一讓,又往前一推,竟是春柳拂風般的太乙柔化之勢。

“外界傳說木兄乃是武當七代中最傑出的弟子,盡得心意門的真傳。今日得見,果然不假。”唐潛心知那一掌自己雖未吃虧,卻也沒占多大便宜,心中不禁有些佩服。

“唐兄若是想仔細領略,何不再來一次?”木玄虛深吸一口氣,內息平靜,身上骨骼咯咯作響。

他內力深厚,收放自如,已可列入當今十大青年高手。

難怪這麽多人追殺都殺不了他。

“應該輪到你來領略我的刀法了。”唐潛身形忽閃,已如白鶴般衝天而起,刀脊上的一道血槽在陽光下溢出深紅的光芒。木玄虛連退三步,斜躥而出,一鐺急削唐潛的左腿。另一鐺卻滴溜溜地向他飛去,直切他的頭頸!

這一招叫做“臨鏡看花”,是鐵風道人當年的成名之作。

他早已算好,唐潛就是再聰明,最多也隻能躲過兩招之中的一招。

山坡上不知幾時已起了一層薄霧,空氣中驀地多了一團令人窒息的陰冷之氣。

刀光淨如春水,卻快似流星。

銀鐺削過時,仿佛早已料到這一著,唐潛突然將頭一歪,身子一側,輕描淡寫地將它化解了過去。隨後鋼刀脫手,在空中一跳,他身子跟著一轉,左手接刀,右掌推出,一掌正中木玄虛的胸膛!

他用了近九成的內力,木玄虛的身子飛了起來,“砰”的一聲,從山坡上滾落,正好滾到唐芃的腳下。

他想爬起來,掙紮了數下,卻無能為力。口中一鹹,胸中內氣狂湧,不禁“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血。

唐芃一腳踩在他的胸口,掏出懷中的卷軸,道:“木玄虛,你自三年前始,奸殺無辜女子共計十三人。最近的一次是辛未年秋十一月初五,你夜入離此地十裏之外的蔣家莊,奸殺寡婦蔣馮氏。這些罪名,你認還是不認?”

木玄虛冷冷地道:“罪名我是不會認的,你要殺便殺。”

“呸!死到臨頭還敢狡辯,你這惡貫滿盈的家夥!”唐芃見他還要抵賴,忍不住一腳又踢了過去。

唐潛喝道:“唐芃讓開。”他將一隻匕首扔到木玄虛麵前,冷冷地道:“你中了我一掌,命已不久。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才是好漢。我們不逼你,你還是自絕於此,留個全屍。不然被官府的捕頭知道了,你大約也隻有淩尺這條路,比這更慘。”

木玄虛狂笑一聲,道:“我寧願死在你的刀下,也不會自絕。自殺乃是膽小畏罪者所為,我木玄虛絕不會自殺。唐潛,你何不給我一個痛快?你的刀正要飽飲惡人之血方才不愧為俠者,不是麽?”

不知為什麽,聽了這話,唐潛的心裏有點不大舒服,隻好道:“你還有什麽話要講?”

木玄虛雙手一攤,道:“這個時候,我為自己辯護一句行麽?”

唐潛舉起刀,又放了下來,道:“你說。”

木玄虛喉結滾動,喘著氣道:“就算前麵所有的女人是我殺的,最後的那個蔣什麽氏也不是我幹的。”

唐潛愣了愣,道:“空口無憑。何況她死的方式和前麵所有的女人一模一樣,你又正好出現在這一帶。”

木玄虛道:“你說得不錯。不過,十一月初三,我被人襲擊受了重傷,所以第二天我根本連站也站不起來,更談不上是去殺人了。”

唐潛道:“可有證人?”

木玄虛道:“那一天我化名作王大虎到雲夢穀求醫。大夫在我的身上動了手術,忙了幾乎整整一天,而我也穀裏呆了幾乎近十天才能勉強下地走動。”

唐潛道:“你還記不記是誰替你做的手術?”

木玄虛道:“當時我一直昏迷不醒,醒來的時候已轉移到了另一間房,由穀裏的兩位侍女照料。她們告訴我是慕容先生親自做的手術,不然現在我已是死鬼一個。”

唐潛想了想,忽然點住他周身大穴,道:“既然你有證據,我們就去找慕容無風,聽聽是不是真的是這麽一回事。”

木玄虛道:“既然你已懷疑此事,我的心願已了,我……累了。”他傷勢沉重,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唐潛將那沉得的身軀扛在肩上,道:“唐芃,找輛馬車,我們這就去雲夢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