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行
京城城東的東來樓已有數百年曆史,其享譽天下的名頭除了囊括各地的珍饈外,便是京城學子經常在此的聚會了。
大寧一向政言開明,天子門生的發語權曆來都被看得很重,他們一般自成團體,其中既有豪門世族的大家子弟,也有清貴門第的寒門學士。
這裏每月都會有一次聚會,在這裏,隻要你有真才實學,就會很容易的被接納於京城仕子的社交圈中,所以大抵剛剛入京的學子和寒門子弟都會選擇在東來樓每月的聚會上初展頭角。
寧淵聽著清河喋喋不休的介紹這座享譽甚久的酒樓,困乏的眨眨眼,她抬眼看著窗外剛剛顯出點光芒的旭日,歎了口氣。從兩天前開始,這丫頭就開始拖著她觀賞京城所有數得上名號的古跡,東來樓的名菜也已經吃了好幾天了,雖是了無新意,但確實也是不俗。
清河撐著腦袋朝窗外望了一眼,輕‘咦’了一聲:“年俊,今天外麵怎麽這麽多人?”
他們處在二樓的包廂裏,東來樓第二層的消費不菲,能上得這裏的大都不是普通人,更何況這裏是京畿重地,權貴也不見得會少,所以這裏一般較為安靜,像這樣的喧嘩倒是他們前兩日未曾見過的光景。
“東來樓每月十五都是仕子詩會的聚集地,有很多大豪都會出現,嶺南的大師肖韓謹近日來了京城,想來他們是來碰碰運氣,若是得肖大師青睞,指點一二,日後身份便不可同日而語了。”
年俊一身藏青色的勁服,筆直的站在離寧淵三步的地方,想了想京城的近聞後慢慢的道。
能讓天下之人稱為大師的人古來便極少,這肖韓謹想必不會隻有區區浮名。寧淵打起了精神,臉上也泛起了一絲好奇之色。
清河撇了撇嘴,神情頗為糾結:“這麽多人,我們等會下去會有點麻煩了?”
他們本來計劃出了東來樓便去離這最近的回望橋,但這樣大張旗鼓的出去,下麵是滿京城的仕子……
“有何關係,堂堂正正的下去不就成了。”寧淵挑挑眉,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但顯然清河和年俊都不這麽想,兩個人臉色都有點凝重起來。
京城對洛府小姐的傳聞並沒有消跡下來,近日反而因趙、方兩家的婚期公布後重新喧囂而至。雖是廢婚聖旨頒在了趙家,但卻並不能掩去洛寧淵最先被棄的事實,尤其是當方紫菲以一副幸福滿滿的姿態出席京城貴女的各種聚會時,關於洛家小姐羞憤難當躲避家中不敢見人的傳言就更是愈演愈烈。
她家小姐一向懶得理會這些事,是以這些閑話並沒有傳進她耳裏,但並不表示洛府其他人不知道,若是今日東來樓仕子齊聚,那背信悔婚的趙然是否也會出現在這裏?
若是那趙然出現,非拔了他的皮不可,就像在禹山捉的那頭野豬一樣!清河揚了揚眉,恨恨的想。
外麵大堂的人聲更加鼎沸,不少素衣儒袍的仕子都簡樸著裝而來,連平時鑲金帶銀的配飾也大多換成了溫潤的玉飾。天下皆知肖韓謹素來喜質樸之色,最看不慣錦衣華袍的人,他們今日這般穿戴到也是投其所好。
今日是入秋以來難得的好天氣,肅爽的陽光帶來的溫煦漸漸照射在整個京城。
一藍衣儒服的青年男子快走幾步,臨到東來樓的時候才舒了口氣,急忙整整衣襟朝裏麵走去。
他生的冠雅溫潤,身姿挺拔,雙眼肅朗清明,一看便是端正嚴謹之人,隻是行走間步伐稍顯緊張,臉上似是帶著一絲愁緒。
“閏年兄,快上來。”樓上清朗的聲音隨之響起,藍衣男子聽得這聲喚忙抬頭一看,看到熟人倚坐高樓便展了展眉角,應了一聲後抬步就上樓。
“雲言兄,你來的這般早,可是收到了什麽消息?”藍衣男子上得二樓,將手中提的東西端端正正擺在桌上後才開口詢問。
“我知道你極是看重肖大師此次的來京,便特意托父親打聽了一下,他說肖大師十之八九會來這次的文宴,你就放寬心好了。”
“多謝雲言兄了。”
顧易朝柳章感激的拱了拱手,神色緩和不少。他出生清貧,又素來瞧不得那些徒有花架,不學無術的豪門子弟,兩年前在東來樓的宴會上雖一舉成名,但也因為人太過耿直而得罪了不少紈絝子弟,遂始終難以融入京都仕子圈。柳章雖說出聲高門顯貴,但為人磊落,兩人相識後一直交情匪淺。
“閏年,你一向不太在意京城大豪的動向,這次為何會對肖大師如此關注,莫不是練了手好字希望他指點指點?”柳章看顧易長舒了口氣的模樣,開口打趣起來。
“你又不是不知,我一向不在乎這些虛名,肖大師除了一手字被奉為國體外,你應當知道他的畫風也是當世一絕,早年更走訪了不少地方,我這次來實在是有要事請見,否則不會這般無禮。”
“說什麽無禮,你看看……”柳章抬手朝大堂中央指去,撇了撇嘴:“這京城有點名氣的學子基本上全來了,誰不想借此機會得肖大師青睞,自此鯉躍龍門?”
顧易往他手指的地方瞧了瞧,點點頭,但一會便麵泛疑色:“咦,這新科狀元怎的未曾前來?”
柳章嗤笑了一下,神秘的靠近顧易的方向幾分:“你常年在外奔波,恐是還不知京城近幾月來發生的事,我來給你說說……”
他說的隱秘,顧易聽得也嘖嘖稱奇,一雙端正的毅眉卻在聽得原委的時候不自覺的豎了起來,臉上虞色頗深。
他們這邊說得小心翼翼,但其他人卻未必有這樣的品德。
趙、方兩家的婚事八卦在這群仕子口中也是最近聚會的談資,更何況那當事人還是把他們俱都比過的新科狀元。
“趙兄,你也是趙氏族人,最近我們都沒看到趙然兄出來參加聚會,可是家中有事?”問話的人臉色頗為高傲,穿著的儒服顏色雖是淡雅,但卻是上品織造的錦緞,他朝旁邊坐著的人劃劃折扇,一副風流高雅的模樣。
圍著的眾人聽得這問話,也悄悄豎起了耳朵。
被詢問的人是趙然的族弟,父母早亡後一直被趙氏族長養在名下,和趙然極親。
趙南神情頗為萎靡,他打了個哈欠,混不在意的擺擺手:“白兄,我族兄最近一直在禮部行事,下月戎族和南蠻會遣使者過來,皇上已指了他協助禮部尚書接待,當然沒時間參加我們的聚會。”
趙南掩下了眉色,看到旁邊的人因他的答複而或失望或豔羨的模樣揚了揚眉角,一群蠢貨,真以為那廢婚事件能對趙家有什麽影響嗎?
旁邊的人看趙南臉色不愈,忙搭腔道:“趙然兄就是有福啊,這方家小姐溫良賢淑,容貌頂尖,出身清貴,和趙然兄簡直是天作之合,他日大喜,我等必當親上府中恭賀。”
旁邊站著的仕子俱都點頭,豪門世家中一向以趙氏為首,更遑論如今宣和帝對他寵信的緊,這新科狀元倒真是前途似錦,滿門榮華。
旁邊廂房裏的黃衣女子搖了搖指尖,錦帕輕輕撚動,臉頰緋紅,雙眼嬌羞的望著裙擺下方,嘴唇微微抿了起來,顯是心情極好。
她旁邊坐著的一女子打趣的輕推了她一下,聲音頗有豔羨:“紫菲妹妹就是福氣好,趙家公子才學俱佳,又對妹妹一往情深,真是讓人羨慕。”
方紫菲聽著並不答話,隻是臉色更加紅潤,神情也微微驕傲起來,她轉了轉眼珠,不自覺的朝外麵看去。
“哎,也不知那洛家小姐如今怎麽樣了,傳聞她從不踏出家門一步,好武成性,容顏粗鄙,也不知是真是假?”一青衣男子圍坐在趙南附近,疑惑的開口詢問。
雖說是詢問,但多少也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在裏麵,不少人俱都皺起了眉,他們恭賀趙然娶親是一回事,可堂而皇之的議論深閨小姐的品行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們大多是天子門生,讀書數十載,倒也知道如此妄論實在是不厚道,一時間都收了聲,場麵登時冷了下來。
先前詢問趙南的白姓公子把手中的折扇一收,在桌上敲擊了兩下,引得眾人聚目後慢悠悠的道:“宮裏傳來消息,洛家小姐德言不顯,我看也沒什麽好可惜的,唯命而已。”
他這話說得甚為刻薄,而且聲音不小,滿座聞之皆有些動容,尤其是趙南,他瞧得白穩臉上的得色,皺起了眉。
洛家好歹也是忠勇世家,又握著雲州十八郡的重權,他這般煽風點火的辱沒洛家小姐,是想把趙家徹底推到和洛氏對立的地步嗎?
清河拿著筷子的手猛地放在桌上,桌子的板麵出現了絲絲裂縫。她滿是憤懣,臉色通紅,眉毛皺得能打出個結來。
年俊別在腰間的佩劍也橫立在側,眼中一絲厲芒閃過,殺氣漸漸溢了出來。
隻有寧淵仍是好整以暇的坐在屋內的躺椅上,她低著頭望著杯中浮動的茶葉,輕輕晃蕩兩下,眯了眯眼,一臉愜意的模樣,似是絲毫未曾聽到大堂裏的言論。
“夠了,大丈夫立於天地,焉能隨意欺辱女子,白穩,你如此行事,真是小人莫如!”顧易一拍桌子,大聲怒喝起來,他剛剛才從好友口中聽得原委,本就對那背信的趙然頗為不憤,如今竟有人說出這樣的無德之話,盡管他不識得那洛家小姐,可也覺得至少該仗義執言。
他為人正直,本就麵容端正,這番凜冽的話語說出來雖是讓滿座俱驚,可也正氣凜然,讓人忽視不得。
白穩出生世家,父親更是官拜戶部尚書,一向眼高於頂,如今突然被人駁斥,臉色馬上沉了下來。
他朝顧易看去,像是仔細辨認了一下才慢慢的道:“我道是誰,顧閏年,你不好好的呆在南巷,跑到這裏做什麽?況且,那洛家小姐的事與你何幹?你憑什麽斥責我?”
顧易臉色通紅,走上前想說什麽,卻被身後的柳章拉住了衣擺,柳章指了指桌上放著的畫卷,輕輕搖了搖頭。
顧易神色一頓,懊惱的擺擺手。
白穩看他們僵持的樣子,便知這顧閏年定是有事需請見肖大師,心裏盤算著一會定當派人纏住這窮酸秀才,偏不讓他心想事成才是。
樓下突然跑上一小童,生得唇紅齒白,伶俐活潑。他蹬蹬跑著的聲音打亂了二樓的僵持,不少人認出他是肖大師身邊跟著的童子,以為大師已到,紛紛站起身來。
小童子跑上二樓,見得眾人起身相迎也不意外,他翹了翹眉,軟諾諾的聲音便已出口:“先生說今日有事要辦,就不來這宴席了。”
他說完便朝下麵跑去,來去頗有些無蹤的意味。隻留下滿座大歎可惜的仕子,肖大師一向隨意散漫,這般的事時常有之,倒也無人發牢騷,不一會其他人便各自組成小圈討論起詩詞歌賦來,這是他們一月一次的聚會,雖說肖韓謹未出現,可也耽誤不了他們吟詩作畫的雅興。
隻有顧易懊惱的歎口氣,神色頗為失望,柳章看他收拾桌上的東西,勸慰的道:“京城有那麽多聚會,肖大師定會有出現的時候,閏年,你別失望了。”
顧易點點頭,朝柳章拱拱手,正待說些什麽,坐在窗邊的一人驚疑的聲音打斷了他欲開口的話。
“快看,是那輛黃金馬車。”出聲的人顯是知道這馬車屬於誰家,語氣頗為驚歎。
眾人聞言忙朝窗戶邊湧去,看到樓下慢慢停住的金燦燦的馬車,都不由得吸了口氣,雖說早就從傳言中得知這輛曾於眾目睽睽下駛進鳳華別莊的馬車頗為奢華,可到底也抵不上親眼所見的震撼。
金線挑染的穗絡迎著風飄搖,帶出了令人欽羨的貴意。
這般的張揚不止是有錢能做到的,看著這突兀出現在東來樓門口的馬車,眾人開始隱隱覺得,這洛家恐怕並不像所有人以為的到了那般不堪的境地。
有人小聲的開口:“難道這洛家小姐出門了?”
連趙南也站起身朝窗邊走去,神情頗為好奇,他知道的要比別人多一些,自然也隱約知曉宣和帝對這新進城的洛氏遺孤與眾不同的態度。
廂房裏清脆的杯盞敲擊聲突兀的響起,藍衣女子小心翼翼的看了方紫菲一眼,道:“紫菲妹妹,你沒事吧?”
方紫菲牽了牽嘴角,笑容有些勉強:“若水姐姐,我沒事。”
她轉過頭朝房中其他小姐看去,瞧得她們望向窗外的臉上泛起的好奇之色,不由得咬了咬嘴唇,神情意味不明起來。
隻是樓下停著的馬車裏遲遲不見有人出來,仰著脖子望了半天的眾人不由得泄了氣,正準備從窗邊撤回,突見一人從馬車裏下來,但顯然並不是那神秘的洛家小姐。
走下來的男子容貌普通,他走進東來樓,向一樓候著的小二說了幾句便退了出去,那小二了然的點點樓,急忙朝樓上跑來。
他跑上樓梯,向站在大堂的眾人行了個禮,然後直直的朝裏跑去。
小二停在最裏麵的一間廂房外,恭敬的開口:“年公子,府上的馬車已經到了,您吩咐過到了後喚您便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裏麵的聲音頗顯威懾,隱隱的帶了一絲殺伐之氣。
年俊朝寧淵行了個禮,道:“小姐,馬車到了。”
清河看著她家小姐慢悠悠的從躺椅上站起,急忙拿出麵紗遮在她耳後,寧淵皺了下眉,但沒有拒絕。
她如今的樣子,和當年的墨寧淵一般無二,如此現於世間,並非明智之舉。
仿佛度過了經年之久,雖然大堂裏的人都隱隱猜到那廂房中人是誰,但卻因店小二的稱呼而猶疑起來,當門被打開的時候,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率先出來的男子一身勁服,眉目英挺,體態勻稱,臉上的肅穆更是平添了幾分京城儒士不見的豪邁和堅毅。他站立在外後轉身躬下了身,像是在等候什麽人一般。
“年俊,開這麽早幹什麽,我都還沒把東西整理好呢。”裏麵傳來的聲音清脆婉轉,帶著一股嬌憨的颯爽,讓人一聽便心情舒爽。
站在門外的男子顯是瞧見了裏麵賴著不走的人在幹什麽,皺著的眉帶了幾分認命的丟臉。
這洛家小姐看來頗為嬌憨啊,隻是聽這聲音,倒也不似那般粗鄙不堪……眾人心中不由得劃過了這句話,隻是還沒想完,一抹極深沉的濃色便出現在他們視線裏。
他們看不到隨後出來的綠衫女子手裏大包小包提著的東西,隻是一瞬間,所有的人視線都被牢牢的鎖在了那抹深沉的顏色裏。
走出來的人一身極深的曲裾黑衣,大寬大合的衣擺間偰繡著曲折的金線就如一副神秘逶迤的古畫,有一種古老而端莊的凝重感。
她走得極慢,蔓紋湘繡的黑色步履有著與生俱來的貴氣和儀態,頸後的黑發直直的傾斜在身後,頭上隻餘一玉簪淺淺挽著,一眼望去,閑散風韻又優雅到極致。她身上的玉佩隨著主人慢走而輕輕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音,震醒了大堂裏被驚住的眾人。
所有人這才朝那姿態非凡的女子臉上望去,隻是那薄薄的紗布下,讓人無法窺得其中的光景,但那雙眼睛中淺露的墨茶色蘊沉的深沉卻讓人無法直視。
這般的姿態,不同與他們所見的任何一位大家閨秀,哪怕是皇家公主,恐怕……尤為不及。
如此女子,怎麽可能容顏粗鄙,怎麽可能德行不顯,又怎麽可能會愁於深閨怨天尤人?
一切的猜測和流言在麵前出現的女子身上仿佛都隻是一場笑話而已。
等眾人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那女子已經走到了樓梯口停了下來,頸後披著的肩紗有一種奢華的尊貴,她轉過頭,在所有人疑惑的神色中朝顧易站著的方向輕晗了一下首,然後轉身朝樓下走去。
步履沉然,姿態高貴,似是絲毫未曾在意那大堂之中站著的滿京仕子。
不少人這才堪堪移動腳步朝走廊樓梯處跑去,似是想多看幾眼,唯聽一人輕聲歎了一句:“原來這就是洛家的小姐,雲州洛氏,果真是……不凡。”
顧易神色怔怔的望著那女子剛剛消失的地方,慢走了兩步又突然停了下來。
就連那剛才大放厥詞的白穩也呐呐的張著嘴,像是極不能接受一般。
突然,另一間廂房的門被推開,一個黃衣女子從裏麵跑了出來,她步履纖小,像是鼓足了勁朝樓梯處跑去,這一突變讓大堂的眾人目瞪口呆,不少人都沒看清那跑出的究竟是何家女子。
“小姐,您慢點!”
裏麵跟出個淡紅衣裙的小丫頭,想來極是情急,她向著前麵奔出的黃衣女子快速的跑去,聲音裏帶了點哭腔。
一旁站著的趙南看那奔出的人影,猛然皺起了眉,今天到底是個什麽日子,怎麽連她也出現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