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蟄伏
“該死的奴才,亂嚼什麽舌根?鳳華別莊怎麽會歸那個洛寶珠所有,父皇明明答應我今年的生辰宴在那裏辦的!”
長春殿裏清脆的抨擊聲絡繹不絕的響起,身著纖黃華服的少女把桌上的東西全掀在地上,姣好的麵容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怒意,細長的眉高高上揚,嬌貴立顯。
大殿裏跪滿了瑟瑟發抖的奴才,他們臉上有一絲惶恐,但卻不敢吱聲。
宮裏誰不知道瑜陽公主性子驕奢易暴,又因母妃頗得聖寵而越發目中無人,一般的宮妃和皇子都要讓她幾分,平時也隻有婉陽公主能製得住她。
“主子息怒,此事未必沒有轉機。”跪在大殿中央的藍衣宮女看瑜陽臉色越發難看,小心翼翼的開口。
“哦?你說說。”瑜陽放下了正欲摔下去的瓷盞,回轉了臉色。
“洛家的小姐不過是將門孤女,皇上體恤才會將鳳華別莊賜與她,若是您要用隻需知會洛家一聲便是,諒那洛寶珠也不敢不從,您又何必為此事生氣?”
“說的也是,玲瓏,你這就替本宮傳下旨意,讓那洛家小姐回到自己的宅子去,她哪有資格霸占鳳華別莊。”瑜陽說完便喜笑顏開,她一開始也隻是對鳳華別莊突然易主而惱,現在一聽這話才發覺自己為此事生氣實在不值,她乃堂堂天家公主,又怎會受區區一臣子之女的悶氣。
“諾。”跪在地上的宮女忙不迭的起身,眉目間便有一絲得色。她自小跟在瑜陽身邊,自然知曉如何討她歡心。
“慢著。”殿外的聲音緩緩傳來,徑自帶著點餘音婉轉,隻兩字卻硬是讓門外之人說出了端華雅然之感,也讓正欲起身的玲瓏重新跪了下去。
瑜陽臉色微變,立馬擺出了一副委屈的嬌態朝殿門走去。
走進來的少女身著淡藍的流砂華服,層層疊繞下來姿態雍容,濃黑的烏發挽成優美的發髻,上麵插的飛鳳發釵熠熠生輝,陽光照射下上麵的碎金磨砂映射出淡金的色澤,她慢慢走進,逶迤間便有一種高貴寧靜之態。
“婉陽姐姐,你可要為我做主。”
瑜陽疾走幾步朝她走去,仰頭瞟了瞟她頭上插的飾物,眼底的豔羨一閃而過。在這皇宮裏,除了中宮皇後外,便隻有這個最得父皇聖寵的姐姐有這個榮耀了,要是換了她,別說沒有,就連戴上恐怕也沒這個膽子。
“怎麽了?在這宮裏還有人敢欺負你?”婉陽走進內殿,看著跪著的奴才和滿地的脆片,眼神立馬變得了然。
“還不是那個洛寶珠,她竟然敢住在鳳華別莊,那可是皇家的莊園,豈是她可以染指的,就算父皇體恤忠良,她也應該辭謝才是。我們去見父皇,讓他收回成命,要不……”瑜陽臉上帶了點施舍的神情出來:“要不我把近郊的兩個莊子賜給她也成。”
婉陽神情未變,徑自往裏走了幾步坐在靠窗的紫檀軟榻上,她拿起旁邊小桌棋盒上置放的棋子玩耍起來:“你這棋具上都有灰塵了,想必近來練習得少,你這般疲懶,今年的鳳華宴上,你又想輸給百裏家的小丫頭了?”
“姐姐,我最近忘了,明天就去找明師傅練習。”瑜陽看婉陽臉上神情淡淡的,加上被說中了軟肋,吐了吐舌頭,登時便臉紅起來。
“可是,若是莊子都沒有了,還辦什麽鳳華宴。”瑜陽憤憤的坐在對麵的軟榻上,聲音仍是恨恨的。
她期盼了良久的生辰晚宴,本來可以在鳳華別莊籌辦的,如今卻……
“用你插什麽手,再說了,誰說這園子是父皇賜的,這事別說是你,就算是姑姑都沒辦法,你頂什麽用!”婉陽看瑜陽氣哼哼的模樣,好笑的點點她的鼻子搖了搖頭。
瑜陽雖說頑劣刁蠻,到底心機還太淺,說不準就會做了別人的棋子而不知。
“怎麽可能,父皇向來最聽姑姑的話,怎麽會不給姑姑麵子?更何況,鳳華宴一向是姑姑統籌的,若是莊子不在了,那姑姑豈不是臉上更加無光?”
“那又有何辦法,我們皇家的人總不好去奪了臣子的東西來。”
“姐姐你說什麽?”瑜陽驚呼一聲,臉上盡是不信。
“這鳳華別莊本就是洛家所有,當年借給皇家後便沒有收回,這些年下來鳳華宴年年在此舉辦,別人也就以為是皇家的了。要不你以為鳳華別莊平日怎會如此難用,父皇總不好成天拿著別家的東西來當人情不是?”
“借出的東西哪有收回的,這洛寶珠好生小氣。”瑜陽聽得原委,倒也不再胡攪蠻纏,隻是嘴上仍是不討饒,一副不舍的模樣。
“這洛家小姐名喚寧淵,你老是喚她乳名,太不端重了。”婉陽自進來後頭一次擺正了顏色,語氣少有的鄭重起來。
“姐姐別生氣,我不過就背地裏叫一叫罷了,也不知有多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取這麽個名字!我看也就是個粗鄙的丫頭,父皇宮裏的人說她寫的字可是難登大雅之堂呢!”瑜陽說到這,就像是抓住了什麽了不起的把柄,得意的翹了翹嘴唇。
婉陽輕瞟了她一眼,眼波緩緩流轉起來,嘴上噙著的笑意帶了一絲狡黠:“還說瞧不來別人,這不是趕著打聽她的消息嘛。”
“哪有,我隻是閑來無聊,聽玲瓏她們嚼嚼舌根罷了。”
“是嗎?”婉陽把手中的棋子置放在棋盤上,雙手拖著下巴朝窗外望去。
窗外的院子裏帶著秋雨過後的濕潤,薄薄的霧氣慢慢蕩漾開來,纏綿而柔軟。
淺藍華裙的少女搖了搖額頭,額上隨之晃蕩的水晶佩玉有一種奪目的張揚,她嘴角勾勾,劃出了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度:“我倒是很想看看這個洛家小姐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有能耐讓父皇收回那道頒下的聖旨,還能讓父皇對她這樣堂而皇之的入住鳳華別莊而視而不見,這個消失了十六年的洛家小姐絕不會是個粗鄙無才之女。
她可不相信隻是物歸原主這麽個簡單的答案而已,父皇對洛寧淵的容忍才是整個京城豪門世族不敢妄動的真正原因。
瑜陽看著婉陽臉上罕見的思索神情,納悶的朝小案上的棋盤看去,握著的手猛然一緊。
沉木雕刻的棋盤上黑白分明的棋子端端正正的擺了兩個字在上麵——寧淵。
收勢欲攏,更飄逸出殺伐凜冽之態。
鳳華別莊外換下的牌匾每天都引得路過的人駐足觀賞一番,甚至還有些得知消息的人刻意來這探尋探尋,僅僅幾天,洛家府門外的光景都比得上那些享譽甚久的京都古跡了。
隻可惜,洛府大門緊閉,每天隻有側門開啟之後下人出來購買一些物什,不少聞名前來的酸腐儒生則對著那緊閉的大門和殺氣騰騰的侍衛望而生畏。
按理說,剛入京城的貴家小姐大多會舉辦詩會或宴會,邀得名門小姐來結識一番擴大交往圈或是以此提高自己在京城貴女中的名望。可半月下來,洛家小姐硬是沒有絲毫介入京城貴女圈的跡象,也沒有哪家閨秀有收到洛家小姐發出的邀請,所以這神秘莫測的洛家小姐在引得眾人注目的同時,京城裏也漸漸有了洛氏女容顏粗獷,好武成性,文采欠佳的傳言。
鳳華別莊,不,洛府大門裏和過去的半月一般無二。
這裏自然是聽不到外麵的閑言的,況且就算是聽到了,裏麵的人也未必會掛心。
院子裏舉著巨石的清河跑得正歡,年俊看她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好笑的搖了搖頭。
他不止一次感歎過,這丫頭絕對是個怪胎,才不過十六歲,卻能舉起千斤之石跑上十幾圈,而他如今也不過才堪堪舉起罷了,連挪動都不能。
明明他近一年來修習的也是洛家祖傳的《亢龍訣》,可成效比起清河來卻差了不少,他至今還記得當洛清河告訴他學的是《大力訣》時他呆愣的表情,明明是百年洛家不傳之秘,如今不僅傳給了外人,還改了這麽個讓人痛不欲生的名字。
看來,小姐取名字方麵天生就有讓人瞠目的潛力。
年俊朝旁邊等階上的木榻看去,身著深紫錦袍的女子大剌剌的睡在上麵,錦袍上偰繡的古紋範印著神秘的氣息,這是他從未見過的一種文字。她緊閉的眉峰間有一種淡雅的沉然和寧靜,額邊散下的碎發靜靜垂下,韶華靜好。
應該甚少有人能看到這睜開的瞳色間卓然的光華,年俊這樣想著,卻看到剛才還緊閉著眉眼的女子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來,她靜靜的看著院子裏跑著圈的清河,眼神柔和而溫潤。
年俊看著洛寧淵眼中的神色,便明白她一向對清河是不同的,也許整個洛家隻有清河和凡叔能讓她在不經意間露出這種神色,他伴在她身邊良久,知道這是她真正將某人納入羽翼之下的意思。
他是漠北戰場上翱翔的雄鷹,一腔抱負滿懷,曾以為所有的生命都會在那片壯烈的土地上撒盡,直到應洛家本宅招選而入得禹山來,才知道這個世界遠比他想象的更為廣闊。
他第一次見到洛寧淵的時候,是極冷的寒冬,她也如今日這般雍容的躺在軟榻上,皚皚白雪下,也是這樣極單的常服。那時候他便明白,這個女子不是外界傳聞的那般簡單,在她這個年紀能將功法修習到這種境界的人,古今甚少。
隻是這般的女子,怎會舍得在那孤寂寒廖的禹山別莊裏一住十六年,靜待年華逝去。一年之後他開始漸漸明白,像她這樣透徹的人無論在哪都是無區別的。
而如今對他而言,哪怕做不成揚名千古的戰將,這個女子都值得他追隨一生。
年俊轉過頭朝洛寧淵看去,正大光明、毫無躲閃,洛寧淵一向不喜歡躲閃之輩,他也慢慢養成了瞧人端正無縮的習慣。
他知道他家小姐容顏華美遠超於他所見的任何一位所謂的美人,這種氣度和芳華,才真真稱得上瑤華之姿。
隻可惜,養於深山十六載,世人皆不知。
院子裏跑著的清河漸漸力不從心起來,眼滴溜溜的轉了一下正待放下巨石,清雅的聲音在院子裏悠然響起:“清河,還有三圈。”
聲音很淡,但卻毋庸置疑,清河委屈的扁扁嘴,繼續跑了起來。
一炷香之後,‘哄’的一聲巨響在院子裏響起,眾人對此習以為常,毫不動容。
清河擺擺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把卷起的勁服放下朝木榻上躺著的洛寧淵走來。
“小姐,我跑完了,怎麽樣?《大力訣》第五層我已經練好了,什麽時候教我下一層。”她臉上紅撲撲的泛著熱氣,一雙眼睛格外精亮。
“等你什麽時候舉著它不喘氣了就可以了,現在不行。”洛寧淵指了指地上放著的那塊巨石:“從西山搬這個東西回來也費了我不少手腳,我答應了人家兩個月後還回,你加緊練習就是了。”
清河憋屈的看了一眼那地上的醜疙瘩,滿臉不情願:“誰家這麽小氣,連塊石頭都舍不得。”
洛寧淵沒有出聲,朝那塊石頭望了望,眼睛難得的眨了眨,這的確是塊石頭,但卻是她從西山禦苑裏搬來的瑞石,雖說是不問自取,但她也做了擔保,應是無事才對。
“小姐,我們出去逛逛吧。”
“有什麽好逛的,你才來幾天對這人生地不熟,沒什麽必要。”洛寧淵輕飄飄的回了一句,翻了個身準備繼續回避這個洛清河半月來日日提及的話題。
“熟,太熟了。”清河從腰間拿出個小冊子,細細翻看起來:“西山的皇覺寺和梅林,城東的回望橋,舒和齋的素餅,東來樓的全席宴還有……”
洛寧淵看她來勢洶洶的念叨,愣了愣神,隨即好笑起來,這個丫頭,恐怕是搜尋了很久吧。
也罷,在禹山那麽個地方確實也很悶人,難怪她一個勁的想出去了。
“換衣,我們出去。”正在使勁說著的清河一下子卡在了當下,舌頭慢慢打轉回不過神來。
“小姐,你答應了。”
“對,我們現在就出去,就去你說的那個東來樓。”洛寧淵從木榻上坐起身來,清河忙不迭把蔓紋錦鞋放在她腳邊替她穿上,臉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是,是,小姐你等一下,我換身衣服就出來。”她轉過頭,對呆愣著站在一旁的青年揚揚眉:“小年子,備馬,咱們出去遛遛。”
年俊憋紅了臉,使勁捏緊雙拳不讓自己發飆,這個洛清河,要不是小姐寵她,非把她飽揍一頓不可。他隨即垂下頭看著院子裏擺著的千斤巨石,一股氣便泄了下來,就算是他能,到時候被揍的指不定是誰。
洛寧淵看著近一年來無數次在她麵前上演的一幕,眼底稍上了一抹笑意。
回廊處站立良久的老者望著這個方向,胡子微微的上翹起來。
上書房裏。
安四看著近半月來每天都要在案架前靜坐半個時辰的宣和帝,好笑的搖搖頭。
宣和帝清了清喉嚨:“安四,再上杯濃茶。”
“陛下,濃茶飲多傷身……”
“這麽聒噪幹什麽,朕身體好得很。”他抬眼罵了一句,眉宇間盡是笑意。
“諾,奴才這就去。”
等安四將濃茶重新奉上案架的時候,宣和帝仍然坐在那,麵前沒有任何奏折和軍機要務,隻有一塊通體墨綠的虎形玉雕,拳頭大小,形態鮮活。
“哎,靈玉世間少有,也就玉璽是用此物雕成,早就聽說洛家雲州的虎符是這東西雕成的,卻不想也有這麽大塊。”宣和帝上揚了眉角,朝安四招了招手。
安四把旁邊放著的軟盒小心翼翼的放在宣和帝麵前,將這塊虎符置好收下,等著明天再打開讓宣和帝把玩,顯然這是他近來的一大嗜好。
“洛家的小姐近來如何?”
“一切甚好。隻是,趙家今日公布了和方家的婚事,就在一月後。”
宣和帝皺了下眉頭,朝旁邊置放虎符的錦盒看了一眼,道:“明日再賜些東西到洛家。”
“諾。”安四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過,看來陛下對這識趣的洛家小姐還真是高看一等。
“不過近來有些宗室對洛家小姐住進鳳華別莊頗有微詞。”
“不就是一個莊子,有什麽好計較的,一群老學究。”宣和帝濃眉立馬豎起,憋屈的擺擺手:“況且這莊子本就是洛家的,人家後人要收回,難道我還能霸著不成。有沒有別的事?”
安四搖搖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道:“幾日前西山禦苑的一塊瑞石不見了。”
“什麽?”宣和帝皺了皺眉,這西山的瑞石每塊都逾千斤,能有人抱著這麽個東西在城裏打轉?
“查到是誰搬走的?”
“暫時還查不到,不過搬走瑞石的人在另一塊瑞石上留了話。”安四挪了挪腳,使勁盯著地麵,努力讓自己缺少存在感。
宣和帝看他這副樣子,疑惑的抬抬眉,示意他說下去。
“家中幼女少玩物,二月後定當歸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