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臨風關(2)

女子送老者出門時,遇上了端著參湯的禦楓,女子接過湯碗,笑道:“給我吧,你也早點休息。”

禦楓隻是輕輕抱拳,這次他沒有聽從主子的命令,依舊盡職地守在茅屋前。

女子無奈地搖搖頭,對著不動如山的男子毫無辦法,他們聽她所有的命令,休息除外。

進入室內,裏麵還有一個同樣倔強的女子。

“大夫已經說了,好好調養,這孩子不會有事的。這是參湯,你喝一些,對你的傷應該有用。”女子已不願再勸,因為勸了也是無用。將參湯放在矮桌上,女子悄聲退了出去。

就在女子跨出房門的那一刻,身後傳來商君低淺的聲音,“你,叫什麽名字?”

女子回頭,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回道:“慕容舒清。”說完輕輕地為他掩上了房門。

慕容舒清——

商君喃喃地重複著這個名字,他終於見識了,原來人可以笑得如此淡然、溫暖。

這個叫慕容舒清的女子,就有著這樣的笑容。

身後是雪山的蒼茫,身前卻已是新芽吐蕊,春意襲人,兩樣的風光,奇妙地交匯於雪山腳下。茅屋前,一個粉裝少女蹲坐在一堆幹草之上,麵若桃花,隻可惜有些蒼白。女孩托著腮幫,癡癡地盯著一棵剛長出新芽的矮樹,眼神有些空洞,看不出她在想什麽。

一隻素手扶著她的胳膊,將她輕輕拉起來,耳邊是淡若春風的無奈笑語,“雖然是春天了,但是雪山下還是很冷,以後別再坐地上了。”

女孩揚起一抹純真的笑容,乖巧地回道:“知道了,舒清姐姐。”

慕容舒清故作無奈地笑道:“你這丫頭,嘴上應得利索,轉頭就忘,害得我都快成老太婆了。”她在這裏住了有十來天了吧,小女孩的乖巧率真她很是喜歡,隻是不時流露出的落寞總是讓人心疼。

商笑連忙搖頭,挽著慕容舒清的胳膊,讚道:“才不會,舒清姐姐是最美的仙女。”是的,那種美不在於容貌,她就是仙女,能帶給人溫暖和安定的仙女。

慕容舒清低笑,她長什麽樣自己清楚得很,和仙女挨不上關係,不過對於別人的誇獎,她都一一笑納,人,本就各有各的美。

“進去吧,外麵風大,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好呢。”慕容舒清拿掉商笑身上的草屑,拉著她往茅屋裏走去。

商笑隻走了兩步,便不願動地停在那裏。慕容舒清不解地看著她,商笑輕抿嘴唇,看向遠處雪山下孤傲的背影,美麗的大眼睛裏滿是依戀,她喃喃地回道:“我想在這裏陪他。”

慕容舒清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看什麽,那個讓人毫無辦法,也接近不了的人,每天隻與寒雪勁風為伴,他的心估計也與這雪一般,冰冷而無依。舒清拍拍商笑的手,勸道:“進去吧,你幫不了他。”

商笑一步也不想走,緊緊拽著慕容舒清的手,無助地低泣道:“舒清姐姐,我好害怕。”他一天比一天冷漠,她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她害怕有一天,連他也失去了,那她真的一無所有了。

“別怕。”輕輕擦幹商笑眼角的淚,慕容舒清隻覺得自己的安慰如此蒼白而無力,輕捋著她肩上有些散亂的發絲,慕容舒清故意輕鬆地笑道:“我泡了今年的龍誕新茶,剛從錦州茶園送過來的,外麵可沒得賣,進去吧。”

“可是,我哥……”商笑仍是不願離開,她害怕看不見他的身影。

這對倔強的姐妹,她不知道是應該生氣還是憐惜。慕容舒清歎道:“你先進去,我幫你去叫他,好嗎?”

“嗯,謝謝舒清姐姐。”商笑終於破涕為笑,舒清姐姐的話,或許他能聽進去一點。

慕容舒清可沒有她那麽樂觀,商君的心傷,若是三言兩語便能勸解,他又何至於此。對於他們的事情,她並不多問,隻隱約感覺到他們在蒼月有仇敵,而且對方頗有實力,僅此而已。

寒風中,素衣薄衫迎風而立的孤傲背影,讓慕容舒清想要走近的腳步怎麽也邁不過去。他紛飛的衣袂,緊束的墨黑發束,隨著肆意的寒風飛揚著,清瘦而修長的身形幾乎融入那萬裏冰霜之間。即使隻是一個背影,依舊美得讓人不敢逼視。

站在商君身後,慕容舒清不禁苦笑,像她這樣一個局外人,對他們一無所知,有什麽資格勸他?

遲疑了一會兒,慕容舒清最後仍是無語。

“你覺得笑兒怎麽樣?”商君清淺的聲音緩緩傳來,似乎舒清的到來他早已知曉一般。

慕容舒清隱隱感覺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但仍如實回道:“可愛懂事,很招人喜歡。”

商君緊咬的牙關在他消瘦的臉頰上留下深深的棱角,久久,他還是開口了,“你,願意將她留在身邊嗎?”低淺的聲音仿佛失了元氣一般,幾乎被凜冽的寒風湮沒。

他果然還是說了,撫養商笑對於她來說易如反掌,隻是商笑不是東西,不該任人左右。慕容舒清淡淡地回道:“守護她,是你的責任。”

商君的肩頭一僵,依舊是那樣木然地遠眺雪山之峰,隻是這次的聲音裏充滿著疲憊與無奈,“我不能給她安定的生活。而且,我還要去實現一個承諾,她跟著我,隻會與危險做伴。”爹娘之仇,他是一定要報的,能把笑兒托付給慕容舒清這樣的人,是他對爹娘最好的交代。

慕容舒清忽然笑了,商君有些莫名地轉過頭來,隻見那張清雅的臉上不再是淺淺的淡笑,而是笑得有些諷刺。

上前一步,與他平視,慕容舒清問道:“商君,你,有多少個承諾要去實現?”

商君微怔,愣在那裏。不等他回答,慕容舒清冷然地說道:“不隻那一個吧,商笑不是你的承諾嗎?你有沒有想過,商笑才是你最應該負起的承諾,她,隻有你一個依靠而已。”

商君忽然覺得心裏一陣鑽心的疼。慕容舒清的話,像一把犀利的刀,直指他一直逃避的責任。是啊!他的眼裏滿是暴戾,隻看到血腥和仇恨的一麵,他把愛和最親的人都丟失了,他有什麽資格談承諾,爹爹臨死前的囑托一遍遍在腦子裏回響,他連笑兒都照顧不好,還談什麽報仇?

不是沒有看見商君眼裏的自責與痛苦,但是既然已經說了,慕容舒清便不再避諱,直言道:“若是暴力,不怕死可以解決問題,你何須淪落至此。你在對手麵前,隻是一隻隨手就可以捏死的螞蟻,你拿什麽和他鬥?不是每件事都需要同歸於盡去解決的,讓自己有所依憑,勢均力敵的時候,再來一較高下,豈不爽快?”

勢均力敵!商君冷笑,“我永遠不可能與他勢均力敵。與他為敵,就意味著與整個蒼月為敵,我要如何與他勢均力敵?誰願意與女子為伍?誰願意聽我說話!”忽然,商君抓住慕容舒清的胳膊,有些瘋狂地叫道,“你說得對,我就是在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

好痛!慕容舒清能夠感受到,商君再一次被仇恨淹沒,他的眼泛紅,仿佛一隻負傷的困獸,被關在一個狹小的籠子裏,不管他如何努力,也永遠不可能衝出牢籠。

他孤立無援,是因為他是女子嗎?

慕容舒清終於明白他痛苦的由來,當一切的原因不是因為你的無能而是你的性別時,那種不甘是會把人逼瘋的。

沒有抽回手,任他緊緊地抓著,借由手上的力道,慕容舒清感受著這種艱難。

這個異世她待了半年了吧,她深深感受到身為女子的不易,她如此竭盡全力地將權力金錢握在手中,其實不也和他一樣,隻是為了能掌控自己的命運而已嗎?

“商君。”

痛苦掙紮中的商君在他最無助的時候,聽到了一句溫和輕柔卻在不遠的將來改變他一生的話。

“我願助你與他勢均力敵。”

清淺卻誠懇的嗓音,讓商君的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她說,她願意助他,是嗎?這是他這半年來,第一次聽到有人願意幫他,他的心在這一刻是溫暖的,不過也正是這句話,讓他冷靜了下來,鬆開手,商君低聲回道:“謝謝你,我的仇敵,權勢之大是你不能想象的,我不想連累別人。”

隴趨穆,蒼月國主,他的仇敵!誰?誰能幫他呢?那些與爹爹相交多年的所謂知己,不也隻是勸他躲起來罷了。

他不相信她能幫他。舒清在商君的眼裏看到了感激,同樣也看到了不信。

慕容舒清倒是不以為意,手臂有些疼,她輕揉著手臂,走到不遠處的岩石上坐下。

看著商君低迷的樣子,舒清終於還是說道:“國之命脈,有一條明線,一條暗線。明線在於政權,它有軍權做後盾,號令全國,沒有人敢違抗,而暗線在於經濟,也就是銀子,若你能將土地、糧食、漕運、布匹等收入囊中,有了這些做後盾,一樣號令全國,沒有人能抵抗銀子的誘惑。他占了明線,你何不占暗線呢?”

商君如遭電擊一般盯著眼前淺笑盈盈的女子,他怎麽沒有想過這個方法呢?腦子迅速思索著,商君有些興奮地說道:“你的意思是,他的敵人並不少,我不需用武力與他鬥,隻要我有你說的那些做後盾,自然有人求著與我為伍,聽我說話,我甚至不需要自己動手,也能讓他不得安生。”

慕容舒清輕輕點頭,她就是這個意思。

孺子可教。

“可是,我並沒有銀子可以去做這些。”心裏剛升起的一絲希望,在現實麵前仍是脆弱得不堪一擊,離家半年了,他身上連十兩銀子都沒有,談何暗線。

“你沒有,我有。”

風依舊冷冽,吹得她墜地的長發淩亂得有些糾結,素淨的白衣讓她看起來更加纖弱,而她依舊是那樣淡淡地說著,笑著。嘴角那抹隨意是自信而發嗎?商君忽然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個女子真的可以幫他。

“你……為什麽要幫我?”商君是真的不明白了。

問得好!慕容舒清坦然地說道:“我慕容家經營糧食、茶葉等生意,父親並沒有什麽經商才能,而他唯一的兒子今年還不滿十歲。我的姐姐因為家人的安排,嫁給了一個連麵也沒見過的人,而我,從小就被安排好了婚事,也就是所謂的指腹為婚,但是對方卻急著退婚。總之,我的命運是被別人安排好的,可我,並不接受這種安排。”

“你說你姓慕容?你是東隅最大的糧、茶、絲、棉之家慕容家的小姐?與你指腹為婚的人就是東隅的鎮國將軍軒轅逸?”商君忽然想起爹爹曾和他提起過慕容家,當時爹爹擔心的是有慕容家的財力做支持,軒轅逸會更難對付,如果她是慕容家的人,難怪她那樣自信地說可以幫他。

慕容舒清聳聳肩,有些痛苦地笑道:“現在你知道,我要掌控自己的命運有多麽困難了吧。”一個大家族和一個名揚四海的“未婚夫”。

“慕容家的財力,我正在慢慢地握在手中,但是慕容家在東隅,最多排在第二,而且我也不想處在首富的位置上,成為朝廷的眼中釘,所以我需要另一個人,培養另一股勢力,來為我賺更多的錢。因為那也意味著,我有更多的自由和獲得自由的機會。所以與其說我在幫你,不如說是與你合作,我給你銀子,你還我更多的銀子,而你也可以從中獲得你需要的東西,如何?”

“我初見你時,你並不像商人。但是現在,你很像。”她的意思,商君明白了,隻是也更迷惑了。初見時,她溫文爾雅;後來發現,她親和溫情;剛才,她又自信飛揚;現在,她又市儈精明,到底哪個才是她?

慕容舒清一愣,而後爽朗地大笑了起來,回道:“我本不是商人,但是必要的時候,我會是最好的商人。你的答案呢?”

商君知道,自己心動了,而且這似乎也是他目前能抓住的唯一機會,幫慕容舒清也是幫他自己,即使最後,他依然是死,起碼他還能為笑兒留下足夠過活的錢財。隻是,世人都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她真的願意把銀子賭在他身上嗎?

迎上慕容舒清等待的目光,商君坦白地說道:“我是女子,你知道的。”

慕容舒清失笑,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笑道:“我也是女子。”

是啊,她也是女子,但是她卻如此飛揚灑脫,自信非凡。

而他呢?

商君握緊雙拳不再多想,肯定地回道:“好,我答應。”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又是那樣冷硬的決絕表情,慕容舒清站起身,輕拍掉肩上的薄雪,有些頭疼地問道:“商君,原本的你並不是這樣的吧?”

“什麽?”商君不解。

慕容舒清輕歎,“現在的你,渾身上下,充斥著煞氣,你的不甘和恨意,都表現在臉上、身上。你已經被恨緊緊地纏住了,這樣的你極易被人看透和牽製。我需要的,是一個能夠遊刃有餘地周旋於各種人之間的生意人,而不是一個心中隻有仇恨的人。做原來的自己吧。”

這個背負著太多情殤的女子,從初見的那一刻,就讓她莫名地心痛。希望她真的能幫他一把。

他這樣的人,應該要幸福的。

“走吧,我的龍誕茶要涼了。”

商君久久地立在雪地裏,看著那個如來時一般默默離去的女子,發誓不再流淚的眼再次染上輕霧。

原來的他是什麽樣子的呢?他自己都快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