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冤家路窄(1)
一大早,商君的書房裏,衛溪報告著這幾日查到的信息,“主子,蒼月的軍隊已經在臨風關外五十裏處紮營,大概七萬餘人,均是以前武家軍的舊部,作戰能力很強,不過這次的主帥,卻是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將軍,叫尤霄。”
尤霄?商君原本還在翻看賬本的手一頓,怎麽會是他?他不過是隴趨穆身邊的近身侍衛長,何以會委以主帥之職?隴趨穆應該知道,行軍作戰並非易事,武功再高也是無用!
商君想了想,問道:“東隅這邊有什麽動靜?”
“軒轅逸帶了三千人馬,以視察邊關為名,三日前已趕赴臨風關。”
“軒轅逸都來了?”東隅會有所作為他早猜到,但是來的居然是軒轅逸這個被譽為“戰神”的鎮國將軍,他就沒有想到了!
衛溪點頭回道:“是,而且原來的東隅駐軍張孝飛將軍已被調離臨風關。”
商君暗歎,玄天成果然謹慎,上次黃史傑與蒼月的書信應該是呈給朝廷了,為了安全起見,玄天成竟是連常年駐紮於此的張孝飛都調走了,為的怕是張孝飛在此多年也被蒼月收買吧。以現在的情況看來,戰事在所難免了。
因為這場即將到來的戰事,他的心有些紊亂,但是臉上依舊平靜。商君淡淡地吩咐道:“靜觀其變,小心應付,盡量不要卷進去。”
衛溪沉聲應道:“是。”
商君默不作聲,衛溪正要退出去,他忽然問道:“往海域的商船出發了嗎?”
“出發了,收到暗衛的消息,秦公子已經安然上船。”主子對秦公子的事情好像特別上心,從秦公子離開到現在,他已經問過三次了。
“那就好,你去忙吧。”上船就好,他,也不需要再掛心了吧。
“是。”
衛溪平靜地退下了。想到即將到來的戰事,商君的心卻不能平靜,接下來,他應該如何麵對呢?這次的戰亂是否是他的機會呢?
又是一個炎熱的仲夏之夜,月明如水,清楚地照亮了一大片空地上整齊紮起的數千營帳,軍營中,士兵五人一隊,在營地裏來回巡視。軍營旁茂密的大樹上,一個黑影隱身於枝葉間,雙眼閃著清明犀利的光芒,專注地盯著位於中間的主營。
商君思索著要不要靠近,他有些煩躁,他想了一個下午,依然不明白自己的心態,既想要聽從舒清的建議不問政治,調養生息。又不想放過關於隴趨穆的任何行動,這次蒼月與東隅的對戰,或許對他是有利的,尤霄應該不是軒轅逸的對手!
還在思索著,一抹純白儒衫打扮的男子悠然地出現在主營前,那身觸目的白在一群戎裝士兵中間穿梭,看起來,是那麽的突兀。他隻在主營前站了一會兒,尤霄竟然親自出來迎接,將他請了進去,商君微微蹙眉,此人是何身份?心中有疑惑,商君不再遲疑,輕鬆地躍下樹梢,借著黑幕的掩飾,身手極快地靠近了主營,到了營帳前,他未敢靠太近,一來是尤霄的武功高強,二來就是摸不準那白衣男子的深淺,不好妄動。
繞到主帳後方,這裏離議事之處較遠,不易被發現,用藏於袖間的薄刀片輕輕劃開一道細口,商君撩開一角,眯眼看去。
那白衣男子與尤霄對麵而坐,而且,男子坐的竟是上位主位,商君微怔,這人的身份,必是比尤霄高出許多,不然尤霄身為主帥,豈會屈居下位?商君想要看清楚白衣男子,可惜身處帳後,隻看到他的背影,從行為舉止上看,他溫文儒雅,而且渾身上下流淌著貴族的氣息。
“九公子此計謀甚好,就怕做起來不容易,畢竟一個是朝廷重臣,一個是東隅巨賈。”尤霄的聲音略帶遲疑地傳來。
男子爽朗地笑了起來,自信非凡地回道:“尤將軍無須擔心,我自會處理好。”
有了他的保證,尤霄也笑道:“既然如此,就按照九公子的意思辦吧。”
“尤將軍爽快。”
“哪裏,要不是九公子鼎力相助,此事怕也沒有這麽順利。時候也不早了,九公子早點休息吧,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詳談亦不遲。”
“也好,告辭了。”白衣男子起身,一派悠然地走出了主營。
商君卻陷入了沉思,站在這個位置,以他的耳力,剛才的對話他聽得很清楚,他們所指的東隅巨賈,是誰?會是舒清嗎?所謂的計謀又是什麽?
商君還在思量,尤霄冷然的聲音再一次從帳內傳來,“出來。”
商君大驚,屏住呼吸貼著營帳,隻見尤霄犀利的眼正直直地看著他所在的方向,他已經很小心了,還是被發現了嗎?尤霄一步一步走過來,每一步都緩慢而用力,仿佛每一下都要踏在敵人的心上一般。商君撫上軟劍的手心也微微地冒汗,隻是他並不打算此時現身,尤霄是個難纏的對手,每一次交手,似乎都更強一分,他要沉靜地等待時機。
就在尤霄快要走到商君麵前的時候,一抹暗影手執長劍,對準尤霄的咽喉猛刺過去。可惜尤霄早有準備,一個側身躲過長劍,並快速移身上前,一拳擊中黑衣人的肩頭,黑衣人狼狽地跌在一旁,砸碎了一麵翠玉屏風。
看見如此拙劣的身手,尤霄張狂的眼中有一絲失望,他以為會是那個幾次三番讓他受辱的男子,原來卻隻是個小賊,想想也是,如果是他,也不會這樣容易暴露了。他不耐地斜睨黑衣人一眼,冷哼道:“還真有不怕死的。”
商君鬆開撫劍的手,腳步輕抬,準備離開,既然有了替罪羊,他就不需要再與尤霄正麵衝突了,才走出一步,商君聽到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男聲響起,“大言不慚,讓爺爺給你點教訓!”
商君朝黑衣人看去,那人已經站了起來,正和尤霄過招,隻是顯然不是尤霄的對手,他身材略高而魁梧,身手普通,但是那聲音為何覺得耳熟呢?不需要商君費力思考,因為黑衣人的麵巾已被尤霄揭了下來,看清黑衣人的長相,商君眼神微閃,是東隅駐軍副將王平!
王平來此是奉命前來打探,還是自己的魯莽之舉,他要不要救他?商君衡量著其中的利害關係,最後決定——離開。
就在他再一次打算抽身離開時,王平被尤霄一腳踢中胸前,正以極快的速度向商君砸過來,商君此時根本來不及躲避,隻得伸出右掌,運氣撐住王平的背心,緩了他下墜的力度。王平隻覺得背後一股綿厚的掌力托住自己,他也順勢翻轉而起,平穩落地。
這一瞬間的變故,讓商君不得已暴露在尤霄眼前。尤霄先是一怔,然後居然一反常態,一副心情頗好的樣子,笑道:“你果然來了。”
尤霄的表情讓商君覺得十分怪異,簡直就是毛骨悚然。商君對著站在一旁的王平說道:“走。”
誰知王平還是個硬漢,大聲回道:“不行,我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商君不耐煩道:“走,不要在這礙事。”他現在隻想快點離開,而這個人,確實礙事!
“你!”王平氣結,果然拂袖而去。
尤霄並不在乎王平逃脫,因為他就算現在逃了,也是必死無疑!他在乎的,是眼前這個人,這個即使戴著麵巾,他也可以一眼認出的人!這個讓他恨得夜不能寐的人!商君!
帶著三分陰狠、三分戲謔,還有三分興奮,尤霄盯著商君的眼,似笑非笑地說道:“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門的。”
商君討厭這樣的感覺,仿佛自己就是一個任人宰割的獵物,他冷冷地回視尤霄,滿目不屑地回道:“你這軍營我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是嗎?”尤霄非但沒有因為商君的挑釁生氣,反而笑得更加肆意,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沒發現自己氣血不暢,胸悶難當?”
商君暗自氣運全身,果然感到氣血停滯,胸口猶如壓著一塊大石頭一般難過,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沒有大驚失色,而是冷冷地瞪著尤霄得意的臉,腦子裏快速思考著應對之策。他還想再次運功,卻發現每運功一次,那種壓迫感更深一層,到後來,竟是喉頭一黏,一口汙血自唇間滑落,隔著麵巾看不出來,但是淡淡的血腥味卻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
商君不敢再妄動,隻是戒備地看著尤霄,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要說我卑鄙?這可是我專門為你準備的。”尤霄輕輕牽動嘴角,隻是完全看不出笑意,看著商君僵硬的身體和滿是薄汗的額頭,尤霄心中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既興奮開懷,又莫名地煩躁。一定是太想折磨他了,他才會這樣怪異地煩躁!
“商君,你終於落到我手上了!”
一步步逼近商君,尤霄的手緩緩升起,粗魯地扯下商君臉上的麵巾,他再次見到這張讓人恍神的俊顏,即使是現在,麵色蒼白,唇角沾染血汙,他依舊驕傲得讓尤霄想要一掌打碎他的傲慢!
“你說我要怎麽折磨你比較好呢?”尤霄故作思考,繞著商君,一邊走,一邊問道,“廢了你的武功?還是挑斷你的手筋腳筋?或者你喜歡經脈盡斷?”尤霄仿佛是在詢問地輕笑,反而比瘋狂地喊叫更叫人膽戰心驚。
“都不好?我知道了,你不是一直很驕傲嗎?把你吊在桅杆上示眾,如何?”商君一句話也不說,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他的反應早在尤霄意料之中,如果他此時麵露一點點懼色,就不是他認識的商君了,而他想做的,本來就隻是要好好地羞辱他,讓他知道任人宰割的感覺。
商君忽然低下頭,尤霄看不清他的表情,伸手扣住他的下巴,使勁地抬起他的頭,指尖的力道讓商君的下巴立刻被掐出幾條暗紅的淤痕,手下冰冷的觸感讓尤霄竟有一瞬間的恍惚。隻是這一下,就看見商君眼中閃過一絲光彩,尤霄驚覺有異,想要後退已經來不及,一抹銀光閃過,他隻覺得臉上先是一涼,接著便是灼熱的疼痛,他以為商君要逃,抓住他下巴的手不因臉上的傷而鬆開,反而越發用力。
商君眼一閉,直接軟倒下來,尤霄想也沒想,伸手攬著他的腰,緩住他的下滑之勢,才剛抱緊他,尤霄隻覺得命門穴上一痛,再也動彈不得,而此時商君原來還緊閉的眼緩緩睜開。
尤霄狠狠地瞪著商君,怒道:“想不到你也會用這種卑鄙無恥的手段!”他怎麽會這麽笨,明知道他狡猾得很,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居然還會去扶他!
商君不住地微喘著,他本來打算跌倒在地趁尤霄檢查他是死是活的時候突襲他,沒想到他會扶他。暗暗調息了好一會兒,商君才從尤霄懷裏慢慢地爬出來,渾身無力的他幾乎要再次跌倒。商君扶著營帳,冷聲回道:“你也不見得光彩到哪裏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不算辱沒你!”
商君按著胸口,踉蹌地從營帳後麵爬出去,他不敢多留,怕待會兒巡視的士兵發現或者尤霄大叫,他就跑不了了。
果然,商君才爬出營帳,就聽見尤霄的怒吼聲。
“商君!你給我站住!”感覺到士兵紛雜的腳步聲往主營跑,明知不能再運功,商君依舊沒有選擇地運功提氣,向前方飛掠而起,隻是眼前的景物愈來愈模糊……
“該死!”尤霄此時怒火中燒,該死的商君!他知不知道他中的是由萬年冰湖中水螅子煉製而成的至陰之毒——冰覆!沒有解藥,他活不過三天,如果他還強行運功的話,今晚他就要見閻王!
該死的商君!
更該死的自己,他在擔心什麽?怕他死?他死了不是更好!更好!
商君一路飛奔,到後麵,眼前已經一片漆黑,他完全是靠著意誌力在奔跑。夏夜裏他不但沒覺得炎熱,反而越來越冷,那種冷,從骨頭裏透出來,寒徹全身!終於,他還是支持不住地倒在了路邊的草叢裏。
深夜的山林小道,本應該隻有蟲鳴蟬噪,風聲落葉,然而輕輕的馬蹄聲在此時響起,不免讓人有詭異的感覺。窄窄的小道上,一匹雪白的駿馬由遠及近,懶洋洋地走過去,婆娑的月影下看不清楚,白馬背上似乎馱著什麽。待雲層散去,才看清馬上馱著一個人,來人一身白衣,幾乎與白馬融為一體,而他正躺在馬背上,手枕在腦後,看著天上的繁星,年輕的臉上盡是愜意。
“霜霜,你說我要不要管這閑事?”清朗的聲音,與他的臉一樣年輕,半眯著的眼睛裏滿是苦惱。他很遠就聞到淡淡的血腥味了,走近了血腥味更加濃重,不用看他也知道草叢裏有一個人,而且是個半死不活的人。
白馬走到樹叢邊的那團黑影前,就停下了腳步。
男子輕笑,翻身下馬,拍拍白馬的頭,有些無奈地笑道:“你就是善良。”
走到黑影前,男子半蹲下身子,搭上黑衣人的脈門,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脈動,救還是不救?男子掃了黑影人的臉龐一眼,就這一眼,他渾身像被雷擊中一般,原來還愜意的臉上滿是驚恐,手也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男子扶著商君坐起來靠在自己懷裏,從袖口掏出了一個青玉瓷瓶,倒了幾顆藥丸出來,也不管這是他平時珍惜如命的寶貝,一股腦兒地都塞進商君嘴裏,確定商君吞下去之後,男子的神情才平靜了一些,輕拍著商君的臉頰,輕聲喚道:“偌君!偌君你醒醒!”三年不見,她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不知是藥丸真的如此厲害,還是商君一直都警醒著,幾次低喚之後,商君終於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夜色下,男子背著月光,看不清長相,商君入目之處,一片模糊,隻聽耳邊急切的男聲,叫著他都快不記得的名字——偌君!
這個名字仿佛給了商君力量,他抓緊男子的手,努力看去,可惜依舊徒勞,他是瞎了嗎?靠在男子懷裏,商君聞到了淡淡的藥香,這個味道……
“小師叔?”商君伸出手,想要撫上來人的臉。男子抓住他的手,主動把臉湊過來,輕聲回道:“偌君!是我。”
手下皮膚光滑而微涼,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深邃的眼眶。商君放下心來,低喃道:“真的是你!”有了安心的人在身邊,他終於抵不過身體的疼痛,徹底暈了過去。
“偌君,偌君!”祁風華立刻搭上商君的細腕,與剛才不一樣,現在脈象強勁,每一次都有力,但是紊亂非常!難道是凝息丸與毒氣相撞?偌君怎麽會中這樣奇特的毒?
來不及多想,祁風華抱起商君置於馬上,自己也利落地跨上馬,緊緊攬著她的腰,低聲說道:“霜霜,快!”
白馬一聲長嘶,在窄窄的林間小道上疾馳而去,哪裏還看得出原來的慵懶。月光下,隻看見一條白影在小路上馳騁。
墨色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靜,商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隻知道這無邊的黑暗讓她恐慌。她握緊雙拳,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裏,她想借由掌心的疼痛來讓自己鎮靜,可惜毫無用處。蹲下身子,商笑抱著膝蓋,閉上眼睛,瘦弱的身體瑟瑟發抖。
笑兒!
笑兒!
耳邊似低吟又似輕喚的聲音讓商笑緩緩睜開眼睛,左右看看,依舊是漆黑一片,隻是那痛苦的呼喚越來越清晰,這是……這是姐姐的聲音!商笑倏然起身,心中雖然恐懼,卻毅然向著聲音的方向慢慢走去。黑暗仿佛無邊無際,耳邊的低喚卻又無所不在,商笑隻管向著前方奔跑,堅定那就是姐姐所在的地方。
終於,遠處有了一絲光亮,她看見了那抹讓她安心的背影,她快步跑過去,背對著她的人也慢慢轉過身來,臉上是淡淡的笑容。越來越近,商笑臉上的笑容卻變成了驚恐,因為她眼前的商君麵白如紙,一貫的白衫上,血慢慢地從胸前、腹部、手臂滲出來,漸漸地,白衣變成了刺目的猩紅。他還是那樣微笑著,隻是臉色白得幾近透明,所有的血色都在緩緩褪去。
姐姐!
商笑張口,才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想要靠近,卻又被一層無形的東西阻隔了。不管她多麽努力,都是徒勞,心中的焦急和恐懼壓抑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絕望地跪坐在了地上……
姐姐——
不要離開我!不要!
“小姐,小姐你怎麽了?”
朗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床上痛苦掙紮的商笑,一向淺眠的她一直聽見斷斷續續壓抑的哭聲,過來一看,就見小姐眉頭緊皺,淚如雨下,眼睛卻還是緊閉著的,莫不是做噩夢了?叫了很久,商笑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朗月隻好輕拍她的臉頰,叫道:“小姐,你醒醒!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