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情動(1)
“三兒,你最近都在忙些什麽?”
放下手中的書,商君似笑非笑地看著一大早就要衝出船艙的蕭縱卿。已經十來天了,從那次狂風之後,三兒整個人就怪怪的。白天幾乎見不著他,晚上又時常恍惚,本來以為他有什麽心事,過幾天就好了,誰知這一過就是十來天,不見好便罷了,還越來越嚴重的樣子。
蕭縱卿僵硬地回過頭,敷衍道:“我,我和老尤學駕船。”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知道商君是女子後,即使船上沒有床位他也應該去和老尤擠一間才對,可是當商君說和他一間時,他一口就答應了,還有些興奮。現在和商君說話,他都忍不住盯著他的臉看,原來商君長得還真美,如果換上女裝,那一定是更美,每天想著這些,商君說什麽他都沒注意。總不能老盯著他看吧,他也隻好逃了。
“駕船?”商君輕輕挑眉,笑道,“你還對這個感興趣?”學駕船能學到精神恍惚,傻笑連連?他倒要問問老尤,這船是怎麽駕的。
蕭縱卿大方地點點頭,回道:“嗯,乘風破浪的感覺很好。”那種在海浪裏翻騰出沒,踏浪而行的感覺他是真的喜歡。話才說完,蕭縱卿忽然覺得今天的船麵平靜得有些異常,急道:“今天的浪好像很平靜,是不是又有大風暴要來了?”
商君合上書,懶懶地回道:“不是,海域快到了,我們可以準備靠岸了。”終於到了,再這樣晃下去,他都快虛脫了,學武這麽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如此無能為力。
“快到了?”蕭縱卿推開窗戶,遠遠地,已經能看到海岸和港灣。
打開艙門,商君笑道:“出去看看吧。”
蕭縱卿連忙跟上,擔心地問道:“你出去吹風,沒事吧?”
商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豆腐,都暈了十幾天了,已經有些習慣了。”但是絕沒有下次,他痛恨這種身體不受控製的感覺。回去他一定要好好物色一個人來掌管這條航線的生意。
“那走吧。”蕭縱卿早就在船上憋壞了,率先走了出去。
站上甲板,商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覺得神明氣清了一些,碧海藍天的景色確實唯美,但是僅限於遠觀,當你真正置身其中的時候就會知道,原來美好的東西,大多隱藏猙獰,世上的事,大抵如此。
船漸漸駛入海港,蕭縱卿忍不住讚道:“想不到,這個島國,還挺繁華的。”
商君舉目看去,港灣裏,停泊著不少漁船,但是幾乎沒有小漁船,都是比他們的商船略小一些的大船,船上捕魚的用具一應俱全,整潔有序。港灣的石墩,都是用整塊的岩石拚接而成,卻是平坦規則,這比普通石磚要費工夫得多。港灣下,竟然就是一條店鋪林立的商街,這倒是各國都沒有的。雖然還看不清門麵,卻已看出人潮攢動,熱鬧非凡了。
“我們下去看看。”商君現在隻想趕快腳踏實地。
“主子。”商君才下船,乘另外兩隻船的侍衛早就在港口等待他。
商君點點頭,有些擔憂地問道:“你們還好吧?”海上的浪比他想象的更大,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不適。
侍衛總管衛溪平靜地回道:“很好。”忠叔早就和他們說過海上的凶險,能來的人,大多都是有出海經曆的。
很好?商君苦笑,看來隻有他一個人不好。
蕭縱卿把海港打量了一遍,奇道:“商君,海域好像有些奇怪,碼頭這種地方,女子居然這麽多。”剛才是在漁船上看見女子,他以為是漁民的家眷,沒太在意,但是現在越看越不對勁,幾乎每條漁船上,都隻見女子不見男子,在海港上清點貨物的,也是女子,如果不是在前方商鋪裏看見幾個男子,他會認為自己到了女兒國。
商君心下也不免疑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是因為海域的風俗習慣與東隅大有不同。”老尤爽朗的笑聲從身後傳來。
商君回過身,請教道:“老尤你給我們說說吧,別冒犯了人家,就不好了。”畢竟他們身在別國,能避免的矛盾,還是避免的好。
老尤別有深意地看著商君,笑道:“怕隻怕,你們會給人冒犯,尤其是商公子你。”畢少爺有交代,不到海域,不得將海域的風俗說給商公子聽,他還真覺得有些對不起商公子。
“我?”商君莫名其妙,為何獨獨說他?
事關商君,蕭縱卿有些不耐煩地追問道:“老尤,是什麽風俗習慣你說清楚嘛,別吊人胃口了。”
“這海域,是一個女子為尊的國度,從一國之主到一家之主,都是女子,女子還可以娶多個夫君,皇室或是有錢人家的女子自然更不用說了。簡單一點說,這裏女子與男子的地位,與東隅剛好反過來,所以,你們最好不要離開港口及附近的街鋪,這裏是女皇特令頒布的外國商旅出入的地方,比較不容易被調戲。”尤其是商公子,豐神俊朗,又風度翩翩,雖然海域多美男,但是如商公子這般氣質獨特者,自然少不得狂蜂浪蝶。
“調戲?”
不僅蕭縱卿目瞪口呆,商君和身後的侍衛也是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他們可從未聽說過這種習俗。
蕭縱卿有些不相信地拍拍老尤的肩膀,開玩笑道:“老尤,你會不會太誇張了,難道這裏的男人都足不出戶,在家繡花帶孩子啊。”
“雖然沒有這麽誇張,不過亦不遠矣。”他真以為他沒事消遣他們啊。
“那這個地方也太恐怖了。”蕭縱卿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樣的男人還叫男人嗎?
“三兒,不要隨便評價別人的習俗和生活方式。”商君麵色不悅,隻因身邊的這些男人都是一副罪該萬死、天下大亂的表情。憑什麽男子為一家之主,一國之君,三妻四妾,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今換了女子,就是離經叛道,顛倒黑白。
商君表情微變,蕭縱卿聳聳肩,不再搭話,侍衛們也都住了嘴。
老尤心裏暗歎,畢少爺找對人了,如果商君也如他們一般見識,生意也不用做了,還不如早早回去,省得得罪人。
雖然他們都不說話,他也知道,他們還是對海域有所抗拒,商君轉而對老尤說道:“老尤準備一下,盡快備貨裝船,早點離開。”
“是,以前畢少爺和這裏的商家都有過合作,東隅帶過來的貨,她們也都很喜歡,每到船來的時候,她們都會主動上門,也會帶來很多奇珍異寶,備貨三到五天就能完成。”從懷裏掏出一本冊子,交給商君,老尤為難地說道,“但是商船必須由海域商監司夢大人在箋子上簽字蓋章,船才能離開海域。平日畢少爺去辦,都需十天半月。”
“這麽久?”商君翻了翻冊子,每一頁都有一個大大的印鑒和日期,想不到畢弦每年都來海域一次,今年已經是第八個年頭了,他口中的人是誰呢?誰有這個難耐,讓他不來就不來?合上冊子,商君說道:“我去辦吧。”與女子打交道,應該不難吧。
蕭縱卿皺眉,勸道:“商君,你身體都還沒好,反正也不急在這一兩天,你休息好了再去吧。”
“沒事,早點辦好,我心裏也踏實一些。”十天半個月,還不知道會不會出什麽事。
“那我陪你去。”蕭縱卿自告奮勇,商君卻攔住他,說道:“不用了,待會兒應該會有很多商家回來,你留在這裏幫老尤我比較放心。”就他這直來直去的脾氣,別惹禍才好。
蕭縱卿撇撇嘴,回道:“好吧,你要小心點。”
商君點點頭,轉身而去,不帶任何人。
盯著商君的背影,蕭縱卿忽然拉過老尤,問道:“老尤,那個夢大人也是女人吧?”
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老尤莫名其妙地回道:“是啊,怎麽了?”
蕭縱卿搖搖頭,心情大好地笑道:“沒事,我去幫你點貨。”是女子就好,這樣商君就不會吃虧了。
不過他忘了,現在,商君是男子。
商監司離港口並不遠,穿過繁華的商街就能看見,商君卻走得並不輕鬆,他終於相信老尤所言絕對不假,也堅定了要盡快離去的決心。一路上,他被無數或欣賞、或驚豔、或戲謔的眼神打量,而這些視線都來自女子,商君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女子用這樣的目光緊盯,說實話,還真是不習慣,心裏五味雜陳。
商監司的大門氣派而醒目,青石台階,靈獸石雕,紅銅大門,樣樣不容忽視。門兩側,站著四名銀甲女將,商君眼前一亮,她們麵色微黑,背脊挺直,眼裏有著一種他沒有在女子眼中見過的自然流露的自信,堅毅。那應該是海域特殊的習俗孕育下的獨特氣質吧。
商君心中對她們頗有好感,禮貌說道:“在下是東隅來的商旅,求見夢大人。”
女將看了商君一眼,眼中一抹驚豔一閃而過,神色很快恢複如常,回道:“稍候。”
女將入內一會兒後,與另一藍衫女子一同出來,女子看見商君,卻是微微皺起眉,問道:“你,是東隅來的?”
“是。”商君頗有興致地細細打量眼前的女子,她有一雙如貓一樣清澈明亮的眼睛,長得可算一位美人,再配上落落大方、毫不矯揉造作的作風,讓人過目難忘。不過引起商君興趣的卻不是這些,她是第一個看見他,眼神沒有異樣的海域女子,而且她的視線一直在他身後搜索著,似乎在找什麽人。
商君大膽猜測道:“姑娘可是在找畢弦?”
女子先是一怔,眉頭皺得更緊了,看商君的眼神也有些戒備。
他猜對了。商君淡淡地笑道:“他沒來。”這女子,會不會就是畢弦不能來、不敢來的原因呢?
蘭伊討厭這個男子溫和的笑容,討厭他仿佛看清一切的眼睛,轉過身,冷冷地說道:“跟我來。”
商君心情頗好地隨著她向裏走去,商監司倒是表裏如一,內部的裝飾也是以大氣為主,穿過寬闊的回廊,女子將他帶進了一間書房。
女子微微躬身,輕聲叫道:“大人。”
商君朝前看去,書案前,坐著一個微胖的中年婦人,她低著頭寫著什麽,看不清長相。一身暗綠官服在身,讓她看起來頗有些威嚴,商君不知道海域的官階品級是如何定的,隻是看那官服的布質還有繡工,這人應該就是自己要拜訪的夢大人了。
夢意如稍稍抬眼點了點頭,目光掃過蘭伊身後的白衣男子,她手上一頓,好俊的男子。嘴角溫和淡然的笑容不僅沒讓他如其他男子一樣顯得孱弱,反而越發氣宇軒昂。這是海域男子身上少有的氣質。夢意如放下手中的筆,問道:“你是誰?怎麽不見畢弦?”東隅來的商旅,好像隻有畢弦一家吧。
商君抱拳回道:“在下商君,畢弦這一年來,身體一直不太好,所以我就替他來了。”商君注意到,他說到畢弦身體不好的時候,身邊的女子明顯一僵。這女子與畢弦之間,必有一段故事。
夢意如點點頭,笑道:“商君,好名字。”她本來對畢弦挺感興趣的,這些外來的男子身上,有一種海域男子沒有的勁兒。這次來的這個,更是甚得我心,不僅有著一副好皮相,還風度翩翩,氣度不凡。
“大人過獎。這是此次的通關文箋,煩請大人過目。”將手中的文箋交給蘭伊,商君被這位夢大人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通關文箋上,清楚地記載著商船上的貨物,以方便監管。夢意如隨便翻了一下,笑道:“今年倒是運了不少好東西過來。”
商君意會,回道:“商君待會兒命人送一些到大人府邸,東西好不好,還得大人評鑒之後才知道。”
夢意如放下文箋,故作生氣地怒道:“這怎麽行。”
“大人身為商監司主管大人,檢驗各國貨物乃是分內之事,就是貨物不少,大人受累了。”商君給她找了一個好台階,對於商人來說,貪官要比兩袖清風的清官來得好相處。
聰明人,知情識趣!她更喜歡了。夢意如點點頭,順勢說道:“本官身居要職,實屬不易,還是商君理解啊。”合上文箋,夢意如說道,“時候也不早了,商君留下一同用晚餐吧。”
用晚餐?商君看看外麵烈日高照,還不是用晚餐的時候吧。而且夢大人的眼神讓他很不舒服,商君微微拱手,回道:“商君今日才剛到,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而且大人忙了一天,商君就不打擾了。”
夢意如顯然不接受拒絕,沉聲吩咐道:“商君不需客氣推托了,就當是本官為商君接風。蘭伊,請商公子入花廳。”
“是,商公子這邊請。”蘭伊在前麵引路,商君倒有些進退不能了,想了想,商君還是隨著蘭伊向後院走去。
一路上,商君閑庭信步,倒不見得擔心,走在前麵的蘭伊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商君也不急,故意放慢腳步,等她發問,可惜一直到進了花廳,她都隻是一臉糾結的樣子,商君在木椅上坐下,終於笑問道:“蘭姑娘是否有話要問商君?”
這次蘭伊也不別扭,直接問道:“畢弦的身體到底怎樣?”
她果然關心畢弦。商君計上心頭,故意皺起眉頭,深沉地歎道:“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太好,一路上狂風巨浪、險灘礁石也不好走,他卻每年都要自己前來,去年回去的時候,他一直鬱鬱寡歡,而且常常酗酒,身體也越發差了。”天知道,他隻見過畢弦一麵而已。
“很嚴重嗎?”誠如商君所料,蘭伊臉色大變。
商君低歎一聲,搖搖頭,回道:“大夫說,鬱結於心,若是解不開這心結,隻怕是好不了。”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暗暗觀察著蘭伊的神色,故作惋惜地說道:“隻可惜,我們都不知道他的心結是什麽,隻隱約聽他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一直喃喃著什麽‘為什麽不讓我來,不讓我見你’之類的,所以我猜測他的心結應該就在海域。”
蘭伊聽完,忽然背過身去,冷然地回道:“你就在這裏等候吧,大人很快就會過來。”說完就急急走出花廳。
“蘭姑娘。”看不見表情,但她急於逃開的身影已經告訴了他答案,商君朗聲說道,“你,就是那個心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