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蒼月蕭家(1)

藏青馬車緩緩行至蕭家,商君從容下車,蕭府門庭廣闊,不容錯認。兩隻守財進寶的玉雕靈獸一左一右地分居兩側,靈獸的眼睛處鑲嵌著名貴的血玉,紫檀老木所製的門堂,看上去恢弘大氣,也貴氣逼人。

商君才在門前站定,一個身著青袍的家仆立刻迎了上來,微微躬身作揖,說道:“這位公子,酉時已過,我家主子不再會客,您請回吧。”禮貌卻也疏離的拒絕,讓人無話可說。商君暗笑,真不愧為蒼月首富,連家仆都如此進退得宜,又難以應付。

商君也微微拱手回禮,輕聲笑道:“小哥,麻煩你給縱卿通報一聲,就說有朋自遠方來,他若不見,我即刻離去。”

家仆暗暗打量了商君一番,此人看起來風雅脫俗,氣宇軒昂,不像會說謊的人,他稱呼三少爺縱卿,該是三少爺的朋友,家仆不敢怠慢,問道:“敢問公子名諱?”

“商君。”

“公子稍候。”

家仆進去通報,商君不顧蕭家侍衛奇異的目光和那一身的白衫,自在地在石階上坐下等待著。

要與蕭家做生意,他也查了蕭家的情況,自然知道他在賊窩裏遇到的少年就是這蕭家的三公子,他本不打算這麽早來找他,誰知今日與那尤霄交手了,天城的客棧他是住不了了,而蕭家就成了最最安全的地方。

商君還在思索著如何與蕭家談交易,一聲帶著驚喜的男聲自背後響起,“商君。”

“真的是你。”蕭縱卿奔到商君麵前,看清他清朗的笑容,才敢相信商君真的來蕭家找他。飛鷹寨一別,他總是會莫名地想起他。剛才聽見小溪來報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

蕭縱卿一身流金對襟銀灰長衫,足踏小羊皮短靴,發冠紫金,配上那白淨俊秀的麵容,活脫脫就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與被囚之時不可同日而語。商君起身,大方笑道:“三兒,數月不見,越發俊秀了。”

蕭縱卿撇撇嘴,輕斥道:“在你麵前,誰敢擔這俊字啊。走,到我院子裏說話。”說完,拉著商君,興衝衝地往宅裏走,才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對著身後的家仆叫道,“小溪,讓廚房備一桌好菜,再把我的沉雪玉露拿出來,今日我有貴客。”

“是。”小溪暗暗舒了一口氣,還好剛才他沒有莽撞地把那人趕走,三少爺幾時如此興奮過?那人到底是何人啊?

商君隨著蕭縱卿一路走來,隻覺得這蕭府頗有些意思,不管是旗下產業還是門麵,都是極盡奢華的,倒是他家裏,簡單得與普通府邸毫無二致,或者說,更樸素一些,還真是十足的表裏不一。

繞過花園,蕭縱卿帶著商君進了一所小院。商君抬頭看了一眼,小院名喚“宿卿”,商君忍不住低笑,這名字起得明了,一點也不花哨。

“商君,進來。”

才走進房裏,就聽見蕭縱卿笑著道歉,“畢大哥,縱卿怠慢了。”

商君抬眼看去,隻見一個布衣男子緩緩抬起頭來,一張極其平庸的臉,可以說讓人過目即忘,毫無特色。

男子看了商君一眼,放下棋子,無所謂地回道:“無妨,你有客我就不打擾了。”

他欲起身離開,蕭縱卿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急道:“別啊,棋還沒有下完呢,你怎麽就走了。”

男子搖搖頭,笑道:“不用下了。”

“不行。棋哪有隻下一半的道理。”蕭縱卿就是不肯放手,男子一副為難的樣子。

商君向那棋盤掃了一眼,笑道:“三兒,你就別為難人家了,這盤棋勝負已分,不需下了。”

“勝負已分?”蕭縱卿鬆開手,盯著棋盤,不可能,他剛才出去的時候,明明才下了一半。

商君執起一顆白子,輕輕放在黑子後方虛空的正角處,圍棋中有“金角銀邊草腹”之說,這一子落下,其他的子再下已是徒勞。蕭縱卿終於看出其中端倪,微微皺眉,苦笑道:“原來我已經輸了,害我剛才還絞盡腦汁。”

就在蕭縱卿認輸的時候,布衣男子卻忽然說道:“那倒不盡然。”

商君與蕭縱卿麵麵相覷,男子執起黑子,竟是落在白子對角,黑子很快連成一線,與白子分庭對壘,黑子雖然依舊處於劣勢,卻也不是毫無機會。

商君來了興致,再執白子,與那男子對弈,兩人各執一方,竟是對了數十回合,最後以一子之差,商君險勝。

男子放下黑子,真心讚道:“公子好棋藝,畢某佩服。”

商君微微拱手,淡然回道:“不敢當,是你開了一個好頭。”這人下棋時,不僅自顧,還要揣測對方的棋路,可見必定才思敏捷,思路清晰,為人處世思之甚廣之人。他遠遠不像他長得如此普通。

蕭縱卿站在二人中間,笑道:“好了,你們不要再互相謙虛了,待會兒菜都涼了。畢大哥,留下來一起用飯吧。”

畢弦遲疑了一會兒,最終輕輕點頭,回道:“那就叨擾了。”

蕭縱卿眼神微閃,暗暗看了商君一眼,他還真是魅力不小,畢大哥從不與不熟之人多言,更別說同桌吃飯了,剛才他不過是隨口問問,畢大哥居然應允,看來他是對商君也起了好奇之心。

三人在桌前落座,蕭縱卿突發奇想,笑道:“今日如此開心,不如一邊遊湖一邊用飯,賞月品酒,豈不是美事,你們說呢?”一個是相交多年的大哥,一個是患難相交的朋友,兩人都是極盡風雅之人,今日一同暢遊,實在是太難得了。

畢弦似乎是早就習慣了蕭縱卿興之所至便隨性而為的性情,回道:“客隨主便。”

商君更是無所謂,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蕭縱卿連連點頭,興致勃勃地叫道:“好好好,來人,把酒菜備到畫舫上。”

“是。”看他們麻利的樣子,估計是被蕭縱卿訓練得已經習慣了。

天河,天城中最富盛名的河道,這裏白天看時,兩岸滿目蒼翠,奇峰淺灘,風光無限,綿延數十裏,而它最讓人稱道的,卻是夜間的時光。每當月上枝頭,河道旁遍植的星木花便開始吐露芳香,子時最為濃烈,寅時消散,一年四季皆如是。此香濃烈時如烈酒,讓人欲醉微醺;清淡時如新茶,讓人神清氣爽。

每到月華初上之時,天河裏小船、畫舫交錯,好不熱鬧。

蕭縱卿選了河道上遊的位置,且蕭家的船華貴異常,船頭處暗紅的蕭字醒目而張揚,普通船隻也不敢靠近,故身處熱鬧的天河之中,卻難得的安靜。

三人再次落座桌前,商君暗暗佩服,蕭家的仆人果然訓練有素,他們出了蕭家即乘馬車前來,才落座,這一桌子精致講究的菜肴已全部上齊,而且都是熱氣騰騰的。見仆識主,蕭家能有今日的成就,絕非偶然。

蕭縱卿拍拍腦袋,笑道:“對了,還未給你們介紹呢,他是我新結識的朋友商君,畢弦大哥是我們蕭家多年的朋友。”

這樣的介紹說了等於沒說,不過二人並不在意。

商君禮貌地拱手為禮。

畢弦也輕輕點頭,微笑回禮。

蕭縱卿舉杯笑道:“今日難得聚在一起,我們先幹一杯吧。”待他們舉杯,蕭縱卿又忽然神秘地笑道,“等等,好酒應配好杯。”

說完蕭縱卿從木櫃裏拿出一個方形玉盒,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抹瑩光一閃而過。精致的盒子裏裝著一套玉杯。

“這是?”商君欣賞地盯著這套冰種碧玉杯,杯子造型簡單,沒有多餘的雕花裝飾,打磨得光滑細致。毫無瑕疵的玉質,讓玉杯在月光下晶瑩剔透,幾乎透明。杯身似乎會聚光一般,在月色燭影下,瑩光環繞。

蕭縱卿把杯子拿出來,一邊滿上酒,一邊笑道:“這套杯是畢大哥去年所送,我可一直舍不得用呢。其實說到做生意,誰也不如畢大哥,暢遊天下,閱盡天下美景,遍覽世間奇珍異寶。商人做到這個份上,才叫人既羨又妒呢。”

未見被誇獎的喜悅,畢弦淡淡地說道:“縱卿言過其實了。”

蕭縱卿認識畢弦多年,知他不喜別人討論他的事情,連忙訕笑道:“喝酒喝酒。”

商君隻看著自己杯中之酒,並不接這話題。看得出畢弦為人低調,而他也不喜深挖別人的私事。

蕭縱卿本就是爽快的人,他喝著酒,看向商君,直接問道:“商君,你此次來天城,是有事吧?”

畢弦輕輕搖頭,縱卿從小便是如此,他問這話是想要幫人家,卻不管別人是否願意道明來意。商君坦然一笑,直接道明來意,“確是有事,我這次來,一是為了做成你蕭家的生意,二是來會友。”

蕭縱卿了然,回道:“生意之事,還是大哥二哥在管,明日我替你引薦吧。”

商君搖搖頭,並非場麵上的假意推托虛應,大方笑道:“不用了,拜帖我已送上,生意之事,順其自然。我今日來,隻為訪友。”

蕭縱卿大笑,商君就是商君,做事為人,都如此隨性,與這樣的人結交,就是開心。舉起杯子,蕭縱卿笑道:“好個隻為訪友,來,再幹一杯。”

三人正喝得盡興,河道旁繁雜的吵鬧聲由遠及近,擾了一室的清靜。蕭縱卿不耐煩地問道:“外麵為何如此吵鬧?”

小溪輕聲回道:“三少爺,好像是官差在捉拿要犯。”

蕭縱卿拂袖,“掃興。”

商君眼神一閃,微微眯眼向外看去,白紗紛飛間,商君隱約看見幾列身著銀甲的兵士一路搜查各式船隻,他認得那身打扮,是尤霄的手下,想不到他行動如此迅速,看來找不到他,他是不會善罷甘休了。隻是在天子腳下,他們並非官府官員,卻敢大肆搜查,尤霄到底是何身份?

很快,鐵甲衛已搜到蕭家的畫舫。小溪立於船頭,大聲喝道:“放肆,我家主子正在接待貴客,蕭家的船豈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搜查的。”

帶頭的小將微微遲疑,蒼月誰人不識蕭家,莫說是他,就是朝廷命官,見了蕭家人,也禮讓三分,隻是今日大人下了死令,他又豈敢不從。

腰板挺直,拱手為禮,小將客氣地說道:“末將奉命捉拿朝廷要犯,任何畫舫酒肆一律搜查,還請行個方便。”

小溪揮揮手,朗聲回道:“船上隻有我家主子和客人,沒有你所說的要犯,請回吧。”

小將微怒,他已給足麵子,他們居然不識抬舉。他身後的副將卻是沒有這等好脾氣,一介商賈之家,竟是如此目中無人,副將大喝一聲,“大膽,膽敢阻撓官爺公務,裏麵一定有問題,給我闖進去!”

身後數十鐵甲衛手持長劍,就要衝上船頭,小溪大驚,喝道:“誰敢!”

隨著小溪的叫聲,蕭家侍衛也紛紛拔劍相向,一時間,劍拔弩張。商君悄然看了蕭縱卿一眼,他麵色微冷地默不作聲,任外麵已經吵得天翻地覆,他還在給畢弦和自己斟酒,現在看來倒不像十五六歲的少年,頗具大家風範。畢弦更是滿臉的閑暇,反觀自己,倒是不夠灑脫了。

“蕭家不愧為蒼月大家,好大的威儀,連皇家衛甲辦案都敢攔。”一道冷傲而諷刺的男聲在兩方人馬中間赫然傳來。商君拿起酒杯的手一頓,眉頭緊皺。是尤霄。真是冤家路窄!

來人身著暗黑鐵甲,手中的銀戟寒光淩厲,一雙滿含戲謔與冷酷的眼,讓小溪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口水。蕭家侍衛也緊了緊手中的長劍,這人的出現,讓人莫名地感到窒息。尤霄一步一步慢慢走上船頭,冷冷地看了一眼船頭醒目的蕭字,哼道:“這畫舫,今晚我搜定了,讓你家主子當麵問我的罪吧。”

“你!”小溪氣極,頻頻看向艙內,主子沒有發話,他也不敢造次。

“搜!”

隨著尤霄傲然地下令,鐵甲衛衝進艙內。

紛雜的腳步聲逼近,商君眼神一暗,再與尤霄打一架他是不懼,隻是這麽做一定會連累三兒還有畢弦。不多想,商君忽然起身,一躍而起,附在船艙的頂上。蕭家畫舫很大,艙頂離地足有兩丈有餘,紗幔由艙頂垂落,這樣的晚上,隱身於船艙之上,白紗之間,確實不易被發現,隻是上麵並無可以落腳之處,商君隻能將身體盡量緊貼艙頂,雙手輕扯紗幔,讓自己不至於掉下去。

商君輕躍而起的同時,畢弦衣袖揮過桌麵,將還裝著半杯酒的碧玉杯掃落,右手繞下桌布,穩穩接住杯子,暗暗藏於袖中。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完成,仿佛他早就知道商君會藏匿一般。

蕭縱卿微怔,不過很快恢複鎮定,他拿起手中的酒壺,為畢弦再斟了一杯酒,笑道:“畢大哥,我們再喝一杯。”

“好。”

鐵甲衛闖進船艙時,隻見蕭縱卿與畢弦兩人頻頻舉杯,一派悠然的樣子,剛才外邊的對峙似乎一點也沒有影響他們的雅興。小將一眼看去,船艙雖然非常大,卻也十分空曠,除了一個從旁伺候的小童,並未見其他可疑人物。

鐵甲衛捉拿過叛黨凶徒,處決過皇族顯貴,領教過淩厲狠絕,見慣了氣勢逼人,今日卻被眼前兩人的悠然所惑。一個瘦弱男子,一個弱冠少年,在劍影寒光中不見駭然,身為蕭家之人,起碼也該勃然大怒,然而卻什麽都沒有。

鐵甲衛麵麵相覷,不知這空曠的船艙還要不要搜,小將看向尤霄。

尤霄微眯起眼,盯著畢弦和蕭縱卿,冷然說道:“搜。”

“是。”得令,鐵甲衛不敢怠慢,仔細搜查起來。

任他們把船翻了個遍,蕭縱卿與畢弦依然但笑不語,暢快喝酒。

船上本就空曠,也沒什麽可搜的,不到一刻鍾,小將走到尤霄身旁,稟道:“大人,沒有發現。”

尤霄緩緩走近圓桌,繞著圓桌走了一圈,忽然在蕭縱卿旁的空位上坐下,拿著一支筷子,輕敲空位上的餐具,冷哼道:“兩位好雅興,兩人喝酒,備三副碗筷?”叮叮當當的聲音在安靜的船艙內響起,顯得格外的刺耳。

蕭縱卿放下酒杯,迎上尤霄傲慢的眼,笑道:“這位大人才真正是好雅興,我蕭家宴客,多備一兩副碗筷還不勞你費心吧。”蕭縱卿話說得坦然,心裏不免暗暗慶幸,還好畢大哥剛才把酒杯收了起來,不然還真不知道怎麽解釋那半杯酒。

在蕭縱卿臉上看不出端倪,尤霄扔下筷子,警覺地注視著四周,別有深意地說道:“我是怕蕭公子還有其他客人,躲得太辛苦。”這船艙裏總讓他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到底是哪裏不對勁?

眼見尤霄視線漸漸上移,蕭縱卿與畢弦對視一眼,起身走到尤霄麵前,帶著不悅,大聲質問道:“闖也闖了,搜也搜了,大人還想怎樣?我不說話是給你麵子,大人何苦故意刁難?我蕭家雖不是什麽皇族顯貴,卻也算得上儒商良民,大人此番作為讓人不解。”

果然是商人本色啊,即使年紀輕輕,也深諳此道。這樣欲褒還貶,他再搜下去倒真坐實了故意刁難的罪名了,可惜,他行事向來故我,想用話擠對他,休想!他越是這樣,就越是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