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飛鷹寨主(1)

主寨。

燭光將室內照得宛如白晝,偌大的房間裏,隻有明華和冷冽兩人,一張殘破的絹布放在石桌之上。冷冽雙手緊握成拳,手臂的青筋因為憤怒而暴起,那雙死死盯著絹布的眼,也染上了血紅的腥臊,即使已經盡量克製,憤恨之情仍不容掩飾。

明華輕歎一聲,勸道:“冽兒,這件事我們還需從長計議,切不可莽撞行事,席邪敢公然挑釁,可見必是有了什麽憑借,我們不得不防。”

這張絲絹是一支利箭送來的,就插在一線天守衛的身上,席邪的挑戰宣言。

飛鷹寨與險狼寨從上一代開始就結下了宿怨,當年冷冽的父親冷磷與席邪的父親席峰卓同時看上了一個女子,而女子選擇了冷磷,從此冷、席兩家衝突不斷,後來女子在生下冷芙時難產死了,席峰卓認定是冷磷害死他深愛的女人,兩人大戰了一場,兩敗俱傷,不久雙雙離世。

不知道是宿命還是冤孽,兩人同時愛上一個女子的悲劇再次發生在冷冽和席邪身上。這次席邪沒有給女子選擇的機會,將她擄回了險狼寨,女子不堪受辱,自盡而亡。當年冷冽年輕氣盛,隻身前往險狼寨,席邪當著他的麵,焚燒女子的屍首,冷冽最後搶回了女子的屍體,但同時也毀了自己的俊容。

將視線從絹布上移開,冷冽閉上眼睛,待情緒稍稍平複,才冷然地回道:“你放心吧,明叔,我不會再犯五年前的錯誤了。這次,他敢來,我必定要他把命留下來。”星兒,這仇我一天也沒有忘記,我不會讓你白白死的。

明華搖搖頭,他沒看到他自己滿臉的殺氣和躁動嗎?冽兒這樣怎麽和陰險的席邪鬥?拍拍冷冽的肩膀,明華勸道:“今天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日我們再好好商議防範之計。”

冷冽沉默不語,這時,井向天在門外叫道:“明叔,人帶到了。”

冷冽疑惑地看向明華,明華尷尬地笑笑,假意撐著自己的腰,笑道:“聽說阮家醫術如何了得,我想讓他幫我看看這腰痛的老毛病。”這個井向天辦事不力,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冷冽眼神一暗,轉身向門外走去,明華才剛想鬆一口氣,冷冽卻在門邊停下,冷漠地說道:“明叔,我臉上的傷永遠也不可能治好了,我也不在乎,你不用白費心機了。”說完用力推開主寨的木門,井向天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外,幹笑兩聲,叫道:“大哥。”他怎麽知道大哥還在主寨,這回糟了。

冷冽看也不看他一眼,孤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主寨前。

商君玩味地看著冷冽急於走避的背影,他,真的不想治臉嗎?還是,不敢想?

“進來吧。”一會兒之後,一道蒼老的男聲從屋內傳來。井向天輕輕推開門,對商君招了招手,商君緩步踏進了這所燈火通明的屋子。

屋內主位上,兩張大紅木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著入寨時看見的老者,近看之下,他顯得更加蒼老,那雙看起來不再鋒銳的眼眸裏,平靜而祥和,山賊該有這樣一雙眼睛嗎?商君對眼前這個老者來了興趣,如果他沒有猜錯,那些奇門遁甲之術應該出自他手。

明華也暗暗打量著眼前這個布衣男子,散亂的發絲,殘破的衣衫,還有血汙的左臂,此刻的他,沒有了入寨時的優雅,不過絲毫不影響他的風度,長身而立,但笑不語,卻已是盡顯風流。

“你就是阮家的大公子阮聽風?”早就聽聞阮家大公子文采風流,醫術卓絕,如果是眼前的這個男子,傳聞確非謬傳。

阮家大公子叫阮聽風嗎?商君暗笑,他自己都不知道。商君微微拱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他不說話,明華當他默認了,直言道:“我也就不再拐彎抹角了,你能治好冷冽的臉嗎?”

商君連思考都不用,直接回道:“不能。”

井向天急了,說道:“你不是名醫?試都沒試過,怎麽就說不能呢?”

商君淡然地回道:“他重度燒傷成那樣,又經過了這麽多年,臉上的皮膚甚至經脈早就已經死了,想要完全治好是不可能的,而且,他本身從心裏就抗拒治療,更加沒有希望治好。”

他雖然對醫術並不精通,卻也知道燒傷幾乎不可治,再則,冷冽在門邊說那樣的狠話,不就是說給他聽的嗎。

明華盯著商君淡然的臉,不相信地說道:“你說不能完全治好,意思是還是可治的。”

商君想了想,回道:“可以治,不能完全恢複,但是能讓他看起來沒這麽猙獰。”阮聽雨或者有辦法,而且他隻打算拖時間,可並沒有真的想要幫他治,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會治。

明華不知道商君這些心思,歎道:“太好了,你明天就給他治。”

商君點點頭,笑道:“首先,你們要先說服他配合,然後給我準備兩間房,讓我和我妹妹搬下來住,我不想待在狼窩裏給他治病。”忽然一張清秀的臉龐在眼前閃過,商君繼續說道,“還有,那個男孩,我需要他給我做助手。”

明華警覺到什麽,問道:“你認識他?”那男孩是半月前擄回來的,而且他是蒼月人,他們不應該認識。

商君搖搖頭,“剛才在牢裏認識的。”他的表情夠坦誠,因為,他們確實剛剛認識。

在商君臉上,明華看不出什麽端倪,他起身走到商君麵前,蒼老的聲音雖然在笑,聽起來卻讓人不怎麽舒服,“你是在和我談條件?憑什麽?你不過是一個階下囚而已。”

商君低笑,任由明華將他由上到下打量夠了,才輕鬆地低語,“憑阮聽風的名聲和醫術,憑冷冽那張需要治療的臉,憑你們再也找不到能治他臉傷的人。”仿佛詢問一般,商君輕輕勾起嘴角,問道,“夠了嗎?”

那雙原來還算平靜溫和的眼,此刻閃著陰狠的光芒。商君輕輕挑眉,這才對嘛,山賊就應該有這樣的眼神,平靜溫和不適合他。

“你是第一個敢和我談條件的人。我答應,不過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如果冽兒的臉沒有好轉,我會讓你知道和我講條件是一件多麽愚蠢的事情。”他滿是皺紋的臉,此刻看起來,比冷冽那張毀了的臉更加猙獰。

明華與商君對麵而立,他討厭這個男人眼中的堅定和從容,還有挑釁!

清晨的陽光透過簡樸的木窗,照進不大的小屋裏,雖然算不上刺目,卻也晃得人眼暈。商君起身,拉下床旁的帷幔,為還在昏迷的女子遮去點點陽光。

女子睡得並不安穩,夢魘不斷,忽然她驚恐地睜開眼睛,仿佛被什麽恐怖的事情糾纏住一般,此時她耳邊傳來溫和的問候,“你醒了?”

阮聽雨立刻看向說話的男子,看清是商君後,她終於平靜了下來,看看周圍的擺設,這是一間簡單的小木屋。她隻記得他們被山賊擄去了,於是不解地問道:“這是哪裏?”商君還未來得及回答,阮聽雨卻因為看見自己這一身的粉藕羅裙而驚叫道:“我的衣服……”

商君輕笑,趕快解釋道:“你放心,是那個小姑娘給你換的。”

聽了他的解釋,阮聽雨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雖然與他結識不久,卻也知他是個大丈夫,怎麽會做出那樣的事情,即使真的幫她換了衣衫,也是權宜之計,自己這樣倒顯得小氣了。

看她尷尬的樣子,商君故意輕鬆地岔開話題,“我們能出那牢房,還得要感謝你哥的名聲。我會替他好好給那山賊治臉的。”說完還狡黠地揚揚眉。

阮聽雨被逗笑了,這人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總是會為別人著想。記起自己暈厥之前他滿手是血的樣子,阮聽雨拉著他還滿是血漬的衣袖,急道:“你的手臂怎麽樣?一定很痛。”

商君收回手,淡笑道:“已經上藥了,放心。”

阮聽雨可沒他那麽輕鬆,盯著商君的眼裏滿是憂慮,她嚴肅地交代道:“你不要大意,狼牙有毒,很多人不是被狼咬死的,而是傷口潰爛而死。你待會兒一定要用馬齒莧、桑葉搗碎敷在被咬的地方,經常換藥,知道嗎?”

商君連連點頭,看她精神好些了,他也忍不住調侃道:“你現在看起來很像一個大夫。”

白了他一眼,阮聽雨笑道:“我本來就是大夫。”隻是醫術沒有大哥好而已。說到大哥,她才想起商君並不會醫術,他要如何給那個山賊頭子治臉呢?

阮聽雨腦子裏思考著治療燒傷的各種辦法,然後一股腦地說給商君聽,生怕他記不住,她說得又慢又詳盡,“燒傷的皮膚需要重新打開創麵,先以幸羅寞草加泉水敷在舊傷上,一天傷口就會潰爛,然後用狼須庚加付幽草每日清洗創麵兩次,將死去的經絡去掉。七天之後用月見草、梔子、黃苓、赤芍、皂刺碾磨成粉,敷於患處,讓它重新生長,再輔以當歸、丹參湯藥,能夠讓他的臉有好轉。”

說完,阮聽雨又擔憂了起來,如果治不好山賊頭子,商君會不會有危險呢?她低下頭,懊惱地歎道:“我的能力隻有這樣而已,即使再怎麽努力,也不可能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如果哥哥在,或許還能有更好的辦法。”

這個女子真是有意思,雖然看起來英姿颯爽,果敢決絕,卻有一顆比誰都柔軟敏感的心。拍拍她的手,商君安慰道:“你放心,我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讓你能好好養傷,至於他的臉傷,能治多少就治多少吧。而且你的醫術看來也不弱,算他走運了。如果沒有你,被我亂治一氣,估計他另外一邊臉也得毀了。”

商君本意是想逗她開心,讓她心情放鬆一些,誰知他說完,阮聽雨不但沒笑,反而眼眉間的愁色更濃,她輕咬下唇,問出了她疑惑很久的問題,“你為什麽要救我,又為什麽要陪我入賊窩涉險?”

商君起身,走至窗邊,輕輕推開窗欞,初春的暖陽和著微涼的寒風,灑滿木屋。靠著窗欞,商君微笑著回道:“我說過你是一個奇女子,救你不是應該的嗎?而且,我本來就打算要闖一闖這龍峽穀的。”

阮聽雨抬頭,盯著那抹幾乎要融入陽光中的身影,他臉上似乎總是漾著這樣溫文的笑容,隻是笑容的背後,就像一個黑洞,有著無窮的力量和神秘感,讓人疑惑,卻欲罷不能。

他說他本來就是要闖龍峽穀的,還有他那自信的眼神,莫不是,“你是想??”除掉這些山賊?

阮聽雨話隻說到一半,商君將手輕輕放在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她還在疑惑,敲門聲立刻傳來。

商君向阮聽雨揚揚眉,起身走到門後,打開門,見到一張笑顏如花的臉。

“阮大哥。”冷芙捧著一套衣服,遞到商君麵前,獻寶一樣地笑道,“我給你也準備了一套幹淨的衣裳。你試試,是新的。”她拉起商君的手,也不管他的意見,就將衣服塞進他手裏。

商君看著自己手中的純白錦衣,輕咳一聲,有些尷尬地笑道:“多謝姑娘。”這姑娘的熱情還真讓人有些受不了。

冷芙搖搖頭,笑道:“你叫我芙兒好了,我該謝謝你肯幫我哥哥治臉。你換衣服吧,明叔說讓你到主寨去一趟。我在外麵等你。”說完,一陣風一般地又跑了出去。

商君還在感歎那丫頭來去如風的爽利個性,隻聽見背後阮聽雨涼涼地說道:“小姑娘是看上你了。”眉目帶笑,粉臉含情,隻怕是迷上他了。

“聽雨!”商君頭疼地低叫。他可不想惹上任何少女的懷春心事。將衣服放在一旁的木椅上,商君出了木屋。

阮聽雨瞥了一下那白得晃眼的衣衫,不禁有些懊惱。她是怎麽了,為什麽看那丫頭為他準備衣服,她就隱隱覺得不高興,而他沒有穿,自己又有些欣喜。

她煩躁地抓起被子,將自己的臉蒙了起來。她一定是休息不好,才會這麽莫名其妙。

商君才走出阮聽雨的房間,坐在屋外長凳上的蕭縱卿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憨厚地笑道:“謝謝大哥把我從那鬼地方救下來。”

商君輕輕拍著他那俊秀的臉,笑道:“不用謝我,我隻是覺得,你這隻小狐狸,帶在身邊看著更加安全。”

“呃?”蕭縱卿前一刻還笑得陽光燦爛的臉,這一刻僵在那裏。他有什麽破綻嗎?是他掩飾得不夠好,還是這個男人真的如此敏銳?

不再看他審視的眼,商君繞過他,說道:“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助手了,走吧。”這少年身上的秘密一定不比自己少,而他很有興趣探究。

蕭縱卿狹長的眼眸微眯,他似乎不用再演了,也好。很久沒有事讓他有興奮的感覺了,被擄來算一件的話,他就是第二件。快步跟上商君,他這麽喜歡把他帶在身邊,他一定全力配合。

不算遠的路,冷芙一直撅著嘴,他居然不穿她給他準備的衣服,她可是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套最好的白絲錦緞給他耶。不領情。哼!

才剛走到主寨前,一聲狂暴的怒吼從室內傳來。

“我不會治的,明叔,你不用再說了。”

這吼聲嚇得冷芙不敢再踏近一步,是哥哥。好可怕,哥哥從來沒有和明叔這麽說過話。

商君輕揚唇角,這男人都喜歡讓人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還是他不應該叫冷冽,而是應該叫“火暴”?

“冽兒!”伴隨著老者的低喊聲,冷冽粗魯地踢開木門。

冷冽的氣惱讓他本來就駭人的臉更加可怕,冷芙悄悄咽了一口口水,小步地後退。

看見門前的商君,冷冽直直地朝他衝了過去,冷芙嚇得趕緊捂住眼睛。天。哥不是要殺了他吧?

不要啊——

商君氣禦於掌間,身形微側,雙眼緊緊盯著冷冽的舉動,如果他動手,他也不會坐以待斃。

冷冽衝到商君麵前,卻並未出手,他的雙眼因為怒火已布滿血絲,拳頭也握得咯咯作響。瞪著眼前這張俊逸的臉,冷冽吼道:“你給我滾回牢房去,不要讓我再看見你。”他不需要什麽大夫,不需要。

留下怒言,冷冽飛快地向外走去。

他在隱忍?還是躲避?或者是恐懼?商君揣度著,冷冽臉上的燒傷背後,必是有一段情,或者,一場恨?將手環於胸前,商君對著那匆匆離去的背影大聲叫道:“喂,你是不想治還是不敢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