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福兮禍兮相伏倚

葉濤的心情不好,非常不好。

他多年來實力強橫,位高權重,雖未養成說一不二的性子,也算得上霸道執拗。偏偏這段時間先被看不上的族弟打臉,又被疼愛的女兒扇了個響亮的巴掌,平白讓人譏笑,臉上實在不怎麽掛得住,更不知葉歆瑤會作何反應。左思右想之下,隻得趁著中秋佳節全族相聚,知道消息實在瞞不住時,將葉歆瑤找來,歎道:“瓊兒,為父對不住你,本想著葉楠被拿來與你多年對比,心生怨懟,不是良配,卻未料……”

“陌生之人罷了,阿父何足掛懷。”葉歆瑤真沒把這些人放在心上,淡淡道,“女兒專心修行,疏於侍奉父母,全勞八妹承歡膝下。八妹這次冒失的行為,定然極傷您二位的心。”

葉濤對葉歆瑤極為看重不假,兩人的關係卻很是生疏冷硬,仿佛不是血脈相連的至親,隻是利益往來的同僚。

與他待葉歆瑤的公事公辦,甚至帶了幾分拉攏、謹慎與小心翼翼的態度相比,對葉歆瑤的同胞妹妹,溫柔善良,柔弱可人,又體貼入微的八女兒葉歆榆,葉濤是極為疼愛的,這般態度才稱得上真正的親生父女。可事到如今,高傲執拗如葉濤,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看走了眼:“你那八妹……養她比養條狗還不如,她讓葉楠帶著自己外出遊曆之後,竟攛掇著葉楠去了廣寧蕭家,與蕭家家主,淮安縣公的庶次子蕭驍結好。”

對什麽朝堂世家,葉歆瑤一概不知,葉濤也沒給她提問的機會,便露出一個有些奇異的神情:“你有所不知,五年之前,咱們葉家有個女孩子不小心跌落水中,醒來之後性情大變,拚死也要離開葉家。咱們懷疑她被妖孽上了身,找個由頭讓她離開,暗中派人觀察。發現她不惜一切,哪怕做妾,也要攀到蕭驍身邊。”

檀郡葉氏重庶出子女,是因為每一個家族子弟都是寶貴的資源不能浪費,外頭的世家可沒這規矩,妾比牛馬還不值錢,庶子庶女流得是主人的血,幹得是奴婢的活,大婦稍微惡毒一點,他們的地位就比奴仆還不如。再說了,若真姿容甚美,攀附什麽親王郡王,說不定還能撈個侍妾乃至側妃做做,攀附一個不能襲爵的縣公庶出次子,當他的妾室?不是失心瘋,就是知道對方大有前途。

聯想到這是個大道不完全的小世界,帶記憶轉世不稀奇,加之葉氏眾人好歹流著修士的血,偶爾出幾個能看到未來片段的人也不奇怪,是以葉歆瑤略加思索,便篤定道:“大廈將傾,蕭驍應有帝王之命,葉氏一族許有傾覆之禍。”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怎麽解釋對方如此奇異的行為。

“我葉氏一族本欲隱居山林苦修,無奈窮文富武,以一族之力,實難與全天下對抗。百般籌謀之下,方與當權者協定,以自家高手為皇族暗衛,守護皇族成員安寧,家族子弟多終生足不出戶,更難涉朝堂政事,除尚主之外皆內部通婚,方維持這光鮮亮麗的家族。”她能想到的東西,旁人自然也能,是以葉濤一字一句,說得極為緩慢,“然而,世間無萬世長存之王朝,每一次朝代更迭,對葉氏來說,都是一個極為險峻的考驗。”

這個世界武道昌盛,世家牽連著門派,門派勾連著宗教,宗教投資著世家。葉氏一族高手雖多,但若抗衡全天下,必定元氣耗盡,如何從忠誠地保皇黨成為新朝皇室的保護者,自然少不得機關算計,陰謀犧牲。

葉歆瑤雖不涉朝政,卻並非愚笨之人,葉濤稍稍提點,她便明白關鍵——天下若亂,十年八載有可能,數十幾百年也是常事,想在全天下的勢力中投資下注,無異於大海撈針,稍有不慎便會損兵折將,前頭一位葉氏女拚死拚活離開葉家,除了證明蕭驍會當皇帝以外,未嚐不是預示著整個檀郡葉氏的淒慘結局,才讓她舍了榮華富貴,這般迫不及待地避禍。

世間聰明之人何其多,葉氏高層汲汲於名利富貴,自不會放過此般異象及良機。兩位葉氏女奇怪的做法已經給葉家指了條明路出來,甚至於葉楠已經與蕭驍稱兄道弟,若是現在對蕭驍進行政治投資,實在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於葉家極有好處,對葉濤卻不怎麽妙。

葉濤的憤怒也恰在於此,八女兒從小就喜歡粘著葉楠,百般親熱討好,知道的明白那是她未來姐夫,不知道得還以為那是她心上人。縱然自己說過好幾次,她也陽奉陰違,繼續與葉楠有著往來。葉濤先前以為她不過是少女情懷,因素來疼惜此女,沒有強行幹涉,誰料對方竟從小就預見到了未來,卻隻顧著自己經營與勝利者的關係,未有隻言片語提醒關心她的父母。其自私自利,冷酷涼薄,實在令人心悸。

“至親骨肉,縱冷淡生疏,誰又會生出謀害之心?阿父未曾提防,方是人之常情。”葉歆瑤語速緩慢,語調平靜還帶著幾分悠然,明明是無視事實的睜眼瞎話,卻被她說得如世間真理一般,“除我之外,天下五大宗師,檀郡葉氏獨占兩位,更別提先祖遺留下來的種種護身之法,能覆滅這般強大的家族,一得出內鬼,二得有一力壓群雄之人,否則,憑蕭驍哪怕他身後的勢力,又能許出何等好處,讓大宗師拚命?”

武道修至大宗師,也就是養氣巔峰時,千軍易辟,萬夫莫敵,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這般高手,尋常的金銀珠寶,官位美女都無法對他們產生影響,道統的傳承乃至門派的壯大,在他們心中都漸漸淡化,唯有對天道的追求方是他們心中所願。

葉歆瑤的話直指一個事實,一個讓葉濤無法相信的事實,後者直直地盯著自己的女兒,就見前者緩緩頜首:“我已觸摸到那層門檻,少則三年,多則十年,便可由大宗師更進一步,半步天道。”

她話音剛落,葉濤倏地站起,來回踱步。

過了好一會兒,他方平靜下來,重新坐下,失笑道:“竟是這般……可惜我這些年醉心權欲,修行與境界始終未夠,便不做這般千秋大夢啦!”

他本就是心誌極為果決之人,知自己在武道上的修為,十有八九止步於宗師巔峰,便轉而享受權力帶來的快感,放棄追求那無上天道。此番聽見葉歆瑤說起無窮奧妙的天道,不過略有後悔,心緒便已平複:“你說得極是,廣寧蕭家本就不是什麽膏粱之姓,朝中郡公縣公也有百餘人,蕭驍能以這般卑弱身份爬上高位,少不得祖墳冒青煙,有絕世強者襄助。”

這兩人三言兩語之間,就將蕭驍的底牌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還將葉楠定性為內奸,若讓苦心接觸葉楠及蕭驍的兩位葉氏女知道,定是一口血嘔出來。

想到自己女兒也能達到那一傳說中的層次,對付此等絕世高手不會輸陣,自己能趁機攫取更多權力,心中有了底氣的葉濤也有心情指點江山:“蕭驍如何,我不知曉,當今聖人卻是有道明君,無奈受限於世家,百般掣肘不得其法。比起對蕭驍未作出成績的一黃口小兒百般討好,為父更樂意對聖人雪中送炭。”

“有道明君?”葉歆瑤先是奇怪,隨後釋然,“是了,若非有道明君,天下又怎會大亂?”

世家做大非一日兩日,葉濤也說了皇帝受限於世家,估計也不是一代兩代的功夫,若龍椅上那位真荒淫無道,像他的先祖一樣,除了享樂就是當個橡皮圖章,說不定還能苟延殘喘個一兩百年。偏生這位皇帝很聰明,也很有眼光,不甘於國家積貧積弱,打算勵精圖治,清除種種弊端,做出一番事業,可不就觸了世家的黴頭?畢竟,皇帝無論想做出什麽改革,他的第一步,都得是收權不可。

生剜其肉,虎口奪食,這等仇恨,可是不共戴天的。

對這等群雄逐鹿,權力爭鋒之事,葉歆瑤本無甚興趣。偏生她轉生至檀郡葉氏,欠此世父母生養之恩及葉氏撫育培養之情,若不償還,將來修行定因歉疚與因果生出心魔,聞得葉氏將來有難,少不得關心一二。若能尋個機會,再離開之前還完,自然最好不過,省得日後再跑到這個世界一趟,若是檀郡葉氏仍舊在,倒是好辦,若是不在……滄海桑田,尋覓後人,圓其心願,斬斷因果,又談何容易。

葉濤擱下心中大石,輕鬆愉快許多,方有心想旁的事情,這一想,便想到了葉歆瑤的修為上。哪怕葉歆瑤說得十分堅決,但想到一件要事,他還是有些擔心,便帶了幾分試探地問:“瓊兒,你未過情關,這半步天道之事,卻怎得如此有把握……還是說……”你對葉楠真有意思,經過此事心若死灰才……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