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歲月流逝惹人悵

“八月初九,會不會太快了?”同樣身中陰火毒,僥幸撿回一條命,身體卻因兩種強烈藥性征伐變得極為虛弱的葉璟聽聞這則消息,下意識嘀咕了一句,見葉歆瑤望向自己,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相當於對葉歆瑤的質疑,他臉一紅,訥訥道,“我隻是在想,您救治了我四個多月,才讓我醒來,我還不爭氣地躺了六個月,至今才能勉強下床走動,您卻與他約定十三個月後便……算算時間,離八月初九,也就是百天不到的功夫了。”

葉歆瑤對葉璟這種略帶“你約的時間有占對方便宜之嫌”的論調無一絲憤怒之心,見這小子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越描越黑,頭都快埋了下去,便隨口道:“憑他的本事,服下陽酈軟貝後,頂多十天就能重新站起來,說不定能借此洗筋伐髓,更進一步。一年時間,足夠他的身體狀態調整到最佳。”

“十天……”想到自己在族長與墨老的懇求下,由瓊大人出手護持,也纏綿病榻了足足十個月,一身修為盡廢,經絡肺腑雖無大礙,卻是元氣大傷,很長一段時間得當個病秧子,再想想對方的速度,葉璟的頭埋得更低了。

葉歆瑤掃了他一眼,心道對一個未經世事,銳氣十足的青年來說,葉璟的自製力和意誌力都勉強算得上優秀,為避免這個好苗子再因為什麽流言蜚語長歪,她也不得不提前說一聲:“你與他的修為差了太多,無精純內息吊著性命保護身體,自然及不上他服用解藥後的成效。哪怕是同樣的人,服用這味藥也有不同的後果,還是莫要胡思亂想的好。你如今要做得,並非將眼光放於那等絕世天才之上,而要適應從天才到凡人的轉變,從頭開始。”

身體虛弱是習武者最大的障礙,哪怕悟性再高,一學就會,沒相應的實力怎麽破招?怎麽殺敵?怎麽通過實戰,提高自己的本事?從某種程度來說,練武時間受到了極大限製的天才,與勤奮的人才沒什麽兩樣。

葉歆瑤是過來人,自然清楚修煉速度比起從前的嚴重落後,以及修為不濟導致的地位下降,到底會給一個曾經身處雲端,備受讚譽的人怎樣得打擊。哪怕她前世的後半段光陰一直在了解真相——倍受打擊——不甘心去詢問——再度了解更深的真相——受到更大的打擊中度過,整個世界都被顛覆得差不多,覺得自己扛打擊的能力已經十分強大了。轉世之後,一下子也沒習慣修行速度慢這麽多的落差,調整心態還花了有那麽一段時間,何況涉世未深的葉璟呢?

聽她出言安慰,葉璟更是羞愧,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能做到,葉歆瑤聞言點了點頭。

她也就隔幾天短暫地在葉璟處落落腳,觀察一下對方的身體狀況,除了能提點幾句,也幫不上什麽忙。是以略略的寒暄過後,葉歆瑤便去找了葉濤,詢問興陽落星湖清場事宜。

“我倒是實話實說了,隻可惜如此盛事,趕走的人多,趕來的人更多。”葉濤略帶感慨地說,“這樣一來,想與對方單獨談談,似乎不大可能啊!”

他這般強勢之人,自然希望事事盡如自己掌握,偏偏營造出來的大好局麵,女兒卻不肯跟著他的步調走。明明自己設計,已將對方逼到垂死,結果呢?解藥是葉歆瑤親自找到,順手送過去的,回來才和他打了聲招呼,說明年八月初九興陽落星湖清場,她要等人決戰……哪怕心中早就有她會這樣做的預感,聽見葉歆瑤對他說的時候,葉濤還是免不得一陣失落。

他從來沒有認識得這麽清楚,他,還有許許多多與他一般追逐著權力與地位的人,與一心天道的武者,到底是不一樣的。

他們追逐的,恰是他們所不屑的;他們常用的,恰是他們所鄙夷的;他們嘲諷的,恰是他們所向往的。

縱他謀略過人,輕飄飄幾句話,稍稍動用幾個家族最下級的,無關緊要,隨時可以舍棄的棋子,就輕而易舉地削弱了各大勢力的力量,也讓南越容氏的後人奄奄一息,可那又如何?他的陰謀到底無法見光,隻能孤芳自賞,怎如對方拔劍高歌,轉戰千裏,來得熱血澎湃,來得豪邁激狂?哪怕無數次或明或暗嘲笑著對方的愚蠢,為了報仇輕而易舉暴露實力,得罪天下諸多大勢力,為保護下屬一路飄零,害得自身都差點殞命,但那又如何?捫心自問,他就真的沒有一絲羨慕,半點向往?

若我擁有這樣的主上,若我能追隨這樣的人,若我……再年輕十歲,哪怕刀山火海,無間地獄,隻要他走在前方,我就願意追隨著他的步伐,勇敢地闖一闖。

對葉濤的心理,葉歆瑤也能猜到一二,截然不同的兩種處世態度,談不上誰對誰錯,無非一個理想一個理智罷了。她不會隨意評判任何人的生活態度,便任由葉濤放開思緒,出神了好一陣,見他差不多快回神,方悠然道:“此事自有我來安排,阿父隻需靜坐落星湖畔等候消息便是,檀郡葉氏的未來,還得仰仗您對容氏後人的安排。”

葉濤聞言,不由歎道:“瓊兒,你做得夠多了。”

光憑葉歆瑤對南越後人的救命之恩,哪怕真的落敗,對方感念恩德,哪怕將來站在對立的立場上,以對方的驕傲,也定不會對檀郡葉氏動手,僅這一點便已足夠。更別提葉歆瑤編纂的秘籍,能為檀郡葉氏造就多少個厚積薄發的強者,又能為他拉來多少支持者。若再加上與南越後人談妥,讓他們徹底不針對檀郡葉氏,縱他不過是個由葉歆瑤相助,從而提升功力,卻再難提升境界的半吊子大宗師,在族中的威望也定是如日中天,地位更是穩若磐石。

作為一個女兒,她或許不夠關心他,但作為一個盟友,她完全合格。或許說,正因為做盟友太過合格,讓葉濤忘了,她是自己的女兒,她還能做一個女兒。

“你對葉璟……頗為看好?”葉濤突然問。

葉歆瑤不大清楚他為何來了這麽一句,便隨口道:“以資質和心性而言,他都算得上優秀,經過這次的磨難後,若能發奮,二十年後,檀郡葉氏必定多出一位宗師級高手,或許晉為大宗師也不是不可能。”

完完全全長輩品評晚輩的口吻,極為公允,沒摻雜半點個人情緒的點評,卻讓葉濤無奈地搖了搖頭:“葉楠、葉璟,還有瓊兒你,乃是檀郡葉氏那十年中,資質最為優秀的存在。正因為如此,在你出生的時候,我的兩位堂兄都向我提出了讓自家兒子與你定下婚約。其中葉楠之父與我交好,葉楠又年長幾歲,看得出極為聰穎,我方……”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帶著對過去的追憶,以及對歲月流逝,物是人非的悵然,顯是感觸很深。

葉歆瑤聞言,無所謂地笑了笑。

她早就將自己定義為此世過客,與檀郡葉氏的關係,也不過你情我願,互利互惠,自不可能按照旁人的心思,用自身婚姻當做棋子隨意擺弄。隨著她修為的提升及常年的避世隱居,讓大家對她的定義,漸漸從“天才的族中子弟”過渡到“高不可攀的至強者”,自然沒有誰再記得她此世的年齡,他們隻記得她實在太強,有她坐鎮族中,心頭就無比踏實,滿懷希望。

無論是檀郡葉氏的族人,還是葉歆瑤,都已經習慣了這一事實,卻沒想到,今日葉濤竟會生出此般感慨。

修行一途,千般險阻,有些人早早地跨過了障礙,有些人蹉跎終身都無法更進一步。百年後回首,昔日同伴,一個高高在上受人膜拜,一個勤勤懇懇,卻在原地打轉。這樣的事情實在太過常見,也莫怪修士的感情都有些淡薄,別的不說,她諸多的同門,有心懷不甘轉世重修的;有隻差一步含恨隕落的;有仍舊困在原地,無法超脫的;還有豔羨魔門修行速度,稟明長輩後主動離開宗門,投身魔道,不惜殘害自身,也要求剛猛精進之方的……與她一道修行的那麽多人,到了最後,又剩幾個呢?

思及舊日往事,葉歆瑤的心情也有一瞬的低落,卻很快平靜下來,淡淡道:“既是如此,我便離開了。”

對這句“離開”,葉濤起初以為是葉歆瑤隨口打招呼,說從他院子裏離開,回到自己的院子中,次日才知道,葉歆瑤口中的“離開”,是消失得完全不見影子,整個人完完全全地從檀郡葉氏消失。

她去了哪裏,又會去哪裏?沒有人知道。

他們習慣了將她當成榜樣,當成前輩,甚至當成神崇拜,永遠追逐著她的背影不斷前進,卻被她刻意劃下的圈子,以及她身上的榮耀和光環蒙蔽,從不曾真正了解過她。

在或平靜,或焦急,或忐忑的等待中,八月初九,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