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上)

穆小悅這家夥真是一夜之間飛上枝頭變鳳凰,流浪街頭時沒有片瓦遮頭,現在竟“一個人”住半層屋子——映入眼裏的“狗屋”,看得我抽了口氣,這也奢侈過分了。

新主人早已準備好了迎接它,把負一層銜接外麵下沉式庭院的半個屋子,都做了它的房間。精巧的原木狗屋、長絨墊子、自動喂食器、無菌飲水器、狗咬膠、磨牙棒、各種皮球玩具……琳琅滿目的堆了一地。穆小狗都懵了,被放進狗屋,趕緊又爬出來,左嗅嗅右看看,躡手躡腳不知該怎麽好。

穆彥靠在門口,兩手環胸,“怎麽樣,對得起它吧?”

我回過頭,“難道你把寵物商店的東西全部搬了一套來?”

他想想,“差不多,反正沒時間去買,讓店裏送來的。”

遇到這樣的冤大頭,店主怕要笑死。

他又朝身後庭院指了指,“外麵院子給它撒野正好,不怕跑出去丟了。”

那下沉式庭院像個天井,三麵夠高,果然安全又舒服,角落裏還有專供燒烤的長桌和架子,腳下淺草茵茵,牆壁上爬山虎青翠欲滴。我把狗狗抱出來,放在庭院裏,穆彥拿一隻球逗引它一瘸一拐爬去追,穆小狗笨拙又歡天喜地的樣子看得人心裏滿滿的暖。

我和穆彥的目光數次在穆小狗身上交匯,又落進對方眼裏。

是因為心情變柔軟了嗎,為什麽我又在他注視下,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像救星出現,解了他目光裏侵蝕人心的毒。

我抱起穆小悅走到裏邊去,回避他講電話。

雖然隔了一道門,還是隱約聽到聲音。

從他的稱呼裏,我聽出打電話來的人,似乎是任亞麗。

穆小悅扭動著還想跑出去玩,我遲疑了一下,鬆開手放它出去。

然後我跟著追出去,在庭院裏抓到它,也斷斷續續聽見穆彥的幾句話,“我理解……這很遺憾……謝謝……希望以後仍有機會……我會轉達給他……”

我鬆了口氣,至少這語氣聽上去,不像那一回事。

如果連穆彥都和任亞麗有利益瓜葛,這個世道就真的沒救了。

穆彥收了線,走到我身邊來,俯身撓了撓穆小悅的耳朵。

“是任亞麗。”他對我說。

“她?”我詫異抬眼。

“她向紀總和Amanda提交了辭職信。”

我很意外,“不是要調去銷服部嗎?”

穆彥淡淡說,“那隻是個過渡,遲早要走人的,她還算是硬氣。”

我心裏滋味複雜,想到任亞麗的幹脆利落,倒覺得之前對她的印象還是沒錯的。她不是蘇雯那樣的小人,隻是這一次選錯邊,也是她自己私心膨脹得太快,想走捷徑上位,幫著某些人算計自己頂頭上司,這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任亞麗是打電話來告別,讓我代為向紀總致歉,她對紀總留給她的餘地很感激。”穆彥一貫冷漠的臉上,難得浮現出這樣明顯的感情,“其實她各方麵都比蘇雯強,可惜了。”

這樣的離開,總算保留了最後一點風度給自己。

我和穆彥,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誰的心情也輕快不起來。

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麽,臉色漸漸陰沉,我想的卻是任亞麗背後的Amanda,乃至藏得更深的人……不知道暗處還是多少雙眼睛在盯著紀遠堯和我們這個團隊,等著我們出錯,等著我們被打垮。眼下的這道坎,是我們無論如何也要齊心協力翻過去的。

所以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和蘇雯翻臉,就算不為了工作,也為了紀遠堯的那番話,為了不令他失望。也許蘇雯這樣明顯的刺激我,就是等著我做第二個任亞麗,主動撞上槍口。她也許認為我是個忍耐不了委屈的小女孩,受了她的氣,轉身就會向紀遠堯告狀,會自恃有人撐腰,明目張膽與她鬧……那樣隻會讓紀遠堯對我完全失望,像疏遠她一樣疏遠我。

我並不害怕張丹丹的競爭,她有她的強項,我有我的優點,就算口頭答應配合她的工作,實際上我比她多一層總秘身份的優勢,什麽事隻要牽連到紀遠堯身上,我不動,她就別想動;我要動,她卻必須得跟上來。

我唯一怕的是自己行差踏錯,因為蘇雯正用放大鏡等著找我的漏洞。

產品發布會就在下下周了,這是向正信公開反擊的重要一步,也是我等來的反擊機會。

紀遠堯挑選了一個極好的時機,借助政府舉辦的一個經濟論壇,在行業分論壇活動中,公開展示我們的產品,將新的研發概念展示出來,與業界同行、媒體和市場用戶共同探討。企劃團隊緊接著推出產品發布會,巧妙地將關注度建立在更高層麵。政府很樂意為我們提供這樣一個借力平台,我們也對政府行為提供了極大支持。

這般高調展示產品雛形和研發理念,施加給正信壓力的同時,也讓他們相信,我們會真的沿著這條思路,花大力氣和他們硬鬥下去。我們花的力氣越大,他們可鑽的空子越大,正信沒理由不鑽進來。假使他們仍有遲疑,我們的宣傳廣告也會在下周全麵鋪開,通過傳媒力量強勢應戰,把雛形產品拋出去,誘使他們朝錯誤的方向深度跟進。

推廣是個無底洞,銀子流水般的往外花,但沒有一分錢會白花。這既是為我們自己造勢,也為他們添上一把推力——把他們推上去之後,就是我們絕地反擊的時機。

“徐青今天給了我一個發布會的預案,說要根據到時的情況,再決定要不要讓紀總出麵接受訪問?”我問穆彥。

穆彥點頭,“這次公司可以很高調,但紀總個人不希望太高調。”

我回味了一下這句話,感覺頗有深意。

“那媒體方麵的邀請,我都一並轉給徐青處理?”我摸了摸腳邊撒歡的穆小悅,“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也聽徐青安排吧,不然怕到時候頭緒會亂。”

“好,反正你對付媒體也有經驗了,跟著我沒白混吧?”穆彥笑著拿起球,遠遠丟出去,讓穆小悅又去撿,看上去並不知道蘇雯私下的動作,也沒看出我的打算。

“別讓它再瘋了,人家腿還沒全好呢。”我追上去抱起穆小悅,揉揉它大腦袋說,“乖了,我們回去休息了……有沒有毛巾,給它擦擦爪子?”

穆彥愣了下,進去拿了條雪白的新毛巾,笨手笨腳地幫它擦幹淨在外麵跑髒的爪子。

穆小悅躺在我臂彎裏,吐著舌頭,十分享受穆彥的服務。

看上去,穆小悅的嶄新生活不僅令人放心,還足以令許多女人嫉妒。

“一隻艱苦樸素的狗,就這樣墮落了。”我由衷歎息。

“不要嫉妒得這麽明顯。”他又擺出那副拽臉。

我懶得跟這孔雀成性的人鬥嘴,有這精神還不如動手幫穆小狗收拾屋子。

一邊收拾,我一邊按養貓經驗叮囑穆小狗的新主人。

“犬糧一次不要給太多,自動喂食器的量要設定好;”

“不要喂太多牛奶,小狗不一定能吸收;”

“不要喂糖,尤其不要喂巧克力;”

“不要喂禽類骨頭,禽類骨頭尖利,會刺傷它食道;”

“不要……”

“等等等等!”穆彥皺眉打斷我,“還有這麽多講究?我得拿筆記下來,上去你再說一遍。”

看在穆小狗的份上,我忍了,跟著他老老實實上到二樓書房,等他找出紙筆,聽我說一句記一句。我語速一向不算快,他還老打斷,叫慢點說,最後幹脆筆一擱,把紙推到我麵前。

“真麻煩,你來寫,寫好我照做就是。”他說得理直氣壯。

我忍無可忍,“到底是你的狗還是我的狗?”

他不緊不慢站起身,朝門外走,“說這麽多話的時間都夠你寫完了。”

我氣結,“還真當我是你家狗保姆啊?”

他駐足回頭,“狗保姆要付薪水的,你是義工,一切為了愛心。”

一切為了穆小狗。

我忍。

唰唰地寫了一大篇注意事項,不厭囉嗦,免得他真把狗給超度了。寫完再三想想,又添兩條——“回家再晚也要和穆小悅說說話,狗狗不隻需要食物,更需要關愛;心情不好也不能對狗狗發脾氣,它會懂得傷心。”

寫完,我拿起紙下樓,偌大個屋子裏,也不知人到哪裏去了。

“穆彥?”我左右看看,剛才心思都在狗狗身上,也不好太八卦地打量人家屋子,這時候才仔細看了看客廳陳設布置。

雖然有些漫不經心的淩亂,卻一眼看上去就很舒適,細節的考究並不給人疏離感。

夕陽餘暉從長窗外灑進來,照在散放著雜誌和書的沙發上,旁邊有個很小的相框,琺琅邊框反射出一點光芒。

我的視線被那相框吸引,走近兩步,看得更加清楚。

有點褪色的舊照片裏,一個漂亮頎長的少年,板著臉站在一個穿筆挺軍服的男人身旁。兩人乍一看並不很像,少年大眼長睫,臉龐俊秀,男人是威嚴的國字臉,隻有鼻梁嘴唇長得一模一樣——隻這點相似,已足夠表明他們的關係,如同男人肩章上的軍銜,鮮明顯示出他特殊的地位。

但凡認識穆彥的人,從他言談舉止,大概都能想到他有個不錯的出身。

隻是我沒想到,他父親是這樣的人。

原來他來自一個和我們完全不同的階層。

我看過很多言情小說裏描寫的這類人,書裏喜歡描寫他們炙手可熱的權勢生活,仿佛生來就與普通人隔開一個光年的距離,動輒享有特權,比住豪宅、開名車的二世祖更加不可一世。

穆彥是這樣的嗎?

似乎完全不是。

他每天同樣朝九晚五,和我們一起上班、開會、加班、領薪水、在小店裏吃宵夜……這棟湖濱聯排的房子,也遠遠算不上豪宅,隻是中產階層的住所。除了高高在上的個性,沒有哪一點能夠把他和某個階層聯係起來。

盯著照片,我久久忘記移開目光,等意識到這行為似乎偷窺了別人隱私時,身後已傳來聲響。

我忙轉過身,看見穆彥站在背後。

他手裏拿著兩杯水,平靜地看著我。

“我家隻有冰水喝。”他將杯子遞過來,掃了一眼我剛剛盯著看的照片,“那是我最醜的時候,像根豆芽菜。”

這麽一說倒還真像,照片上的少年清瘦得過分,不如他現在好看。

我轉頭又看看他,眼前這個男人,正是最好的年齡,整個人像有光從內而外透出,擁有比例完美的身體,襯衣下的每一寸肌膚仿佛都蓄滿力量,舉手投足有著猛獸般的矯健,會是雕塑家眼裏最好的模特。

“看什麽?”他被我瞧得有些莫名。

“看豆芽菜啊。”我笑笑,將寫好的“養狗注意事項”給他。

他被滿滿一頁的字嚇了一跳,“要注意這麽多?”

我正色點頭,“跟照顧一個孩子差不多吧。”

他看上去很鬱悶,小聲嘀咕,“我看不是養個孩子,是請了個爹回來供著。”

“什麽話呀!”我正喝著冰水,險些笑嗆,這不是拐著彎罵自己老爹麽。他也意識到這樣說很傻,聳聳肩,瞟了瞟照片上威嚴的男人,“老頭沒有順風耳,聽不到。”

我忍不住笑。

“笑什麽,不停的笑?”他在沙發上坐下,疊起一雙長腿。

“我也管我爸叫老頭,原來不隻我這麽大逆不道。”

家裏那個老頭都已經習慣了。

“我知道。”穆彥笑著點頭。

我也笑,又喝了一口冰水才猛然嗆了,嗆得連聲咳嗽。

“知道什麽?”我轉頭瞪住他,顧不上被嗆的狼狽。

“知道你當麵叫你父親老頭,還寫在紙條上,被他公開念出來。”穆彥懶懶靠著沙發,似睨非睨地瞧著我,笑容像隻偷著了雞的狐狸。

我傻了兩秒,啪一聲將杯子擱下,又窘又急,“你怎麽會知道?”

穆彥笑出聲,笑了好一陣,悠悠說,“所以我說過,我們是同一類人,你和我以前很像。”

“誰和你像!”

隱私被人偷窺去的憤怒,讓我幾乎炸起來,“你怎麽知道這件事,你認識老頭子?一早知道我和他的關係?”

“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這樣不算認識吧。”穆彥搖頭笑,竟然饒有興味地看著我發火。

我覺得自己像一隻關在籠子裏被人觀賞的猴子。

既然他一副捉弄到別人,很有成就感的表情,我也不想追問什麽,省得增加他的娛樂。

我從沙發中站起,一言不發拎了包,轉身往外走。

“安瀾。”他毫無預兆地,突然扣住我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