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下)

沒什麽是絕對不可能,隻要利益與誘惑的分量足夠。

這個觀點如果是在以往聽到,我會不以為然地認為太低估了人的操守。

但在這一係列事件之後,我不得不承認,“操守”兩個字也許和愛情中的誓言一樣薄弱。

很久之後,我仍會常常想起在這間餐廳,紀遠堯說過的這一番話,仍會想起任亞麗這個名字——假如一早知道她的“心計”導致的結果,她還會不會做同樣的選擇。

原來早在研發主管被正信挖走之前,她已經有所覺察,那個人同她一樣,都是公司老臣子,同是從總部空降,在紀遠堯手下同樣不被重用,日常私交相當不錯。那人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流露過對公司和紀遠堯不滿的情緒,私下向任亞麗吐露說,他在紀遠堯手下遲早待不下去。作為人事部經理,任亞麗沒有將這些問題如實反饋給紀遠堯,沒有做出正麵的疏通,而是迅速將這個動向反映給Amanda,作為紀遠堯領導有誤、導致團隊離心的一個證明。

那個研發主管同時向Amanda和總部研發中心總監提出調回申請,得到的答複隻是讓他等待。然而有一個重要問題是,公司與他簽訂了三年的勞動合同,即將到期。

重要技術層麵的員工,按理早該及時續簽合同,把人穩住,這一點任亞麗十分清楚。

但她沒有這樣做,看起來,她非常樂於讓這個自視甚高的嫡係老臣,做第一個揭竿而起的“功臣”,向紀遠堯發難。

可她沒想到去了正信的馮海晨一夥人,會在這時候來挖牆腳,不僅挖走了研發主管,更挖走了他手中掌握的項目機密,將一個內部矛盾迅速激化成外在威脅。

她以為隻是踹一塊石頭落崖,卻牽連成了泥石流,這後果遠遠超出任亞麗所能承擔的範疇。

連Amanda也不敢,更不會替她承擔。

紀遠堯得知研發主管不顧公司約束條款突然離職,自然產生懷疑,但真正把任亞麗整個賣給紀遠堯的,正是之前一直在靜觀其變的Amanda——她把自己培養的人安置在各地分公司,隨時關注著每個“封疆大吏”的一舉一動,忠實為公司服務,受邱景國知遇之恩,追隨邱景國已多年,地位牢不可破。

任亞麗敢於背後對紀遠堯下陰招,若說沒有Amanda甚至更高層的授意,誰會相信。

可正是這個Amanda,將任亞麗一手丟了出來。

一個聰明人做了她認為聰明討好的事,卻落得如此下場。

在餐桌上聽到這一段,哪怕紀遠堯語聲溫和磁性,我也聽得喉嚨發幹,胃口全失。

看著我的震驚反應,紀遠堯露出笑容,每當這種笑容出現,總讓我想起電影裏風度翩翩的中世紀吸血鬼將要搏殺獵物的樣子。他仿佛因為我被上了這樣震撼的一課,而感到有趣,一麵攪動杯中咖啡,一麵娓娓地說,“任何時候任何人,把內鬥擺在大局之上,都是一個領導者最不應該容忍的。”

我無言點頭,不能多嘴,什麽也不能問,隻帶著一副耳朵仔細聽好。

他完全沒有必要將內裏因由說給一個小秘書聽,但是他說了,似乎為了讓我聽懂,還加以解釋……我聽得越明白,越不安,既希望什麽也不知道,離這一鍋滾滾煮沸的水越遠越好,又不想繼續埋頭做鴕鳥,死在誰手裏都不知道。

任亞麗在這個公司算是玩完了,現在暫時擱置在銷服部,不公開免職原因,是紀遠堯給Amanda和總部的麵子,欽差要死也得留個全屍。我猜用不了多久,總部就會把任亞麗調回去,讓她自動辭職。

這麽一想才發覺,將任亞麗擱到銷服部,豈不是交回程奕手裏。

他與她同屬空降派係,是總部那一脈的人,這樣算是將燙手石頭交到他們自己手上,若任亞麗在這期間也學那個不爭氣的研發主管,搞點魚死網破,便是程奕拿話來說。

這算是紀遠堯間接給程奕的警告嗎?

可那研發主管年齡已大,或許根本不想再混下去,到正信完成項目就拿錢走人,畢竟正信這種公司,是不會真正給他撐腰的。可是任亞麗不一樣,她正在職業道路的關鍵期,這麽一個跟頭栽下去,想想都替她摔得疼。

這些人,到底圖的什麽。

說心灰意冷有點誇張,我還沒有心灰意冷的資格,隻不過在巨獸們你爭我奪的廝殺中,看不到前方等待我的是什麽,也不知有什麽值得奔跑追逐。

“這也隻不過是工作。”紀遠堯好像看透我心思,用一種穿透般的目光看著我,我竟在其中讀出一絲憐恤意味。

“你喜歡這樣的工作嗎?”

也許是這憐恤的目光蠱惑了我,讓我無法將麵前這個人單純視為老板。

紀遠堯笑了。

我不忍心看他這樣笑,這笑容太寂寥,比冷漠更令人心疼。

“工作不是戀愛,不是用來喜歡。”他微微笑著說。

仿佛有什麽冰了我一下,讓我再也說不出話。

任亞麗的倒下,成就了蘇雯的崛起,她是最大受益人。

由她接替任亞麗發出的人事任免通告,像冰雹一樣砸暈了很多人。

人事部如臨大敵,惶恐地等待著或許會被牽連的命運,行政部卻是揚眉吐氣,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雖然蘇雯隻是暫時兼管人事部門,但這次情況特殊,總部恐怕在一段時間內都不便再空降一個過來,我從紀遠堯的話裏,隱約感覺到他與Amanda已有某種默契和共識。

蘇雯建議先從主管裏提升一個副經理頂上,這招既為她收買人心,也迅速在任亞麗之前的心腹中製造競爭和分裂,不用擔心人事部的舊人團結起來抵觸她。

這樣蘇雯就要分出一半精力重新整頓人事部,以往行政部的實權被她抓在手裏,盡量親力親為,唯恐被誰冒出頭來,現在她不用有這個擔心了。行政人事一手掌握,已經等同於行政總監權限,她離這個期望已久的職位,隻差一個名正言順。

接下來行政部也將需要一個副經理,不出意外,也會在主管中提升。

除了我,另一個主管就是以往被蘇雯怎麽也看不順眼,一直混得灰頭土臉的趙丹丹。

如果我沒做紀遠堯的秘書,難免和趙丹丹有得一爭,但現在我慶幸自己可以遠遠站開。

這份慶幸沒能維持兩天。

蘇雯讓趙丹丹全麵負責對內事務性工作的同時,要求她將對外聯絡事務也統一整合。

這就是將觸手伸入我的責權範疇了。

作為總秘,我的工作是圍繞紀遠堯,包括協助他處理與外界的聯絡往來,各種關係維護,如政府、相關機構、業界、媒體……這也是行政部門外聯事務的核心,一直以來都是由總秘牽頭,具體執行工作才會由行政職員配合。

葉靜在職的時候,蘇雯插不進半分手。

到了我手裏,多虧紀遠堯耐心好又肯教,讓我一點點開始理順,總算進入狀況。

這個時候蘇雯卻要我乖乖交出來,聽從趙丹丹的工作安排。

她把我叫去辦公室談話,笑吟吟提出如上建議,問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我第一時間的想法就是指著她鼻子罵上一句“得寸進尺”;第二個想法是,不看僧麵看佛麵,她竟完全不把老板身邊的人當回事,剛踩下任亞麗,又掉頭想要滅掉來自我的威脅,哪怕這威脅還僅僅是個小火星。

假如紀遠堯知道,她又有一鼻子灰要碰了。

我能立刻跑去向紀遠堯告狀嗎?

不能。

看著蘇雯那細細彎彎眉眼裏滲出的笑意,我溫順地點頭,表示接受她的工作安排。

不僅如此,我還主動提出盡快讓丹丹熟悉我手上的資源,因為近期工作安排繁多,最好讓她現在就試著接手,我從旁配合。

離開蘇雯辦公室,經過趙丹丹座位,她對我心領神會地微笑,看來早知蘇雯的安排。

我克製住情緒,笑著對她說,“丹丹,以後這麽大個包袱交給你,我真是輕鬆了,不用整天焦頭爛額的,真要謝謝你。”

“我隻是打雜,哪像你這大忙人……”趙丹丹不是熱切的人,性格有點刻板,以往同在一個部門,我們也說笑得少,今天她難得開起玩笑,卻開得不太自然。她自己也意識到這點,收了收表情說,“以後一起分擔工作,還要你多指點。”

穿過長長走廊,回到座位,我麵朝身後玻璃牆外陽光燦爛的城市上空,深呼吸。

天際的雲朵像海邊浪頭,一朵接一朵流過,平靜的海麵暫時沒有波瀾,卻不知下一個潮頭什麽時候會打來。我站在岸邊,等待潮聲逼近,或者投身潮頭,或者被淹死。

強忍下來的情緒,讓我心裏火燒火燎,臉上依然隻能風平浪靜。

接下來的幾天,整個公司也同樣處於火燒火燎之中,我們對正信的反擊策略已悄然開始部署,人事動蕩帶來的不安,卻還在群體中蔓延。

捱到又一個周五,終於有了可以稍稍喘息的周末。

下班走出公司,隻覺得像脫水的魚終於又能回到水裏呼吸,一門之外的世界真寬敞。

我抬頭看天,覺得天藍,低頭看路……路邊一輛眼熟的車子不聲不響滑過來,車裏的人伸出手來,朝我勾了勾,從駕駛座上探頭看我一眼,“去醫院看狗,順路捎上你?”

我坐上車,不提狗狗還好,提起可憐的穆小狗我就沒好氣,“你還記得看狗啊,這幾天我倒是常去看它,它主人卻一次麵都沒露,真不知道是誰領養的狗。”

“你不知道我這幾天忙成什麽樣了?”他白我一眼。

這倒是實話,他是忙翻了,連帶整個36層都是夜夜燈火通明,聽他助理說,沒有哪天見到穆彥在晚上十點之前離開公司,把其他人都快折磨瘋了。

“那以後真跟了你,你忙起來,就不顧人家死活?”我還是不放過嘴上嗆他。

“你指誰跟了我?”他問得很正經。

我一愣之下反應過來,兩耳發燙,哭笑不得,“喂,不能這麽孔雀開屏吧……”

穆彥悶聲笑,笑了好一陣,淡淡問,“我是孔雀嗎?”

想起孔雀與麻雀的故事,我臉上有點僵,慢慢把笑容收起,“對不起,我開玩笑的。”

穆彥不出聲了。

到了MAYA醫院,一走進去,就聽見小舒醫生的聲音。

“臭狗,不要亂爬,你給我安分點!天呐,你還爬!”

我詫異地推開住院室的門,赫然看見穆小狗拖著三條腿,正滿地亂爬,另一條封上石膏的後腿硬邦邦拖著,隨著它爬動,敲在地上嗒嗒直響……就這副殘樣,它竟然還一拐一拐爬得飛快,讓小舒醫生在後麵跟著追。

這場麵滑稽得無法形容。

“哈哈……”我指著穆小狗,笑得靠在門上。

它聽見我笑聲,飛快掉轉方向,躲過小舒的魔爪,一臉狂熱地向我奔來,三條腿爬得噠噠噠噠。穆彥一步上前,將它撈在手裏,“不錯不錯,身殘誌堅!”

好幾天不見,穆小狗卻還記得他,伸出舌頭毫不矜持地舔上去。

穆彥閃避不及,臉頰中招,狼狽地把狗交給小舒醫生,用手背去揩穆小狗的口水。

我從包裏取了潔麵濕巾遞給他,歎口氣說,“看吧,人長太帥,狗都喜歡。”

“也就狗喜歡,人不喜歡。”他順著我的話自嘲,懶洋洋瞄了我一眼。

連走過來的小舒醫生都聽出這話裏味道,朝我擠擠眼睛笑。

我裝作沒聽懂,心裏甜酸滋味混雜,什麽感覺都變得似是而非。

穆小悅的腿傷恢複得不錯,動物的生存能力比人強多了,按小舒醫生的意見已經不用住院,可以帶回去慢慢休養,每天關在小小的籠子裏也很可憐。

不知是不是聽懂要帶它回新家,穆小狗嗚嗚地爬到穆彥腳上,兩個前爪抱住他鞋子,小模樣可憐巴巴的,讓人無法拒絕。

我抱著小狗一路出來,將它放在穆彥車後座,他卻打開副駕的門,對我說,“先幫我安置好它,再送你回來吧,就這麽帶回去,我還不知道拿它怎麽辦。”

我難以置信,“你不會沒養過狗吧?”

他很自然地點頭,“除了養死過兩隻烏龜,我什麽都沒養過。”

我被噎住半天說不出話,看著對自己未知命運完全無覺的穆小悅,油然而生同情。

為了穆小悅這一條小命著想,我不得不跟去他家。

路上我在後座和穆小狗說話,他在前麵安靜開車,車裏音樂聲低低嫋嫋,穆小狗的皮毛細軟又溫暖,濕漉漉鼻尖不時摩挲我的手心……車窗外景物飛逝,初秋陽光照進來,半小時的路途,好像很近又很遠。車子開進近郊一片住宅區,沿著高大梧桐夾道的安靜路麵開進去,枯黃泛金的梧桐葉子落在路邊,被車輪帶起的風吹得四散,仿佛窸窣有聲。遠處靜臥著小小一彎半月形湖泊,湖水碧清,有鷗鳥流連水麵,湖岸東側林蔭裏散布著獨棟別墅,西側有一列南歐風格的聯排,探出的露台上有藤蘿纏繞,陽光斑駁。

穆彥將車停在臨湖的一棟聯排車庫裏,領著我和狗狗經過碎卵石鋪設的小花園,走進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