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下)

程奕從銷售部欽點的助手是孟綺。

作為初來乍到的空降兵,程奕對本地市場和各種錯綜複雜的人脈關係了解的不足,是他無法回避的弱點,而這恰恰是孟綺的長項。

評估的進展比我預想的更困難,也和我以往的經驗完全不同。

我第一次介入這種工作是在給穆彥做助理的時候,在他的強勢主導下,幾乎沒有什麽阻力,財務和合同預決算等部門在聯合評估中大開綠燈,甚少刁難。現在換到程奕手裏,很細微的一個問題也要經過反複討論,最令他頭痛的是,本該各個部門主動配合他這個副總的工作,事實上,卻是他去尋求別人的配合。

這個副總當得比我一個小秘書還鬱悶,要麵子沒麵子,要實權沒實權。

沒有親眼看到程奕舉步維艱的處境之前,誰都會覺得紀遠堯對他是不壞的,至少禮數周全。隻是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手段,遠比針鋒相對可怕。

副總經理辦公室裏,陽光充沛,身後落地窗的遮光簾完全升起。

我坐在程奕身旁,一邊聽對麵的孟綺陳述下輪評估的準備情況,一邊翻看之前BR的報告。程奕一直在強調BR的不專業,雖然沒有明確表現出傾向性,但從孟綺的陳述裏,我感覺她對一家名叫思拓的公司有所傾斜,那也是一個經驗和口碑皆屬上佳的團隊。

程奕問我的看法,我順著孟綺的話帶了過去,不發表意見。

隻是BR報告裏一欄注釋內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在紀遠堯家裏處理的那些數據,並沒有在BR的公開報告中出現過,應該是之後的補充。但在這一處修訂注釋裏,我看到了似曾相識的內容。

程奕問了我幾次意見,在具體判斷性的問題上,我仔細拿捏著話,沒有正麵回應,隻在一些方式性的問題上給他適度建議,提出有可能被質疑的地方,提醒他盡量嚴密每個環節。

程奕很謙遜,不時把“很好,非常好”掛在嘴邊,適時讚賞我們。

每當被稱讚,孟綺就用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朝程奕忽閃著笑一笑。

看他們兩個互動,很是享受,一敏捷一沉著,一伶俐一仔細,不時有機趣對話發生。

午間休息時,我找到市場部以前和BR銜接的一個同事,問他要一份電子版的文檔,在他拷貝時,我說最好是把從最早到最後的版本全都給我一份,我那裏需要存檔。

他給了我很全麵的數次報告,包括一份已標注“作廢”的版本。

下午沒有時間看,我必須與一堆積壓得不能再積壓的文件奮戰到底。

紀遠堯外出歸來,經過我座位時點頭一笑。

我隻顧焦頭爛額的忙碌,竟過了好一陣才發現他沒進辦公室,而是站在我桌旁,拿起一份剛處理好的文件翻看。我停下來,仰頭看他,“紀總?”

他眼皮也不抬地說,“你這裏有前天研發部例會的紀要嗎?”

“您是要看原文?”我一邊問一邊麻利地滑動鼠標,調出oa上的原件。各部門例會的紀要都會抄送一份給我,由我整理提要之後再給紀遠堯看。

前天研發部的紀要已經提交過,原文文檔打開,我準備打印。

紀遠堯卻走到我身邊來,“不用打印,我就這樣看看。”

說著他已俯下身,自己從我手裏拿過鼠標,點開文檔,側身盯著屏幕,一動不動看得專注。我被定在了座位上,想要站起來讓他,身後卻是一個文件櫃,沒地方可讓。

眼前是他垂下的領帶,光澤與質感,不由自主捕去人的視線。

我的肩頭幾乎挨到他手臂。

我保持著不自在的姿勢,脖子很僵,試著側身讓了讓……他卻同時抬起手臂,去指屏幕上的內容,手背不偏不倚從我臉上掃過去。

“啊。”我忙避讓,背抵上身後文件櫃,發出不小的聲響,十分尷尬。

“對不起。”紀遠堯怔了下,退開兩步,歉意地看我,“有沒有碰疼?”

我哭笑不得地搖頭,卻一眼瞄到他纖塵不染的襯衣袖口上,擦到了一抹淡紅。

是我口紅的顏色。

我窘住,“糟了,您的袖子……”

紀遠堯低頭看看,好像沒明白過來,再抬眼看我,目光恍然。

然後他笑起來,“好在沒有太太,不然才糟了。”

我一愣,頭一次聽他提起私人的事,一直看他形隻影單過日子,也不知道是沒結婚還是家室在別處,總覺得這個年紀地位的男人,沒理由還是單身。

大概是太意外了,我愣住好一陣,忘了該有什麽反應。

臉上被他手背掃過的地方有種酥麻的感覺。

成熟男子身上陌生的氣息,仿佛帶著體溫的熱度,即使在他離開之後也久久不散。

臨下班時,我接到手機上一個陌生來電。

對方是前幾天和程奕一起見過的,思拓的項目經理,一來就開門見山約我吃飯,強調是私下邀約,不談工作。這是意料之中的電話,隻是沒想到人家“工作”做得這麽快,見過一麵就開始活動。潛規則實在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我沒有一口拒絕,和他在電話裏推辭客氣了半晌才問,“隻是我一個人嗎?”

那邊見機很快,“如果安小姐想有其他同事一起也行,這個您決定。”

“孟小姐可以嗎?”

“當然當然,兩位一起賞臉,那是再好不過了。”那邊使勁打哈哈。

“不過我不確定孟小姐願不願意,她要是不想去,我一個人也就算了。”我發覺裝傻很適合我,因為本身不裝也傻。

“這個……我想孟小姐是沒問題的。”那邊委婉暗示,“或者還是讓我們來安排?”

聽上去,孟綺大概已經與他們私下接觸過了。

“對了,突然想起來晚上我還要加班,還是改天吧,今天就算了。”

我以加班為由,將這邀約回絕了。

回到家裏,將BR前後各期的報告,仔仔細細看完,已是午夜十一點。

對著白晃晃的電腦屏幕,我發了很久的呆。

手機擺在桌邊,無聲無息,卻像有個聲音在蠱惑我拿起來,撥出那個熟悉的號碼。

手指停留在光滑的按鍵上,停留了很久,我站起身來,進浴室放水衝涼。

溫暖水流漫過全身,我掬水澆濕了臉,閉著眼睛,混亂思緒裏慢慢有清晰脈絡浮現出來。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為什麽像BR這樣一個公司會犯下明顯得不能原諒的低級錯誤。

參照在紀遠堯家裏看到的數據,再將BR前後多次修改的報告對比起來可以發現,BR並不是一開始就發生疏漏,而是人為的、不著痕跡的、一次次地,把對市場阻力的評估壓低。

專業的市場團隊隻是一個工具,使用這工具的手,還是我們自己的市場部門。

BR方麵沒有理由做這種導向性修改,他們隻需交出客觀準確的結果,除非是客戶自己希望把研究分析結果向某個方麵引導,那麽BR作為拿人錢財的乙方,也無所謂職業操守,這當中看不見的利益關係還不知道有多少。

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市場部門有人做出對公司不利的事。

這得告訴穆彥。

就在將要拿起手機的那一刻,突然想到,這樣明顯的問題穆彥為什麽沒注意到?

這個念頭令我背後冷了一下,再想下去,冷意加深。

會是他嗎?

如果是他,就很好解釋BR與整個市場部的集體失職。

可又怎麽解釋紀遠堯的“失明”,是穆彥的隱瞞,還是紀遠堯根本就對此心知肚明?

公司出了任何問題,第一責任人就是紀遠堯,他沒理由做出不利於公司和自己的事情。

穆彥說,推瞎子跳崖。

這句話的意思我以為我已經猜到——總部有人不希望看到我們在新項目上的成功,想把我們往一個有陷阱和黑洞的方向推去,所以紀遠堯隻能顧全大局,向總部提交了那份報告,讓市場部門出來承擔嚴重後果,堅持將項目進度推遲。

現在我卻不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