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上)

萬萬沒想到會看見一個穿睡袍的紀遠堯。

我比他更尷尬,趕緊說明來意,將裝藥的袋子遞上。

我說老範找不到地方買冰袋,剛好我在附近,就順便買了送上來。

“謝謝。”紀遠堯顯得十分歉意,“這麽晚了,真是辛苦你們……你和老範都吃過飯了嗎?”

我點點頭,說老範也回家吃飯去了。

然後不知該說什麽,紀遠堯也沉默了,隻站在門口看著我。

在他目光注視下,我突然心跳加快,有些手足無措,局促地說,“那我不打擾了,您好好休息,有什麽事您打我電話。”

他卻問,“你趕時間回去?”

我怔了怔,“不趕。”

他微笑,“那就進來坐坐。”

我下意識搖頭,“不用了,紀總……”

他已經拉開門,微微笑著,啞聲問,“怎麽了,怕我?”

我看著他,誠實地點了點頭,“有點怕。”

他反倒一怔。

我抿唇笑,“是怕打擾了您休息。”

他無奈,“我看起來有那麽虛弱嗎?”

我笑著隨他走進客廳,在柔軟的黑色長沙發上坐下來,盡量端正自然,掩飾著緊張拘謹,克製著心裏的好奇,不去向四下張望。

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走進獨居男性的家中。

室內隻開著一麵背景牆的藍色燈,顯得幽冷暗沉,另一處光源來自半開的臥室門口,裏麵有橘色亮光漫出,顯然主人方才是在臥房裏。那隱隱顯露一角的黑色大床上,仿佛有床單之類的東西垂曳下來,直垂到床前的雪白長絨地毯上。

外麵客廳沒有光亮,臥室門後成了最亮也最醒目的地方,令我第一眼就不由自主注意到,也因此更加局促,仿佛偷窺到了別人最隱私的領地,與最曖昧的所在。

這時紀遠堯打開了客廳的燈。

柔亮燈光將室內照得纖毫畢現,雪亮洞明,驅散了一切昧然不明的壓力,頓覺輕鬆很多。

“喝茶嗎?”紀遠堯問。

“嗯。”我努力摒除剛才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念頭。

“我不是專門請你喝茶,正好有事,你跑來了,就不要怪我抓你加班。”紀遠堯一邊悠悠說著,一邊從茶幾上那副精致的紫砂茶具中拿起一個小巧的杯子,將沏好的茶倒給我。

“您現在還在工作?”我打量他疲憊臉色。

“剛接完總裁的電話。”紀遠堯點頭,在對麵沙發坐下。

我有些不忍,“可是您在生病,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勞碌命,死不了的。”紀遠堯推了下眼鏡,雖仍笑著,神色卻已嚴肅起來,“是這樣,我今晚要起草一份報告,明天一早遞交總部,報告需要附加幾份數據資料,本來想讓市場部的人加班,但暫時不讓他們參與這份報告也好。基礎數據資料已經有了,剩下的整理你來完成吧。”

他低頭咳嗽,似乎想了一下說,“你……也可以帶回家去做,不管多晚,做好立刻發到我郵箱。現在我先把數據給你,注意這是公司機密。”

我遲疑了下,試探問,“或者我直接在這裏做?”

紀遠堯轉頭看我,目光微動,“也好。”

我看著他那一笑,突然有一種,剛從闖關遊戲裏僥幸通過的感覺。

涉及商業機密的文本,按公司規定是不能私下拷貝帶走的,尤其在我這個位置,接觸高層往來文件很多,平時需要加班,我都盡量在辦公室完成,避免帶回家去。

今天紀遠堯破例允許我帶回家,也許是考慮到時間太晚,也許是出於信任,也有可能——是在試驗我有沒有恪守本分的自覺。

所幸我從來不喜歡成為特例,尤其這種特例,有害無利。

他帶我到他的工作台前,打開辦公電腦,仔細交代了要求,自己拿著手提到客廳沙發上去寫報告。這些數據的整理並不複雜,隻是有長長十幾頁,工作量實在浩大。

我無暇多想,立即進入工作狀態,全神貫注在鍵盤上飛舞手指。

按照他的要求,挑選整理出第一部分數據後,我打印出來,拿去客廳給紀遠堯看。

他似乎正在為報告大傷腦筋,皺眉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才低頭開始看。

看了半晌,他歎了口氣。

我以為他不滿意。

“這樣下去真要出問題……”他似乎喃喃自語,放下那份數據,眉頭皺得更緊。

“那還繼續整理嗎?”我試探問。

“繼續。”他眼皮也沒抬。

我回到工作台前繼續和數據奮戰,一邊看數據一邊隱約覺得,好像都是對新項目推動有阻力的反麵數據——有反麵阻力存在很正常,評估報告中也必須列出這一麵供決策層考慮。可為什麽紀遠堯會在這一份報告中,單獨把全部阻力因素列出呢,難道是新項目又有變化。

當我再交給紀遠堯第二份、第三份時,他已懶得看,直接放在一旁,臉色不善。

我第四次進客廳去,看見他兩手交疊在腦後,盯著前方牆麵,正出神思索。

我沒打擾他,放下打印頁,看見杯子裏茶已喝完,便不作聲地倒上茶,放到他手邊。

“你坐下。”他突然開口,示意我坐到對麵,手指敲了敲茶幾,“安瀾,你對營銷團隊怎麽看?”

“我?”我愣住,這是好大的一個問題,怎能三言兩語說清。

紀遠堯盯著我,“你在營銷部門待過,簡單說,怎麽評價這個團隊?”

我想了想,“是個執行力很強,很特別,很能改變人的團隊。”

“就這樣?”紀遠堯的目光,即使有眼鏡鏡片的遮擋,依然銳利迫人。

“可能暫時有一點浮躁,但整體很好。”我瞧著他臉色,猜測著他想聽到的內容。

這次紀遠堯良久沒有說話。

我等得忐忑。

他終於又開口,“如果現在突然讓你離開公司,你會怎麽想?”

我一驚,細辨他神色,低聲說,“我會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什麽問題?”

“也許是工作有失誤。”

“你不認為是公司出現了問題嗎?”

“不會。”

“你覺得公司就沒有任何問題?”

“也許不是完全沒有,但我相信,你在這裏,就不會有重大問題。”

這句話是發自肺腑,我說得坦然,沒有半分阿諛。

紀遠堯的目光久久停在我身上,有種奇異的壓迫感,並不強勢,卻帶著莫名的重量。

他慢慢笑了,示意我回去繼續做事。

這整個晚上,他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

我埋頭在電腦前,直忙得兩眼昏花。

終於完成最後一頁,抬眼看時間,已是淩晨兩點半。

我走進客廳,發現紀遠堯已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雙臂環胸,臉側向一旁,額發散落,輪廓柔和,挺直鼻梁下的嘴唇在睡眠中也薄薄抿著,下巴透出淡青色的胡茬痕跡。黑色睡衣的帶子束在腰間,打了一個平整的結,交疊的領口略微散開,黑色紋邊透出暗色光澤。

我收回目光,意識到自己竟久久盯著一個男人的睡容,空茫的腦子裏不知在想什麽。

窗外已是更深夜靜,繁華深處的燈火也已悄隱。

我不忍心把他叫起,輕手輕腳將茶幾上文件整理好,拿起包走到門口,想了想又折回來,將帶來的藥一一拿出,按說明劑量倒進瓶蓋,放在茶幾上,添滿水杯,小心地帶上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