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下)

雖然最後一項因我的烏龍被打斷,最終我們兩組還是打了個平手。

總結會上,穆彥的組得到精誠協作獎,我們這組得到奉獻精神獎,還有一組得到集體智慧獎——就像在發棒棒糖,重在參與,人人有份,皆大歡喜。

優異個人表現獎,毫無懸念地被穆彥拿去。

原本程奕也很有競爭力,但卻敵不過穆彥“空中勇救失足女”的佳話,女職員們說起那一幕無不花癡大發,用小蓓誇張的話來講,“穆總好像蜘蛛俠一樣,那個帥啊,要是我被掛在那兒,天呐……”

聽上去我的經曆香豔又刺激。

我非常感激穆彥的出手相救,隻是不明白像蜘蛛俠能有什麽帥。

穆彥上去講話,代表團隊做總結,不像培訓師那麽舌綻蓮花,卻句句簡潔精煉,講得極富煽動力,下麵的掌聲響起一次又一次。

結束總結致辭時,他拿起那個勳章樣式的獎牌說,“最後,我想把這個獎項,送給一個真正應擁有它的人——她在此次訓練中,展現出了對工作夥伴的全心信任,克服了自身障礙,盡管最後因意外而失敗,卻讓我看到她麵對困難時的鎮定和堅持,看到了大家的關切和情誼——這正是我們這個團隊,得以克服種種困難,團結一致走到今天的原因,以及這個團隊的價值所在。本次拓展已完滿結束,工作的挑戰即將開始,我希望我們能將在這裏領悟到的一切,發揮到工作中去,希望在團隊中看見更多的安瀾。”

起初的驚愕之後,我默然聽著他的稱讚,被浪潮般的掌聲推動著,站起身來。

站在目光匯集的中心,我竟不再羞澀。

穆彥在眾人矚目中,朝我走來。

我接過他手裏的獎牌,迎著他的目光,茫茫然看他的臉。

這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對我的讚美,這樣直接,這樣毫無保留。

以往在他身邊,我百般努力,想得到他一個讚許的笑容,他卻無比吝嗇。

而現在,這讚美,是僅僅隻為讚美麽?

我已不確定了。

他身上像潛藏著兩個穆彥,一個那麽好,一個那麽壞,我無法分清什麽時候,是哪一個穆彥在對我說話,不知道下一刻他會向我遞來糖果,還是刀刃。

就連感激,或者感動,我也惴惴捂著心底,不想再被他看出。

總結會上沒有看見紀遠堯,問蘇雯才知道,紀總因為身體不適,提前讓老範送他回去了。我很不安,陪同他應該是我的職責,卻現在才遲鈍地知道這回事。蘇雯倒沒有責怪,她說紀總回去的時候,知道我剛剛遇到意外,還叫她代為慰問,讓我休息一下壓壓驚。

蘇雯問了問意外發生緣由,說要向拓展培訓公司追究責任,我忙說不用了,這意外是我自己大意莽撞造成的,不怪教練疏忽,千萬不要為難人家。

蘇雯也沒堅持,看著我笑了笑,“你倒很為人著想……心好,難怪別人對你也好。”

我心裏咯噔一下,聽著這話有點滋味不對,不像是誇獎。

蘇雯一笑,轉開話題,叫我幫忙安排晚上的聚餐。

完成了四天辛苦的拓展,大家在極度疲憊之後的放鬆裏,又有著還未消散的亢奮。

飯桌上,我有驚無險的戲劇化遭遇,成了大家津津樂道的談資。起初的慰問之後,話題很快拐到某人“英雄救美”的浪漫之舉,這一場意外不知不覺就成了香豔刺激的花邊談資。

穆彥也在這桌,就坐在我對麵,眾人當著他的麵戲謔,他也不吱聲,隻是微笑著,低調地吃飯。我成了被打趣的唯一靶子,不斷有人慫恿起哄,一口一個“英雄救美”,說得煞有介事。

當再一次有人說這四個字時,我忍無可忍開口說,“不是,是美救狗熊才對。”

正在喝湯的穆彥被嗆住,陰沉沉抬眼瞪我。

都說他美了,還一副不識抬舉的樣子,我回以白眼。

程奕過來找他喝酒了,我得隙脫身,拿了手機走到洗手間去。

撥了老範的電話,響很久才接。

我問他紀總怎麽樣了,要不要緊。

老範說沒事,就是發燒,已經到家休息了。

電話裏聲響嘈雜,老範說正在街上到處找藥店,幫紀總買藥呢。

我心裏不安,自知這件事做得太失職,盡顧著自己那點破事兒,連紀總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虧得出發前蘇雯還再三叮囑過。我毫不遮掩的將擔心告訴老範,問他現在是不是該做點什麽補救。

“沒事,紀總不會怪你的。”老範說著,好像想起什麽,頓了頓又說,“不過你倒是可以替我跑一趟腿,正好我還沒吃飯,餓得胃都疼了,你一會兒買了藥給紀總送過去吧!”

我長長歎了口氣,捂著電話低聲說,“老範,你是大好人,謝謝你。”

老範嗬嗬笑,“聰明丫頭就該做聰明事兒。”

他說好人做到底,順路開車過來接我,把已經買到的幾樣藥交給我,另外冰袋實在不知上哪兒買去。我知道附近一間藥店有,便約好時間讓他在底下車庫等著,我先去買冰袋。

老範特意叮囑,“你悄悄下來就是,別讓其他人看見,這種時候別人指不定怎麽想你,知道吧丫頭……”

我苦笑,“知道了。”

回到飯桌上,程奕他們正端著酒找我,我爽快地自罰了三杯,趁機請假提前告退,理由是剛剛接到朋友電話,有點急事。

買了冰袋,我在另一個路口等老範,他開著紀遠堯那輛車,牌照惹眼,不便停在近處。

這路口有個的士站,豎著巨幅燈箱廣告牌,背麵是一部近期上映電影的廣告。

我拎著冰袋轉到背後,看那電影廣告打發無聊。

前前後後的路人絡繹不絕走過,我本來全未留意,直到不經意間,聽見熟悉的說笑聲,已近在跟前……竟是兩個銷售部的女同事過來了。她們像是也提早離開,一起站在廣告牌前方等出租車,和我就隔一道燈箱,並沒瞧見我。

一邊等著車,她們一邊在聊天。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說笑聲不時被車聲人聲掩蓋,我隻聽見幾句零星對話。

“看不出來吧,以前那模樣多清高,還不是一樣走上層路線。”

“人家攀的可是高枝,爬得比誰都快。”

“往上爬就爬唄,誰都一樣,我就看不慣她那股清高勁,假得要死,好像就她一個幹淨,幹不幹淨可隻有她自己知道。你說憑什麽穆彥那麽護著她?”

“還能憑什麽,全世界都看到了,他倆那個親熱樣子……”

“喂,車來了!”

我默然聽著,麵對明亮的廣告牌,眼前燈光晃得白花花一片。

這都是意料之中的話,總會有人這樣說的,不是嗎。

我這樣反問自己。

如果幾天之前聽到,我會滿不在乎地想,隨你們胡說去吧——可現在我手拎著冰袋,等著老範的車,正要去人家家中送藥,這該叫什麽呢?

叫敬業,叫為工作?

我自嘲地笑笑,自知不僅如此,卻也並不難堪。

這個從天而降的職位,正因來得輕鬆,也更害怕突兀失去。我一直小心翼翼,卻還是有了今天的疏失。蘇雯說,這沒什麽關係,可誰知道紀遠堯是否也這樣想。短短時日,我還無法揣摩到他的性情習慣,也許他表麵溫和,實際嚴苛,會因此認為我是個沒有責任心的人,並不值得信任,就此將剛剛建立的一丁點認同感收回。

失去紀遠堯的認同,我很難想象,以後會是怎樣一個進退兩難的狼狽境地。

我的工作,是個外表光鮮的玻璃瓶,哪怕出現一條再細的裂縫,也得第一時間補救。

手機在包裏振動,老範的車已經到了。

上車之後老範也沒說什麽,一路將車開得又快又穩。

到了紀遠堯公寓樓下,老範將藥交給我,敦厚地笑著說,“去吧,沒什麽的。”

我看著他,“老範,我是不是挺假的?”

老範一愣,“你假,那別人不都是塑膠人了?”

我笑了笑。

好吧,工作,就隻是工作。

老範拍拍我肩膀,“別想太多了,這不也是工作嘛?說起來,他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這兒,身體又不好,也怪不容易的……咱們做秘書、做司機,也是份內的事。”

我歎口氣,推門下車。

乘電梯抵達30層,走在走廊地毯上,腳下安靜無聲。

我按了門鈴。

門開處,紀遠堯穿著黑色睡袍和拖鞋,頭發微亂,一臉倦容與詫異,“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