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歸去來兮
甘露殿裏,武媚娘正坐在桌前翻看奏折,李治走了進來,神情煩躁不安。
“皇上,什麽事情這麽心煩?”武媚娘起身相迎。
“朕剛剛得到西突厥線人的密報,波斯王去世了,他沒有後嗣,要把皇位傳給初雲公主,西突厥國君不敢告知公主失蹤的事,便故意說公主抱病在身,要去接收波斯的軍隊,倘若這件事做成了的話,不管公主在不在,對大唐都是一個莫大的威脅。”
武媚娘皺起眉頭,這樣一來,初雲公主就更加關鍵了,西突厥對她勢在必得。可大唐哪裏交得出人啊!
“皇上可有什麽計劃?”
李治咬牙道:“唯今之計,隻有學荊柯刺秦王了。朕打算故意在邊界打個敗仗,露個破綻,讓他們以為朕怕了他們兩國聯合,然後再派一個人冒充公主還給他們,這對於西突厥來說,無疑是個特別好的禮物。朕相信他們一定會放鬆警惕,到時候趁著鬆懈將西突厥國君殺死。等局麵一亂,我大唐再出兵收拾他們,豈不是易如反掌嗎?”
武媚娘反複思量,不禁點點頭,“此計大為可行。皇上既然已經想好了,為何還愁眉深鎖?”
李治歎了一口氣,“雖然事情已經有了眉目,可是還沒有合適的人選。”
武媚娘望著他,意味深長地說道:“人選皇上心目中隻怕已經有了吧。”會在這個時候來甘露殿,人選簡直不言而喻。
李治笑道:“媚娘真是厲害,居然能猜到朕的心事。”
武媚娘微微一笑,“臣妾雖然進宮時間短,但畢竟在皇上枕邊十幾年了,好歹也學到了一些皮毛。”
李治略一遲疑,問道:“她畢竟是你的人,你意下如何?”
武媚娘躬身一禮,“臣妾當然以皇上馬首是瞻。”
煩躁一掃而空,李治龍顏大悅,連聲笑道:“好好好,朕還擔心媚娘會不答應,既然媚娘都同意了,那你去跟她說吧。”
武媚娘點頭應下,又望著李治欲言又止。
“媚娘還有什麽話想說嗎?”
“臣妾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望皇上成全,臣妾想要借皇上的兵符一用。”
李治眸光閃動,“兵符可調動天下兵馬,媚娘要它有什麽用?”
武媚娘溫聲笑道:“皇上要臣妾的貼身侍女臣妾都沒有反對,難道臣妾想借兵符一用,皇上就那麽小氣嗎?如果皇上不願意的話,就當臣妾沒說過吧。”
李治長笑一聲,“好,兵符給你,你武媚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江山也是朕跟你共有的,朕不相信你還能相信誰呢?”
也許已經被這份恐懼折磨得太深太久了,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當預料變成了現實,心兒反而不覺得驚慌了。聽到武媚娘說出那個命令之後,她冷靜到近乎冷漠地跪了下來,“承蒙娘娘信任,奴婢萬死不辭。”
武媚娘深深地凝望著她,“心兒,這個任務不僅艱巨,而且危險,就算能夠成功,活著回來的幾率十不存一。”
“娘娘,正如您所說的,有時候小小的犧牲是為了將來更好,此舉能迅速弭平戰禍,救萬民於水火之中。心兒不過一人而已,能救得千萬人,縱然真的身死他鄉,又有何憾?”
武媚娘歎了一口氣,“你還有什麽要求盡管說,本宮一定答應你。”
心兒頓了頓,終於說道:“我希望明崇儼能護送我前往。”
武媚娘一愣,“難道你不希望護送你的人是裴少卿嗎?”
心兒解釋道:“此去路途風險,又事關國家大事,奴婢不希望少卿涉險。而儼哥哥身懷絕技,足智多謀,更適合此次行動,有他相伴,我們事後逃生的幾率也大一些。”
武媚娘略一思忖,點頭道:“也好,本宮賜你令牌,這些日子你好好準備吧。”
地牢裏依然陰暗閉塞,在獄卒的帶領下,心兒再一次來到了明義的牢前。
詢問了一些西突厥的風土人情和各方情報,明義很配合地回答了出來。待詢問完畢,心兒很快離開。
陰暗寂靜的牢房裏,盯著腳邊那一點晶亮,明義無聲地笑了。
來到丹鳳門,迎接她的卻是個意外的消息。
“賀蘭掌司,裴將軍今日一早就出去了,而且代過另有要事,三五日內不會回來。”
心兒皺起眉頭:“什麽事這麽急?”
侍衛搖頭道:“不知道。”
心兒不禁苦笑:“為什麽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你偏偏不在?少卿,你知不知道,也許我們再也難以見麵了,也許我們已經沒有未來了……”
心緒翻湧,忍了數日的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賀蘭掌司,賀蘭掌司……”侍衛詫異地看著眼前麵色慘白的女子。
心兒回過神來,笑了笑:“沒事,我去他房間看一看。”
知道她與自家將軍的關係,也常見她來替裴少卿送點心,補衣服,侍衛並未疑惑,很快離開巡邏去了。
心兒一個人站在裴少卿的房裏,四麵環顧,滿心孤苦,終於潸然淚下。在床邊坐了片刻,她擦幹眼淚,來到桌前。
磨墨執筆,想要寫下些什麽,可是素手顫抖,無從下筆。任憑濃重的墨點兒滴落下來,在潔白的紙上慢慢洇開。
賀蘭心兒和裴少卿之間有千言萬語要傾訴,可是初雲公主與大唐將領之間,又能有什麽可說的?
她終於扔下筆。既然注定要失去,又何必再留下痕跡,讓他掛懷。
傷心,她一個人就足夠了。
百戲班的大廳裏,玉麒麟給明崇儼和心兒分別斟了一杯酒,然後深深地凝望著心兒,“你們這次行動到底有沒有危險?”
飲了一杯,心兒笑道:“危險是難免的,不過你放心,儼哥哥一定不會有任何事的。”
明崇儼也爽朗地笑道:“那是當然,我武功那麽高,還會變戲法,一定能平安回來的。”
玉麒麟也笑了起來,“我知道,以你的本事,一定沒問題的。可是別忘了,一定要把心兒也平安帶回來啊。”
就在今日清晨,宮中下了密旨,由明崇儼護送初雲公主返回西突厥認祖歸宗,同時執行秘密任務。對於這個命令,玉麒麟心中滿是不安,久經風波的她自然明白這項任務的艱巨和困難,明崇儼和心兒,一個是她心愛的人,一個是她的好友,如果可能,她不想看到任何一個人出事。
幸福是如此的得之不易。
“無論如何,你隻要記得,有一個人永遠在這裏等著你就好了。”她深深凝望著他。
“你放心,我還等著回來跟你一起暢遊天下呢,將來我們要看遍五湖四海的戲法,成為實至名歸的天下第一戲法師。”明崇儼握住她的手,含笑說著未來的計劃。
心兒貪婪地看著他們,唯恐錯過任何一眼。也許,以後她再也見不到他們了,眼前的每一瞬間,她都要牢牢地刻印在心裏頭。
終於注意到她的沉默,明崇儼轉頭問道:“心兒,你有心事?”
心兒笑了起來,“沒有。我還想敬你們一杯酒呢,”她端起酒杯,“謝謝你們一路來對我的照顧和幫助,我先幹為敬。”
明崇儼卻一把握住她的手,堅定地說道:“你有心事,不然這裏有很多改變,你怎麽沒有發現呢?”
心兒一怔:“什麽改變?”
玉麒麟微微一笑:“你沒發現我的臉沒事了嗎?”
心兒一愣,這才恍然大悟:“對呀,怎麽會沒事了呢?”
“是人皮麵具,崇儼專門特製的,很薄而且透氣,戴上就好像沒戴一樣,”玉麒麟又打趣道:“看吧,他還是一個愛美的人,如果真的那麽不在乎,又何必讓我戴這些東西呢?”
“我才不在乎呢。我是怕你在乎,不然就把它摘下來撕了。”一邊說著,明崇儼笑著就要伸手去抓麵具。
玉麒麟飛快地躲開,“不要。”
“你們真幸福,我希望你們一直幸福下去。”默默看著這一幕,心兒低聲說著,眼淚忍不住掉下來。
“心兒,為什麽哭了?”明崇儼和玉麒麟動作一頓。
心兒抬起頭來,不再隱瞞,“我是西突厥的公主,真正的初雲公主,我不能背叛我的國家,我也不能背叛我的父皇,我隻能對不起你們了,對不起。”
玉麒麟和明崇儼隻覺頭腦一陣暈眩,不知是因為這個意料之外的消息,還是因為……
“沒錯,是我下的毒,剛才幫玉將軍擦杯子的時候,我把毒藥抹在了你們的杯子上。儼哥哥,玉將軍,真的對不起,對不起……”
兩人終於倒在了地上,昏迷的容顏上依然滿是震驚。
心兒閉上眼睛,等淚水止住,她站起身來。將兩人抱進房內,又將早就備好的信放到明崇儼身上,心兒轉身走出房門。
那個人正站在院子裏,擺弄著傾倒的酒壺,月光下俊美溫雅,宛如謫仙。
“這麽快就出來了?”心兒一怔,澀然問道。
“得知公主明天就要動身,臣豈能不抓緊行動。”明義輕輕一笑。
心兒點點頭,“我已經把明崇儼和玉麒麟幹掉了,明天你就以明崇儼的身份送我回國。”
明義躬身道:“屬下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相信大王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心兒苦笑一聲,“是嗎?高興嗎?可是我卻高興不起來。”
明義正色道:“我知道對公主來說大唐等於是第二個故鄉,倘若要公主一下子舍棄這個故鄉,心裏一定會不舒服。可是不管怎麽樣,你都是西突厥國君的女兒初雲公主。”
“我明白……”心兒歎息一聲,吩咐道,“你去準備吧,明崇儼和玉麒麟的屍體我自己會處理,其他的一切都交給你。”
明義提醒道:“公主不會又以婦人之仁,放過他們吧?”
心兒冷然道:“既然我已經決心回歸西突厥,初雲公主是不會放過自己的敵人的。”
明義微微一笑,“公主明白這一點就好,那屬下去準備了。”
如同來時一般,他很快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心兒環顧四周,這一切很快再也看不見了。儼哥哥,你們先安心睡一覺吧,等你們醒來,一切就結束了,隻要照著信上的指示,盡快離開長安,你們一定會幸福的。希望你們能放下這一切,真正暢遊天下,泛舟四海……
嘹亮的號角聲響徹天空,心兒仰望著璀璨的日光,高台之上的含元殿沐浴在金紅的光芒之下,雲霞蔚蒸,峨嵯入雲,宛如整個世界的中心。
記憶中上一次如此盛大的儀式是在什麽時候,對了,是武媚娘的冊後大典。而轉眼數年過去,這次恢弘儀式的主角竟然變成了自己。
初雲公主這個名字,如同頭頂上黃金和寶石串成的珠冠,華美而沉重。深深地壓在她的肩膀上,刻印在她的血脈裏。
一步步跨過殿前的台階,跨過金磚上細密的龍紋與雲海,直到盡頭,李治與武媚娘,這世上最尊貴的夫妻宛如站在巍峨富麗的雲端。
扶起俯下身的心兒,武媚娘拉著她的手來到高台上。
“心兒,刺殺西突厥國君並不是大唐的最終願望,大唐最終的願望是和平,你明白嗎?”
耳邊傳來低低的聲音,心兒身體一顫,“奴婢明白。”
武媚娘深深地望著她,歎息一般地說道:“你真的明白了,本宮就放心了。”
轉頭看向依舊一身青衣的戲法師,她微微頷首,“明崇儼。”
明義立刻走上前,神態恭謹而鄭重,完美得找不出一絲破綻。
武媚娘端然道:“公主就交給你了,你要盡力保她周全。”
明義低頭應是。一應禮儀完畢,他引著心兒往早已備好的馬車前走去。周圍的重重人馬,都是大唐派出的護衛精兵和西突厥來迎的使臣。
來到車門前,心兒回頭看了武媚娘一眼,忽然轉過身,飛奔到她麵前,跪下來鄭重地磕了個頭,“娘娘,在您身邊這些日子,心兒學到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不管發生任何變化,請您相信,您都是心兒心中最尊敬、最崇拜的人。”
武媚娘眼睛發酸,勉力笑道:“你也放心,無論發生任何變化,在本宮心裏,你也一直是本宮最信賴的人。”
心兒這才起身,攙著明義的手往前走去。
一場繁華盛世的典禮落下帷幕,另一場幽暗隱秘的行動即將展開。
李治走到武媚娘身邊,“你覺得此舉能否一舉成功?”
武媚娘搖搖頭:“世上沒有絕對的事,但是把握很大,這一點相信皇上在確定用賀蘭心兒的時候心裏已經有數了。”
遙望著已經看不見影子的車隊,李治忽然說道:“其實,朕第一次看到賀蘭心兒的時候就覺得她眼熟,隻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段時間頻頻地回憶初雲公主的事,不知怎麽的,就覺得她們兩個長得很像。最奇怪的是,賀蘭心兒的身世居然像一張白紙一樣,除了知道他是被人販子賣給王家的之外,什麽都查不到。”
武媚娘笑了,“皇上是在懷疑這賀蘭心兒會不會就是初雲公主吧?”
李治無所謂地笑道:“不管她是不是,她一定沒有過去的記憶了,不然西突厥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境地。”
武媚娘歎道:“所以隻要她去了,西突厥國君一定會相信,贏的可能性就很大。”
李治微微一笑,“他沒想到辜負朕的下場,就是要死在自己的親生女兒手裏。”
武媚娘也笑了,“這就是一句老話,貪心不足蛇吞象。”
李治凝視著她,由衷地說道:“身邊有武媚娘真好,總是能聽懂朕的話。”
武媚娘上前握住李治的手,“所以臣妾會陪著皇上,一直到天荒地老。”
兩人並肩攜手,往大殿走去。夕陽西斜,將兩人的身影拉扯綿長,交融貫通,再也難分彼此。
晚風淒淒,帶著草原上特有的蒼涼氣息。心兒走出驛館房門,遙望著逐漸陰沉的天幕。連續多日的奔波,車隊已經行至兩國交界處。來時的路已經看不見了,如同曾經的幸福和希冀,都在這一路的奔波中逐漸遠去了。
她閉上眼睛,靜靜感受著風中的涼意,思量著未來的行動。
直到那人閃身進入,從容回稟道:“公主,藥物已經生效,護駕的官兵和使節都已經昏迷了。接下來隻要把炸藥一放,整座驛館就會化為齏粉。到時候各州府追查此事源頭,也得費些時日,我們回國也會順利很多。西突厥那邊,屬下已經秘密傳訊過了,迎候公主的車隊早已等候在邊關。”
心兒皺起眉頭,“一定要殺那麽多人嗎?連同我們西突厥的使節也要一起殺掉?”
“公主,倘若使節和公主都失蹤,隻會讓大唐生疑,而使節留下性命在此,正可以為我們下一步進攻大唐提供絕佳的借口,為了國君和西突厥千秋霸業,隻好讓他殉國了。”
心兒默然。
知道她心有不忍,明義繼續勸道:“做大事最忌心慈手軟,如果公主下不了手,就讓屬下代勞吧。”
他來到大唐護衛兵馬的房內,找到早已安置好的炸藥,正要俯身點燃,忽然身後傳來銳利的風聲。
他急速閃避,卻仍然晚了一步,胸口一涼,低頭看著穿胸而過的劍刃,他幾乎不敢置信。
踉蹌前衝,擺脫劍影籠罩,他震驚地轉過身來。
一個原本昏迷在桌上的士兵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手中長劍寒光閃爍,一抹刺眼的殷紅浮動其上,那是他的血。
“你……”
那人摘下壓低的頭盔,冷眼盯著他。
明義的瞳孔瞬間收縮,“裴少卿!”
鮮血在胸口洇開,同時流逝的是生命。早已習慣於每天遊走在死亡線上,見慣了殺人於被殺,卻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死去。在這個偏僻的驛館中,在這個冷寂的夜晚裏。
似乎還有很多的心願沒有了結,似乎還有很多的事情沒有辦完,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該放下了。
他忽然很想發笑,不是嘲諷譏笑,而是一種更複雜的……
視線逐漸模糊,感覺到自己身體無力地倒在地上,就像他曾經殺死過的每一個人一樣。
原來,死亡是這種感覺。沒有畏懼,卻很遺憾。
腦海中倏然掠過一個模糊的影子,嘴角隱隱扯起一線笑意,然後定格。
伴著那個人緩緩倒下,門口出現了一個影子,清冷的月光從背後透過,映照滿地清霜。
震驚之後是滿心苦澀,死一般的寂靜中,她艱難地開口道:“少卿,你來了?”
裴少卿死死地盯著她:“我若不來,又怎麽知道你居然會是西突厥的公主?”
“你怎麽知道這一切的?”
“從上次你聽到李才人的歌聲,潸然落淚的時候,我就有所警覺了,因為我知道你不是那麽容易傷感的人。之後你又找到我,說會背叛這個國家,我就更懷疑了。還有你的那對耳環,最近很久沒有戴過了吧?”
心兒閉上眼睛,那對波斯式樣的耳環,本是他們緣分初定的美好信物,此時卻變成了冷酷現實的罪證。
“這幾天我都在追查這件事,為此,我去了一趟王家府邸,詢問了幾位在王家幾十年的老仆人……”他聲音發澀,如果可能,他多麽希望,這一趟隻是一場夢。他依然與她相伴在大明宮裏,一起查案,一起玩笑,一起喝酒,一起暢談往事,期許未來。
“……對外說是王家遠親,雲州賀蘭家的姑娘,但我們這些老家人還都記得,心兒姑娘是被王皇後買回來的。剛來到我們府上的時候,她什麽都不記得,還喜歡唱一些我們聽不懂的歌,每次唱著唱著她都會頭痛,所以王皇後就不讓她唱了。王皇後帶她去做飯菜,帶她去看戲法,她也就漸漸地不頭疼了。後來王皇後進宮了,她又跟著一個尼姑學武功,時常不在家。再後來,老爺過世了,她幾個月都難得回來一次……”
“直到這時,我才終於能夠肯定,你就是真正的初雲公主,而你應該早就發現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吧。”
“沒錯,我是早就知道了。”
“為什麽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麽用?讓你殺了我嗎?”心兒移開視線,隻覺一陣疲憊湧上心頭。
“所以你就要離開大唐,甚至要殺了這些護送你的士兵和使節。跟著這個人,一起回到西突厥,變成我們大唐的敵人。”指著角落明義的屍體,裴少卿厲聲喝問道。
“那麽你讓我怎麽選擇?西突厥才是我血脈相連的親人,難道讓我背叛自己的祖國和家人,隻因為當初害我跳崖的凶手?”
“你……你若一意孤行……”裴少卿聲音顫抖,麵容扭曲。
“你就會殺了我對嗎?”心兒苦笑一聲,“那麽你殺了我好了,賀蘭心兒已經死了,殺掉西突厥的初雲公主,你隻是殺掉了自己的敵人。”
殘酷的言語深深刺痛著他的心,邊關的冷月映照在她熟悉而又陌生的麵容上,浮動著清冷的光芒。隱有蒼涼的歌聲從極北的方向傳來,低緩而深沉。
四麵肅殺的氣氛中,裴少卿終於舉起劍,顫抖地指向她的胸口。
“如果我背叛了這個國家呢?”
“那麽……我會殺了你……然後再自殺。不管怎麽樣,我總是在你的身邊。”
“啪!”清脆的響聲傳來,李治定神望向棋盤,“媚娘這一招果然淩厲,朕這一局又輸了,世事變幻莫測啊,原本以為有九成把握的一局,想不到會敗得如此輕易。”
武媚娘笑起來,“就如同這次安排的刺殺嗎?”
李治點點頭,微有懊惱地說道:“忽然失敗,真是讓人沮喪。”
武媚娘笑道:“這世上的事本來就是這樣,有成功就有失敗,如果連失敗都承受不了的話,那怎麽能承受成功的喜悅呢?”
李治看了她一眼,歎道:“還是媚娘你看得開。”
話音未落,忽然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兵部尚書沈九的身影出現在殿前,連日繁忙而憔悴的臉上浮動著燦爛的紅光,洋溢的喜色淹沒了所有疲憊。一邊小跑著,一邊揚起手裏的文書,那是邊關剛剛送達的八百裏加急公文。
“皇上,喜訊啊,喜訊!大喜訊!”
李治怔住了,“什麽喜訊?”
“回皇上的話,西突厥已經撤兵了,並且傳來國書,說將繼續歲歲來朝,並退出豫州一帶……”
勝利來得太過突然,李治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這……這消息可靠嗎?怎麽會……忽然有這麽大的轉變呢?”
沈九連忙呈上文書,“這是邊關來報,臣相信不會有錯誤的,恭喜皇上了,皇上威揚四海,恩澤天下……”
翻來覆去將文書看了數遍,李治終於確定消息無誤,依然有種如在夢中的感覺,轉頭道:“媚娘你聽到了嗎?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他們那麽想侵占我們的國土,怎麽一下子就退兵了呢?”看著含笑不語的武媚娘,李治腦中靈光一閃,“難道是媚娘你……”
武媚娘躬身一禮,“這個要多謝皇上的兵符了。雖然派假公主前往刺殺一事是個好主意,但凶險實在太大,所以臣妾想倘若利用假公主一事引開西突厥的注意力,然後調動全國兵馬進駐邊關,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到時候無論刺殺一事是否成功,都可以保邊關安寧。沒想到軍隊才剛剛到達,他們就聞風喪膽,自動投降了,這也是臣妾萬萬沒有想到的。”
李治恍然大悟,“原來媚娘跟朕要兵符另有深意。”
武媚娘笑道:“還望皇上不要責怪臣妾自作主張才好。”
李治揮揮手,“不怪,不怪……”想了想,他忽然問道,“隻是這賀蘭心兒、玉麒麟、明崇儼、裴少卿去哪裏了?莫非也是媚娘的安排?”
武媚娘從桌上捏起一枚棋子,含笑說道:“皇上,棋都已經下完了,這些棋子還管它做什麽呢?”
李治微微一怔,忽然大笑起來,將文書信手扔在禦案上,瀟灑地說道:“媚娘說得沒錯,不如咱們再下一盤如何?”
唇變綻放一縷燦爛的笑,武媚娘躬身道:“臣妾遵旨。”
金碧輝煌的大殿裏,兩個舉棋的手縱橫交錯,墨玉和白璧交相輝映,江山為盤,眾生為子,這天下就是他們的棋局。
那些人已經離開,如同魚兒躍進了大海。而他們卻注定要留在這個宮廷裏,在這個寒冷而孤獨的地方,困鎖一生。不過,她還有他,而他也有她,隻要兩個人在一起,他們就不會寒冷,也不再孤單。
陽春三月,江南水鄉,空氣中彌漫著甜甜的桃花香氣。
一條熱鬧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因為名動天下的第一戲法師明崇儼正在這裏表演。
清俊的年輕男子一揚手,一朵花出現在掌心,他拉住身邊女子的手,溫柔地將花插到了她的發髻上。
女子微微一笑,將花摘下,放在掌心吹了一口氣,鮮花竟然變成了一隻鴿子,拍拍翅膀飛走了。
台下的百姓看得目瞪口呆,掌聲如雷。
終於散場了,來到後台,明崇儼看到等待在那裏的人,揚眉笑道:“少卿,今天怎麽有空過來了?”
一身官服的裴少卿也笑道:“巡邏到這邊,就過來湊個熱鬧了。”
明崇儼笑了起來,“哈,將軍不做了,來這個小縣城做捕快,是不是很不習慣?”
裴少卿聳聳肩,“不管是做將軍還是做捕快,反正都是抓賊嘛,對我來說是一樣的。”
明崇儼打趣道:“可惜收入少了很多。我看你不如跟著我一起跑江湖吧,說不定還能多賺一點。”
裴少卿往四周環顧了一圈,笑道:“果然是客似雲來啊,難怪連一向超凡脫俗的明大人也變得財大氣粗起來。隻是,”他目光落在玉麒麟身上,“明大人也得小心了,我看再繼續下去,這天下第一戲法師的名頭就要換人了。”
明崇儼大笑起來,“誰知道她這麽厲害,早知道我也應該藏點兒私。”
玉麒麟捶了他一拳,笑道:“盡瞎說!”心中卻滿是甜蜜。這些日子裏,她與明崇儼四處旅行,一邊拜訪各地的戲法名家,一邊尋訪名醫奇藥,如今她體內的毒素已經排除大半,容貌也已經恢複了七八成,而同時還學會了一手好戲法,在台上表演,絲毫不比明崇儼遜色。
“過些日子我們準備再動身去南疆見識一下,聽說那裏的戲法民俗別具一格。”明崇儼笑道。
“那我就在這裏等你們回來了。學到了精彩東西,可要記得第一個給我見識見識啊。”
“你呀,真是一點都沒變。”明崇儼略一遲疑,問道,“你還在等著心兒?”
裴少卿點點頭,“我總覺得她會回來的。”
玉麒麟略一猶豫,開口道:“我聽說波斯國剛剛登基的國王是個女的,沒準心兒已經做女王了,怎麽可能來這兒呢?你呀,還是忘了她吧。”
“隻要心還跳,腳步就不會停止,若真是等不到她,我就去波斯找她,天上地下,反正這一輩子是跟她耗上了。”裴少卿輕快地說著,“而且,當初要不是你們,我差點犯下了致命的錯誤,如今該是我贖罪的時候了……”
“如果我背叛了這個國家呢?”
“那麽……我會殺了你……然後再自殺。不管怎麽樣,我總是在你的身邊。”
那一劍刺下去的時候,他心冷如死,殺了她,然後自己也死,讓一切都結束在這個地方,結束在這個最接近大唐,也最接近西突厥的地界。
可是為什麽觸及她胸口的刹那,劍尖止住了呢,冥冥中似乎有一種力量,正拉扯著他的手臂,用盡這一生最大的力氣,利劍也無法刺入分毫。
直到那兩人從天而降,一腳踢開了利劍。
“明崇儼,玉麒麟,你們怎麽來這裏了?”
“幸好趕得及……”明崇儼終於鬆了口氣,轉而浮起怒色,狠狠瞪著心兒,“你這個傻丫頭,有什麽難題不能說出來大家一起解決,非得一個人背。”
玉麒麟也點點頭,兩人因為日夜不休的趕路而狼狽萬分。
明崇儼轉向裴少卿,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還有你,為什麽非要喊打喊殺。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了,為何輕易地選擇死亡,難道沒有第二種方法?”
“可是……”
“心兒,我們知道,你確實是西突厥的公主,可是難道你對大唐沒有絲毫感情嗎?兩全其美的方法,讓大家都幸福的方法,不傷害大唐,又不傷害你的族人的方法,並不是不存在。”明崇儼說道,“你讓我和小玉離開長安,歸隱田園,難道你就沒想過和少卿一起離開嗎?”
他的眼睛瞬間亮了,沒錯,比起一起死在這裏,他們還有更廣闊的天地,“心兒……”
心兒轉過頭,深深地望著他,“少卿,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不要你的高官厚祿,不要一切跟我走嗎?”
他顫抖著,難以名狀的感情幾乎將他湮沒,“我願意,隻要有你,我什麽都不要了。”
心兒眼中閃爍起淚光,撲上來緊緊抱住他,“少卿……”
可是心兒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冷徹心扉,“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跟你走,我要回西突厥。”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霎時間渾身冰冷,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明崇儼和玉麒麟也急道:“心兒,你……”
“儼哥哥,玉將軍,我明白你們的意思,可是倘若我們就這麽走了,大唐和西突厥的戰事就會繼續,百姓們也一定會生靈塗炭。與其如此,我倒想賭一賭。我想回西突厥,我會試著親口說服我的父皇退兵,如果可以,我一定會活著回來見你們的。如果不可以,我就會以死相勸。”
“其實究竟應該怎麽選擇,我心中一直矛盾著,剛才甚至想著,幹脆死在少卿劍下算了,一切都不用煩惱了。可是,剛才儼哥哥的那句話,卻讓我下了決心,兩全其美的方法,讓大家更幸福的方法……我知道這個擔子很重,可是我想要試一試。”
“對不起,少卿,我要離開你了。”
柔婉的觸感貼在臉頰上,一瞬間,她又離他那麽遙遠了,比任何時候都更遙遠,讓他無法觸及,難以挽回,隻能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走得更遠。
她即將挑起沉重負擔,他竟然無法為她分擔絲毫。
唯一能做的,隻不過是在這裏等待著她回來。
他會等著她,一直等著她……
明崇儼歎息一聲,拍著他的肩膀,“好了,少卿,別想那麽多了,反正有緣總會相聚的,既然你願意等,我們就陪你一起等下去。走,喝酒去。”
玉麒麟也笑道:“我最近學會了幾個新菜,待會兒做了你們嚐嚐。”
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喧鬧,“抓小偷,抓小偷啊!”
“我去去就來……”一句話未完,裴少卿已經不見了蹤影。
明崇儼和玉麒麟對視一眼,無奈地笑了。
一直追到小鎮邊緣,裴少卿一腳將逃竄的小偷踢倒在地,將他手中的包袱拿回,交還失主,又叫來衙役將小偷押走,他動身往明崇儼家走去。
忽然街邊傳來一聲童稚的呼喚,“裴捕快,有人讓我交給你一封信。”一個孩童蹦蹦跳跳跑到他麵前,遞上一封信箋,轉頭跑遠了。
裴少卿大惑不解地打開信。
三日之後,桃花林來迎娶,過時不候!
潔白的紙張上還沾染著桃花的香氣,娟秀的字跡宛如如新。
一瞬間雲開霧散,海闊天空。難以置信的狂喜之中,他飛奔而去。
鎮外的桃花林畔,春日絢麗的陽光灑落柔嫩的枝頭,清新的香氣彌散在空氣裏。如同他無數次曾在夢中見過的場景,一切恬靜美好都化為淡色的底幕,隻有那個俏麗的身影無比清晰起來。
她正依靠在一棵樹下,粉嫩的花瓣零落在肩頭。
“來得這麽快,不是明明說好三天之後的嗎?”她俏皮地笑著,人麵桃花,相映成輝。
這一瞬間,他覺得整個天下的桃花一齊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