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好計,禍水東移
甘露殿裏,武媚娘正焦急地徘徊著。見到裴少卿進來,連忙問道:“火勢怎麽樣了?”
“回娘娘的話,火勢已經順利撲滅了,各類典籍基本完好。隻有司苑房和司計房的宮女檔案損失了三十餘卷。”
“那就好。”武媚娘終於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心兒也從殿外走了進來,“娘娘,掖庭局失火的消息已經稟報給皇上了。”
“皇上怎麽說?”
“皇上說……”心兒略一遲疑,答道,“皇上說不必著急,經宸妃提醒,他已經把防禦圖轉移了。就算有人想趁火打劫,恐怕也沒有機會。”
武媚娘眉梢**,轉移了?想起自己剛才的心急如焚,她隻覺一陣心灰意冷。原來,這些軍情機密,他已經寧願與宸妃分享,也不願自己多操心了。武媚娘的嘴角浮起諷刺的冷笑,何必呢?有了報恩的白狐仙子,我媚娘隻不過一介凡身……
“算了,你們先下去休息吧。本宮想一個人冷靜一會兒。”武媚娘疲憊地揮了揮手。
心兒想要告退,卻見裴少卿反而上前一步,“娘娘,臣還有一事回稟。”
武媚娘一愣,打起精神問道:“什麽事情?”
“剛才掖廷局大火,臣將所有的禦檔全都搬出來了,結果無意中發現了一份醫案。”裴少卿略一猶豫,繼續說道,“這份醫案上寫明了仵作玉明風育有一女玉麒麟,可是此女在三歲時曾患有裂唇,先帝念玉明風多次立功,便派禦醫前往診治。雖然勉強保住了玉姑娘的性命,卻無法改變她天生的殘疾。”
他將手中冊子遞給了武媚娘,武媚娘立刻翻開細看,臉色不由得沉了下去。“可是現在的玉麒麟是很健全的。”
心兒也驚呆了,“怎麽會這樣,難道玉將軍……”
武媚娘慢慢回憶著,“本宮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神策營進宮輪值不久當時她帶著手下巡邏,本宮站在花叢之後,正看到她趁著眾人不注意的功夫理了理鬢角。隻是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就讓本宮感覺這個侍衛好女氣啊。等她轉過身來,看清楚他的容顏和喉嚨,本宮更加有了把握。於是本宮走了出去……”
“參見昭儀娘娘。”玉麒麟一愣,帶著官兵們跪下道。
“起來吧。你們所有人都下去,本宮想跟這位將軍好好聊一聊。”
待眾人離開,武媚娘定定地望著玉麒麟,笑道:“本宮讀《木蘭詞》的時候以為那不過是古人瞎編的,沒想到還真遇上了一回。”
玉麒麟臉色刷白,“臣不明白娘娘說什麽。”
武媚娘故意說道:“你看著很像男子,可是本宮一眼就看出你是女子,你若不承認,可以驗明正身。”其實那時候武媚娘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反而是玉麒麟的臉色堅定了她的猜測。
臉色一變再變,玉麒麟終於低下了頭,“娘娘真是獨具慧眼,臣不敢再欺瞞了。”
武媚娘好奇地問道:“告訴本宮,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你冒天下之大不諱,女扮男裝進宮當差?你知不知道這可是殺頭之罪?”
“臣知道。臣是已故仵作玉明風的女兒,臣隻是想替父伸冤,查出父親真正的死因。”她將事情原委一一道出,武媚娘不禁動容。緊接著,一個大膽的念頭湧上心頭。作為一個因為失去女兒而悲傷困惑的母親,她拉住玉麒麟的手:“既然如此,你可願意助本宮一臂之力?”
……
武媚娘歎了口氣,“本宮當時急切地想找個人幫忙查明小公主被害一案,所以隻查了玉明風的檔案,知道他有一個女兒,便相信了她。現在看來,真是疑團重重啊。”
心兒聽著,詫異中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儼哥哥的為人她再也清楚不過,不可能有那些反常的舉動,難不成一切都是因為玉麒麟?
她立刻說道:“記得儼哥哥說過,玉麒麟告訴他,自己從小愛好女扮男裝。但玉家並非小門小戶,為何會如此教養女兒?而且還容得女兒進入軍隊?玉明風也是官府中人,難道不知這是欺君之罪?”《花木蘭》的故事廣為流傳,那是因為北朝征兵甚急,花木蘭才無奈替父出征,遵從孝道。而玉麒麟呢?
殿內一片沉靜,人的思維皆有盲點,習慣了一件事情就會將它當作自然。此時思考起來,卻發現竟然有這麽多的破綻。
“其實,她也是為了自己的父親……”
一個無奈的聲音從殿外響起,武媚娘三人均愣住了。
出現在殿門口的赫然是明崇儼,望著武媚娘,他躬身下拜,“娘娘,臣……特來請罪。”
他衣袍上帶著明顯的血痕,臉色蒼白,身軀顫抖,搖搖欲墜,心兒不禁驚呼道:“儼哥哥,你受傷了?”
“無妨。”明義搖搖頭,苦笑道,“這本就是我該受的。”
武媚娘眯起了眼睛,“請罪,何罪之有?”
“包庇玉麒麟之罪。”明崇儼黯然開口道,“玉麒麟本是西突厥人,更是西突厥將軍雲仲之女。這些年來,她費盡心機潛入宮廷,都是為了父親報仇。”
“西突厥將軍雲仲?這個名字好熟悉呀。”思索片刻,武媚娘忽然想起,“啊,好像是多年前在長安抓到的細作,被處死了。”
“沒錯,雲仲多年前就潛伏大唐,後來因暴露行蹤而被處死……”說起此事,明義臉上滿是悔恨愧疚,“當初我奉娘娘之命跟蹤彩蝶郡主和上官浩,結果發現他竟然和玉麒麟有勾結。吃驚之下,我不敢聲張,經過仔細調查,才發現上官浩背後挑撥之人正是她。而她的身世也並非仵作玉明風之女,而是西突厥遺民。”
“娘娘,恕臣的私心……臣一心希望能夠慢慢感化她。所以遲遲將事情隱瞞不報,想不到會釀成這種大禍。”明義跪倒在地上,悔恨交加。
心兒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而裴少卿卻眸光閃動,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既然你費盡心思要保玉麒麟,為何此時又將她供了出來?”
明義慚愧地低下頭,“不管怎麽樣我都是大唐的子民,為了能夠勸她痛改前非,前日我特意找她開誠布公,將一切事情攤牌,結果……想不到她假裝悔改,想要將臣騙到郊外偏僻之地……所幸臣及時發現了他們的目的,趁其不備,先發製人,這才逃了出來。玉麒麟見事不妙,跳河而走……”
武媚娘的視線落在他身上,這一身的傷痛已經說明了事情的經過。難道事情的真相果然如此?
就在殿內眾人驚訝的時候,門外又響起了一聲斷喝:“娘娘,他在撒謊!他才是西突厥的細作!”
出現在殿門口的赫然便是玉麒麟,她的樣子比明義更狼狽,渾身濕透,血跡洇開,發髻淩亂,整個人好像受了重傷又剛剛從河裏爬出來。
進了大殿,她跪倒在地上,急切地說道:“娘娘,別聽他血口噴人。他才是西突厥的細作!”
明義轉頭道:“娘娘,您飽讀詩書,應該知道西突厥人的特征吧。他們都喜歡在腳腕上紋一些動物作為圖騰,誰是西突厥的奸細,一看便知。”
武媚娘點點頭,“那就請宮人驗看一下。”
玉麒麟頓時臉色慘白,咬牙道:“娘娘,不必驗看了,我確實是西突厥人,但我留在大唐的目的絕不是當細作,而是想要為父報仇。”
武媚娘冷冷一笑,“又是為父報仇,究竟哪個是你的父親?”
玉麒麟頓了頓,終於答道:“實不相瞞,我的父親便是西突厥將軍雲仲,潛伏在長安多年,我也跟著他從小在長安長大。直到那一年,因為叛徒的出賣,父親被抓了,本以為必死無疑,卻沒想幾天之後,他又被放了出來。”
“找到了心急如焚的我們,他說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大唐的皇帝李治有意與西突厥和談,消弭兩國紛爭,共享太平,並願意將爭執不下的豫州一帶割讓給西突厥。但是同時提出條件,讓父親為他效力一件事——就是帶人去搶劫王國丈押送的賑災官銀。”
武媚娘一驚,繼而恍然大悟,難怪皇上在長孫無忌的眼皮子底下還能調動那麽多的高手,將王國丈所帶的精銳兵馬全數誅滅,事後又不留痕跡。原來是從西突厥借了力。“然後呢?”
玉麒麟苦笑道:“然後娘娘都知道了,劫到的不過是一批石頭,我爹還為此難過不已,覺得辜負了皇上的一片苦心。愧疚之下,對皇上指派的其他任務,父親帶著一眾手下兢兢業業,拚力完成,卻想不到事情沒多久又發生了變故。”
“皇上有意和談的消息,父親在欣喜之下早已傳回了國內。西突厥很快派來了特使,催促父親盡快將國書弄到手。”
“為了能盡快拿到兩國和平的國書,父親一邊為皇上賣命,一邊安撫特使,兩邊努力。可是沒想到最終,我們沒有拿到所謂的國書,拿到的隻有刀劍而已。”玉麒麟麵上浮起苦澀,“皇上派了殺手,將已經榨幹了利用價值的父親和一眾手下全部殺死了,隻有一個老仆拚死帶著我逃了出去。之後的日子便是噩夢了,不僅大唐的皇帝過河拆橋,追殺我們。認為父親叛變,西突厥勢力也在追殺我們。”回憶起那段痛苦的日子,玉麒麟身體無法抑製地顫抖著,“四處逃竄、暗無天日的日子過了一年多,直到義父伸出了援手。”
“父親他潛伏長安多年,也結交了不少朋友,義父便是其中之一。雖然知道了父親細作的身份,但是看到我和老芋頭孤苦伶仃,倉皇絕路,義父還是收留了我們。”
“藏在義父的家中,我們從來不敢出門見人,隻能隱藏在後院苦練武功,直到不久之後,義姐去世了。義父看到我長久隱藏家中也不是辦法,就讓我頂替了義姐的名字出門走動,並宣稱我的疾病尋得名醫,已經治好了。”
“義姐因為自幼患兔唇之疾,極少現於人前,所以左鄰右舍也無人懷疑。我苦練武功,男扮女裝進了神策營,就是想進宮來,親口問一問皇上,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利用完我們,又要將我們趕盡殺絕?可是我遇見了明崇儼,我的情感阻止了我複仇的心,所以落得了如此的下場。”
沉默良久,武媚娘終於緩和下震驚的情緒,她歎息道:“我理解你所說的一切,也願意帶你去聽聽皇上的說法。可是你不應該在事情還沒查清楚之前就害了彩蝶郡主,還有上官浩一幹人等。”
玉麒麟立刻驚叫道:“我沒有,這一切都是他做的。”她指向明義。
武媚娘搖搖頭,“明大人並沒有背叛大唐的理由,若不是為了你,又怎麽會向本宮隱瞞那麽多事?”
玉麒麟連忙說道:“娘娘你錯了,他根本就不是明崇儼,他是明義,明崇儼的哥哥。”
武媚娘一愣,淩厲的眼神看向明義。心兒和裴少卿也驚呆了,死死地盯著明義。
明義卻露出一絲苦笑,“娘娘,雖然我很希望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可是事實就是事實,改變不了這一切。我承認,我有一個叫明義的哥哥,他跟玉麒麟一起為西突厥做事;我也承認,玉麒麟曾經希望能夠將我哥哥變成我,所以在牢裏我遭到了襲擊。可是我哥哥不知道我是個變戲法的,他想打我的時候,我把一顆藥塞進了他的嘴裏,讓他睡過去,我想這是我們兄弟之間最好的結局。”
他眼神堅定,神色從容。玉麒麟喝道:“不可能,娘娘,事情真相如何,隻要去天牢裏看一看就知道了,裏麵的明義已經被換人了。”
武媚娘皺起眉頭,“天牢裏的囚犯,因為長期難以飲食,太過虛弱,已經在三天前亡故了,如今已經下葬。”
玉麒麟頓時臉色慘白,三天的時間,足夠讓屍體腐化變形,認不出原本的容貌了。
明義也臉色慘淡,忍不住痛心道:“哥哥,你……唉……”
他又打起精神,轉頭對心兒道:“心兒,你有牙痛的毛病,所以吃不得太冷的食物,對不對?你小時候跌下懸崖,背上受了很嚴重的擦傷,在人販子手裏的時候也沒人為你好好治療,雖然後來霓君為你找了藥,但還是留下了疤痕。還有你小時候練武曾受過傷,所以每次運功的時候心口都會疼。但是不了解你的人看不到這一點,所以都不知道。”
心兒一怔,後者是她極秘密的隱私,甚至連霓君姐姐都不知道,唯有明崇儼當年帶著她玩戲法的時候才察覺了此事。
她不自覺地點點頭,轉頭看向武媚娘。
武媚娘歎了一口氣。
玉麒麟猛地尖叫起來:“不,他不是,他不是!”
武媚娘望著她,目光之中滿是同情憐惜,卻終於將這一切統統抹去,狠心道:“來人哪,將玉麒麟帶下去,按國法處置!”
宮女們很快上前。死到臨頭,她反而冷靜了下來,站起身來,“娘娘,我死不足惜,可他真的不是明崇儼,真的不是。心兒,你相信我,相信我……”
她語氣誠摯懇切,如果不是理智在提醒著自己,心兒真的要動搖了。
轉頭看向她的儼哥哥,他正緊閉雙目,麵上是無法磨滅的沉痛,眼角似有光芒閃爍,那是……心兒長長地歎了口氣,終於不再去看玉麒麟的臉。
從甘露殿出來,心兒低聲道:“儼哥哥,你不要太傷心了,能放下就放下吧。”
明義搖搖頭,神色悵然,“有些人從一開始就進入了心裏,慢慢地成為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不是說舍棄就能舍棄的。”
望著他孤單落寞的背影,心兒默然,轉頭凝望裴少卿。如果他有一天變了,自己也必定不能舍棄。然而映入眼中的是裴少卿出神的麵容。
“在想什麽呢?”心兒詫異。
“在想一些想不通的事。”裴少卿回過神來,忽然拔出劍來,鋒銳的劍尖兒直指明義喉嚨。
心兒驚叫一聲:“你瘋了。這是要幹什麽?快放下劍!”
明義卻很是從容:“裴將軍有什麽不明白的盡管問。”
裴少卿冷冷問道:“明大人回稟皇後娘娘,說了彩蝶郡主所經曆的一切,但為何要將所有的疑點都轉到上官浩身上?因此而誤導皇後娘娘。”
明義長長地歎了口氣,“我承認這是我的錯,愛上了一個人,以為可以用自己去改變她,可是最後卻沒有用。當初我奉皇後娘娘之命跟蹤彩蝶郡主和上官浩,忽然發現他和玉麒麟有勾結。我本想先把他揪出來,再慢慢感化玉麒麟,沒想到……”
裴少卿冷笑一聲,“上官將軍滿門榮耀,他沒有理由出賣大唐。”
明義點點頭,“你說的沒錯,在事情發展的過程中我才漸漸知道,上官浩接近玉麒麟是想把她背後的東西查出來,可是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上官浩已經死了。而我為了私情,將一切罪名推到了他身上。我知道一步走錯步步錯,裴將軍,我確實觸犯國法,你若以此論罪,我無可辯駁。隻是這些日子的欺瞞,我要對你們說一聲對不起。”
裴少卿盯著他,慢慢地放下劍:“我會查清楚的。”
他轉身而去。心兒歉意地看了明義一眼:“儼哥哥,他性格就是這樣,你別怪他。”
明義長歎了一聲,輕輕地搖了搖頭。
蓬萊殿裏,青鸞正在鏡子前梳妝,聽聞宮女通稟:“娘娘,明大人求見。”
她動作一頓,“哪個明大人?”
“就是明崇儼大人啊。”
“請他進來吧。”
踏進蓬萊殿,明義從容地行了禮,笑道:“參見宸妃娘娘,上次您詢問臣的那個戲法已經有了眉目,特來向娘娘講解。”
青鸞眸光閃動,似是來了興趣,“哦,不知道奧秘在什麽地方?”
明義看了看左右,麵有難色:“娘娘,這可是臣吃飯的行當。告訴娘娘是不打緊,可是這麽多人在……”
青鸞回頭看了宮女們一眼,笑道:“你們都下去吧。”
待宮女離開,她終於變了臉色,“你現在越來越大膽了,竟然就這麽找上門來,也不怕引起懷疑?”
“有什麽好怕的?反正我們馬上就要離開了,懷疑也無所謂了。”明義聳聳肩。
青鸞大吃一驚,“離開?防禦圖你拿到了?”
明義冷笑一聲,“還說呢,防禦圖根本就不在掖廷局裏。也不知道是皇上太狡猾了,還是有人臨陣變節了。”
“你懷疑我?”
“事情不順利,總要有人負責的。”
“那好,今晚我就去拿防禦圖,就算亂箭把我射死了,我也要證明我的清白。”青鸞站起身來,一臉決然。
明義卻上前扣住她的肩膀,“別著急,你為什麽總是這麽意氣用事?算了,不說這件事了,防禦圖以後再議。現在我們的行蹤已經逐漸被人發現,裴少卿也在調查這件事,必須考慮退路了。”
青鸞皺起眉頭,靜默不語。
“你不想走?”明義眉梢一挑,“留在宮裏可是死路一條。”
青鸞搖頭道:“可是宮裏戒備那麽森嚴,怎麽走?”
明義笑了笑,胸有成竹地答道:“等到宮裏亂成一團的時候我們就能走了。這個交給我吧,你隻要把握好時機即可。”
宣政殿裏,李治正在批閱奏折,聽聞聲響,他抬起頭,有些意外,“媚娘,你怎麽來了?你臉色不太好,發生何事?”
武媚娘歎了一口氣,錯開視線,“臣妾……”
李治忽然笑了,伸手一擋,“你不必說,朕能猜得到,你是在想玉麒麟的事,在想當初為什麽朕會利用西突厥的勢力來跟長孫無忌對抗。”
武媚娘目光落在他身上,“皇上……”
李治長歎了一聲,“長孫無忌勢力太大,朕根本就沒有辦法找到別的人。這個西突厥的細作是個將死之人,沒有人會關注他。就算到最後出事了,朕也可以說是西突厥使的反間計。你明白嗎?”
見武媚娘靜默不語,他又道:“朕知道你埋怨朕沒有將一切都告訴你。可是朕身為天子,總要有自己的思量。這件事情確實卑劣無恥,朕已經變成了這樣的人,不想讓媚娘也沾染這些……”
“皇上……”武媚娘神情觸動,握住他的手,“臣妾陪在皇上的身邊,並非為了與皇上共享榮華,無論安樂天堂還是阿鼻地獄,媚娘都希望能與自己的夫君一同闖過,無論什麽重擔,讓我們一起承擔。”
緊緊握住她的手,李治情不自禁地說道:“媚娘,你的心意朕知道,朕都知道。放心吧,很快西突厥就會平定,到時候,朕再與媚娘看遍這大好河山,咱們一起封禪泰山,一起去洛陽行宮,一起……”
說到激動處,他忽然臉色潮紅,劇烈地咳嗽起來。武媚娘連忙上前替他捶背,他卻一把推開,猛地咳出鮮血來。
武媚娘嚇得魂飛魄散,“皇上,皇上!”
蓬萊殿裏,青鸞滿心糾結,望著殿中熟悉的陳設,留居在這裏的日子其實並不多,卻漫長地好像耗盡了她一生的溫情和幸福。
和那個人一起賞月看花,暢談天下;和那個人一起奏樂歌舞,纏綿悱惻……這樣的日子,以後再也不會再有了嗎?離開這裏,她能去哪兒?回到西突厥,那個冷酷的地方,繼續當一個無心無情的細作?
心緒糾結,忽然一聲通稟打斷了思緒,“皇後娘娘駕到……”
話音未落,武媚娘已經衝了進來,雍容華貴的儀態全然不見,隻餘下慌亂和驚恐。武媚娘緊緊扣住青鸞的肩膀,祈求一般地對她喊著:“青鸞,青鸞,你快救救皇上!快救救皇上!”
青鸞一愣,“皇上怎麽了?”
“皇上中了不知名的毒藥,現在整個人都昏迷了,無人能解。青鸞,本宮知道你是來報恩的白狐,法力無邊。求求你救救皇上,救救皇上。”
原來,這就是他所說的宮廷大亂。青鸞身體顫抖,四肢冰冷,沒有絲毫猶豫,她立刻說道:“快帶我過去。”
來到宣政殿,十幾個太醫正圍攏在殿內,焦急地議論紛紛。
“毒是怎麽下的?皇上的飲食一概都有人試毒才對。”
“剛才診治,這毒藥在皇上體內潛伏甚久,隻怕是有人日積月累,分多次下毒,所以才神不知鬼不覺。”
“此毒好生玄奇,多半不是中原所有!”
見到武媚娘進來,太醫們連忙行禮:“皇後娘娘,宸妃娘娘。”
武媚娘甚至顧不得讓他們平身,徑直拉著宸妃到了床邊。
年輕的帝王正躺在床上,雙眸緊閉,神色安寧,除了紅潤的嘴唇變成了不正常的青色。
青鸞一陣心痛,咬了咬牙,轉頭道:“娘娘,可否讓所有人都出去?”
武媚娘點點頭,很快帶著眾人離開。空蕩蕩的寢殿內,青鸞深深地凝望著李治,眼中浮起無限柔情,她伸出手慢慢地握住他的手:“皇上,我不是狐,我是人,是一個從小被人訓練成工具的人。我不會醫術,也沒有能力救人,可是我從小就被浸泡在各種毒藥中,我的血就是最好的解藥。你放心,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
也許隻有在這種時候,她才能將那些壓迫在心頭的重擔稍稍卸下,放心地將一切心事宣之於口。
她拔出一支金簪,劃過掌心,然後將殷紅的血喂入李治口中。“我原先以為,來到大唐,竊取大唐的機密,就能立下大功,就能替我的父母家人增添榮耀。可是來了之後我才知道,那根本就是癡心妄想。因為你的單純,你的善良,你的愛,已經漸漸把我腐蝕了,我再也無法思考,怎麽來竊取機密?我也無法思考,我的背叛會給家人造成什麽樣的命運。我唯一的念頭,就是貼著你,跟你在一起,永永遠遠都不分開。”
殷紅剔透的血珠還殘留在他的唇上,襯著青白的唇色,顯出一種妖異的色彩。青鸞慢慢地替李治擦了擦嘴,俯身將頭顱貼近他的胸口。
細弱的心跳聲傳來,逐漸變得強壯規律。青鸞低聲道:“所以我怎麽會是狐呢?你才是狐。你不但讓我打消了竊取機密的念頭,還偷走了我的心。現在,他們要我走,可是我走不了了,我再也走不了了。”
層層偽裝的硬殼剝開,終於露出柔軟脆弱的內心。淚珠沿著臉頰滑落,滴落在他的胸口,那裏很快沾濕了一小片,像是綻開了一小朵透明哀傷的花。
等淚花漸漸消失不見,李治也慢慢醒了過來,微睜的眼睛無神地望著四周,“媚……”
低低的呼喚驚醒了身邊的人,青鸞驚喜地呼道:“皇上。你醒了?”
李治目光終於漸漸聚攏,“青……青鸞……你怎麽哭了?”
她趕緊抹去眼淚,“臣妾看到皇上醒了,心裏高興。”
回想起剛才的事情,李治隻覺頭痛欲裂,記得正在與媚娘說話,忽然間就眼前一黑,對了,他好像還吐血了,“朕是怎麽啦?”
青鸞安慰道:“沒事。皇上隻是吹了吹風,有點受寒,睡一覺就好了。”一邊替他掖好被角。
李治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真的嗎?”
青鸞用力點點頭,“真的。皇上你放心,臣妾會保護你的。臣妾保證,不會再讓你受寒受凍了,臣妾保證……”青鸞握住他的手,露出了堅定的眼神。
緊緊盯著眼眸之中那殘留的一點晶亮,李治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終於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整整三天不眠不休的守護,李治終於能夠下床走動了。而青鸞也結束了留居宣政殿的看護工作,回到了蓬萊殿。
“臣來恭喜宸妃娘娘又立下大功。”
“你的消息倒是靈通,”站在偏僻的廊道上,青鸞轉過頭,盯著不速之客,坦言道,“沒錯,我確實不想走了。而且我還要警告你,不許再傷害皇上,否則休怪我不顧念同袍情分。”
見她如此直接地袒露心跡,明義眼中閃過狠戾,“我不知道,西突厥精心訓練了十幾年的人,為什麽會這麽輕易地栽倒在一個男人的溫柔鄉裏?你可知道,你這是叛國之罪,我可以立刻殺了你。”
“你我都是細作,我既然敢說,你應該知道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一旦下了決心,青鸞反而輕鬆起來,她笑道,“我已將西突厥的防禦圖和分布在大唐各處的細作全部都記錄下來,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隻要我一死,就會有人麵呈皇上。”
明義諷刺地一笑,“又是這一招。彩蝶郡主已經用過了,她的下場你也看到了。”
“你也知道,我不是彩蝶郡主那種不解世事的小女孩,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那麽你的家人呢?也不顧惜了?”
“所以需要你來幫我隱瞞,就說我已經死了。”青鸞理所當然地答道。
明義先是一愣,旋即笑出聲來,“然後呢?”
“然後我做我的宸妃,你做你的細作,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放心,我會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全部忘掉,把自己當成一個全新的人。”
終於確定青鸞不是在開玩笑,明義忍不住大笑起來,“青鸞,我從來不知道,你原來是這麽天真的人。多了十幾年的嚴酷訓練,你還是比彩蝶郡主那個蠢丫頭也好不到哪裏去。你真是讓我失望。”
“隨便你說什麽吧,我自己的選擇自己明白。我這一輩子都由別人來擺布我的人生,但是到現在,我決定走自己的路,哪怕隻有一天。”她笑起來,燦爛的笑意直達眼底,不帶一絲雜質。
明義眯起了眼睛,視線的盡頭,她從容地轉過身,走向了那片幽深的宮廷。也許未來的日子依舊風雲叵測,但無論酸甜苦辣,那都是屬於她自己的滋味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心兒和裴少卿緊跟著明義的步伐,“儼哥哥,咱們到底要去哪裏啊?”
“我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秘密,帶你們過來看看。”明義一邊說著,將心兒拉到了一個小攤販前,似乎是個雜耍攤子,被人群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
“心兒之前不是問我天眼通是怎麽回事嗎?昨天經過大街,我湊巧看到了這個表演。”
擠進人群,果然一個老人正在對著幾封信擺弄著,口中念念有詞。不久抬起頭來,笑眯眯地說道:“公子,你這信封裏寫的是給你娘子的休書。”
周圍人群紛紛驚歎:“太神奇了,連這個你也看出來了。”
心兒驚訝得合不攏嘴,這天眼通一直是橫在她心裏的一根刺,遲遲得不到解釋,連她這麽不信鬼神的人幾乎也要相信宸妃真的是狐仙降臨了。她一個箭步衝到賣藝老人身邊:“老人家,你究竟是怎麽看出來的?”
賣藝老人眼皮子也不抬,悠然道:“這是老朽的神仙術,天機不可泄漏。”
心兒遲疑了:“老人家……”
裴少卿走上前,不緊不慢地從口袋裏摸出一錠金子,亮了亮。
老人頓時眼睛都直了,看了看周圍,手腳麻利地收起攤子,笑道:“幾位跟我來吧。”
一直走到僻靜處,他搓了搓手。
裴少卿將金子遞上,老人放到口裏咬了咬,看著上麵的牙印笑得合不攏嘴。將金子塞進懷裏,老人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其實,這個戲法很簡單……”
午後明媚的陽光灑在殿內,心兒趕到蓬萊殿的時候,正見到李弘和青鸞在一起玩耍。
“心兒,你怎麽過來了?”青鸞有些驚訝,“是皇後娘娘要接太子殿下回去嗎?”
“回娘娘的話,非是太子殿下,是奴婢奉皇後娘娘之命調查宮中細作一案,有些疑問特地來請教娘娘。”
青鸞坐直了身子,“你說吧。”
“宮中守衛森嚴,尋常人要想做什麽事很難做到。之前皇後娘娘曾懷疑娘娘的秘術,日前心兒剛好機緣巧合,知道了天眼通的秘密,特地來向娘娘求教。”
青鸞忽然笑起來,“哦?願聞其詳。”
“這天眼通的秘密在酒上,每一次娘娘施展此項秘術,身邊必然有一壺酒。趁著眾人不注意的時候,用指尖略沾酒水,劃過信封,就可以透紙見字。而酒極易揮發,等娘娘看完了裏麵的內容,信封也就幹了。這個秘術唯一的破綻是酒有酒味,所以娘娘會在演示的時候灑上香料,這樣就能遮蓋酒味了。娘娘你覺得奴婢說得對還是不對?”
出乎意料,未及青鸞答話,太子李弘先鼓起掌來,“心兒你說的一點兒沒錯,就是這個樣子。”
“太子殿下?”心兒睜大了眼睛。
青鸞笑著一把抱住李弘,“本宮會一些雕蟲小技,不過是想拿來打發日子的。自從上次皇後娘娘問起之後,我已經把這一切都告訴大家了,連太子殿下都學會了。心兒,你還要糾纏於此嗎?”
心兒頓了頓,隻好低頭道:“原來如此。是奴婢疏忽了,冒犯之處還請娘娘恕罪。”
青鸞笑道:“不知者不罪。”
待心兒離開,她麵上浮起一絲沉重,宮女端上了杏仁茶,李弘興奮地撲了上去。青鸞接過一盞,銀調羹漫不經心地攪動著乳白的茶湯,貌似隨意地問道:“今天的鴿子喂了沒有?”
宮女回稟道:“正想跟娘娘說呢,奴婢剛才去喂鴿子,發現竟然少了好幾隻,也不知是飛去了哪裏。”
青鸞手一顫,調羹險些落在地上。
走出蓬萊殿,裴少卿正等待在禦花園中。見到心兒,趕緊迎上去,“怎麽樣?宸妃娘娘可有露出什麽端倪?”
心兒搖搖頭,“她已經把這方法告訴別人了,所謂的妖言惑眾根本就不成立。”
裴少卿十分驚訝,“竟有此事?這個宸妃究竟是真的天真懵懂,毫無心機,還是心機太深,先發製人呢?”
心兒搖搖頭,“不管怎麽樣,玉將軍不可能操縱得了彩蝶郡主。宸妃出現得那麽突然,又會那麽多奇奇怪怪的事,實在很有嫌疑。現在就看儼哥哥那邊的行動如何了。”
質詢宸妃,隻是明修棧道,而暗地裏他們還有另外的行動。不久,明義提著一個大籠子從遠處走來。
心兒眼睛一亮,“怎麽樣?抓到了多少?”
明義打開籠子,裏麵塞著七八隻鴿子,正咕咕叫著。
裴少卿很是驚訝,“這是……”
心兒解釋道:“宸妃娘娘豢養了很多鴿子,每日愛惜如命,儼哥哥懷疑這裏麵有奧秘,所以我們想從中查一查,看看有什麽線索。”
裴少卿捉出一隻,細細地觀察,“這些鴿子好像不是信鴿,它們腳上也沒有綁過東西的痕跡。”
“也許另有玄機。對了,上次那位賣藝的老人身邊也有好幾籠禽鳥,不如明日咱們再去問問他。”
送走了李弘,屏退宮人,青鸞在宮中枯坐了整整一下午,遙望著天邊如火如荼的晚霞,活動冰冷僵硬的四肢,她終於下定決心,起身傳喚道:“來人,梳妝,本宮要去見皇上。”
凝望著鏡子裏的麵容,素淡的長裙迤邐曵地,青梅刺繡半掩著線條優美的鎖骨,烏發挽起,肌膚生光,金簪熠熠,環佩叮當,也許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他了,心中充滿了不舍。可是若不走……
來到宣政殿,正逢宮女端上藥湯。青鸞上前接過,坐到李治床邊喂他喝藥。青鸞問道:“皇上感覺好些了嗎?”
李治溫柔地看著她,“好多了,這次又是你救了朕。”
青鸞低下頭:“臣妾……臣妾隻是小時候學過一點醫術。”
“學過一點醫術可沒有那麽高明,朕這個毒不是所有的太醫都束手無策嗎?”李治慢慢地湊近青鸞,低聲笑著:“朕寧願相信外麵的傳說,青鸞是狐不是人。”壓低的聲音略有沙啞,帶著撥弄心弦的魅力。
青鸞忽然抬頭道:“皇上,倘若青鸞是狐,皇上還會一如既往地喜歡青鸞嗎?”
李治拉住她的手,十指交疊纏綿:“朕願化身石橋,忍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隻求青鸞能從橋上走過。”
青鸞幾乎落下淚來,脫口道:“皇上,咱們離開這裏好嗎?”
李治一愣,“去哪兒?”
“去哪兒都好。找一個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神仙一樣的過日子。”她伏在他的肩頭,低聲傾訴著心中的夢幻。
李治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傻丫頭,這怎麽可以啊?朕是大唐的皇上,朕還有天下呢。朕可以把生命給你,可是無法辜負列祖列宗給的責任啊。”
夢瞬間醒了,青鸞身體微顫,抬起頭,笑了笑:“是臣妾失言了,其實臣妾隻是想要皇上陪臣妾去郊外走走,放鬆一下心情。皇上認為呢?”
李治目光閃爍,“好,朕聽你的,反正朕身體也恢複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出去散散心。”
“謝皇上……”她撲到李治懷中,緊緊地抱住他。看不見的角落,一滴淚順著臉頰蜿蜒而下。
天邊泛起魚肚白。心兒一早就拿到出宮的令牌,和裴少卿一起來到了街市上。
賣藝老人果然在那裏,看到大主顧上門,又聽到心兒的疑惑,喜出望外地伸出了手。
心兒嘴角**,“上次已經給了你那麽多錢了,你還要啊?”
賣藝老人理所當然地答道:“你上次給的價錢是問上次那件事,這次的價錢是這次的事,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
心兒無語,明義拿出一錠金子遞給了賣藝老人,“快說吧,這些鴿子到底怎麽回事?”
賣藝老人笑眯眯收了銀子,殷勤地解釋道:“據我老頭子觀察,這些白鴿應該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咱們普通人聽禽獸的聲音覺得都一樣,但是長久和禽獸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其實它們的音調不同,也是一種語言。而訓練這些鴿子的人應該就是精通此道,可以通過它們的叫聲來判斷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原來他們是這麽傳遞情報的,怪不得我們怎麽也查不出來。”三人恍然大悟。
明義立刻道:“事不宜遲,我們趕緊進宮麵聖吧。”
心兒和裴少卿點點頭,三人一起往回走去。
然而趕回大明宮,卻見丹鳳門竟然是開啟著的。裴少卿大驚:“宮門怎麽開了?”
“將軍,是皇上吩咐的,皇上帶著宸妃娘娘出宮狩獵了。”
“什麽?宸妃和皇上離開了?有多少人跟著?”
“沒有,皇上不讓我們跟著。”
三人齊齊變了臉色,“趕緊追!來人啊,備馬!”
循著馬蹄印,三人帶著一眾侍衛高手急急催馬向西山飛馳去。而此時的青鸞和李治已經到了西山腳下,兩人共乘一騎,意態悠閑。
“青鸞,怎麽樣?到了這裏是不是心情好多了?”李治體貼地問道。
“是啊,這裏是臣妾的家鄉,也是臣妾和皇上第一次見麵的地方。”青鸞眼中滿是懷念。
忽然她低聲唱起了歌,歌詞含糊不清,聲調卻柔和悅耳,帶著纏綿悱惻的顫音,撥動心弦。這奇異的韻律讓李治不禁動容,“青鸞的歌聲真美,這麽多日子朕竟然不知道,不過以後可以每天聽青鸞唱歌了。”
歌聲慢慢停歇,青鸞蒼涼一笑:“皇上,臣妾恐怕再也不能給你唱歌了。”
“為什麽?”
“臣妾本就是山中的一隻白狐,為了報皇上當年的救命之恩,所以才委身人間,如今功德已經圓滿,臣妾要走了。”她轉過身來,凝望著李治,目光中滿是不舍。
李治臉色變了,“不,這不可能。你怎麽可能是狐呢?你是人,你是人啊。”他伸手想要拉住她,她卻閃身避過,躍下馬。
“皇上如果不相信的話,請等一下。”她戀戀不舍地走入林中,李治凝神望著她消失的地方。片刻,果然有一隻白狐從林中躍出,姿態優雅,靈氣十足。
李治驚呆了。
“皇上,臣妾真的是白狐。臣妾希望皇上能夠忘了臣妾,把這一切當成夢一場,好好地過日子。”更詭異的是,白狐竟然真的開了口,一連串人言脫口而出,正是青鸞的聲音。
李治身體顫抖,神情糾結萬分,“不,不管你是人是狐,青鸞,你留下來,留在朕的身邊!”
“不可能了,緣分已經結束了。”白狐轉身而走,在樹叢中躍動消失了。李治奮力策馬,追著白狐而去。
空無一人的林中,忽然一個女子從樹上跳下來,望著李治消失的方向,她目光中滿是眷戀,“對不起,皇上,我隻能以這個方法離開,就當我隻是一隻白狐,忘了我吧。”明明已經下定決心,可是淚水還是止不住地落下來。那一刻,她甚至羨慕那隻消失了的白狐,被他追逐,被他牽掛,被他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遙望片刻,她終於狠下心,轉頭往回走去,她要離開這片樹林,離開長安,甚至離開這個大唐了。去哪裏呢?西突厥是不可能回去了,也許從此漂泊四方吧。但無論在哪裏,她永遠都忘不了他。
然而,當看到阻攔在麵前的身影時,她整個人都凝住了。
“皇上……”
艱澀的聲音傳入耳中。李治偏過頭,調笑一般地說道:“你以為用小小的腹語就能騙到朕嗎?”
青鸞心裏一沉,:“皇上是怎麽知道的?”
李治毫不掩飾地答道:“很早的時候就知道了。”
青鸞怔住了,心中忽然升起一個不祥的念頭,迅猛如狂暴的海嘯,幾乎瞬間將她淹沒,“那臣妾的身份……”
“朕也知道。”
刹那間天地隻剩一片空白,她幾乎無法思考這句話背後隱含的意義。癡癡地望著眼前這個人,她艱難地找回了聲音,“原來,皇上都知道了……”
“自然,這好比釣魚一樣,如果舍不得誘餌,又怎麽可能釣得到最大的魚呢?”李治笑起來,“青鸞,你真是很天真。”
是啊,我是很天真,你是第二個這樣說的人。
“原來是這樣,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青鸞踉蹌後退,她想要哭泣,又想要大笑出聲,“原來,自始至終,最天真的那個人,就是我。”
將心髒一刀刀淩遲的痛苦蔓延上來,幾乎將她徹底淹沒,此時的她真的很感激西突厥多年的殘酷訓練,讓她能夠在最絕望的境地下還保持著冷靜。“皇上,我要走了,無論是真情還是假意,青鸞都是愛你的,青鸞隻想著你一個人。無論到了哪裏,我都會一輩子就這麽想著你。”她凝望著心愛的人,吐露心聲,無比坦誠。
然而李治的眼中卻隻餘下一片冷酷,“有朕在這裏,你想去哪兒?青鸞,你不是答應過朕,要一生一世陪在我身邊,永不離開嗎?”
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皇上……皇上……”
青鸞猛地驚醒,咬牙飛身躍起,“皇上,請您讓開吧。”她一招橫切,試圖逼退李治讓開生路。
李治卻笑起來,馬鞭靈蛇般躍起,直擊青鸞手腕。
“原來皇上的武功也不像表麵看來的那麽弱。”收回手,青鸞苦澀地說道。
李治的笑容依然如記憶中那般溫柔和雅,吐出的話語卻殘酷如冰霜刀劍,“是你太小看朕了。”
這時,裴少卿三人終於帶著侍衛們趕來了。看到青鸞與李治交手的一幕,人人驚得魂飛魄散。明義毫不遲疑地拿起弓箭,搭弓急射。
箭如流星,直逼青鸞胸口。
青鸞翻身避過,落地未穩的時候,忽然胸口一涼……
低頭看著透胸而出的薄刃,反射著炫目的日光,冰冷的色澤似乎要將她整個靈魂都吞噬掉。
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竟然感覺不到任何疼痛,隻覺得徹骨的冰冷。為什麽這麽冷呢?他冷漠的眼神,他堅定的手腕,還有他嘲諷的聲音:“一個細作是不能有感情的。有了感情,你就應該知道是怎麽樣的下場。”
是啊,她太天真了。
紅得刺眼的血從胸口綻放開來,死亡是什麽樣的感覺?心死又是一種什麽感覺?
唇角微動,她很想問一句:“皇上,你到底有沒有真心對過我?有沒有?”卻害怕隻會換來更絕望的答案,或者說,那冷酷的眼神已經給了她答案。
視線逐漸模糊,她已經看不清楚他的容顏,耳邊卻響起了曾經的低語,無比清晰。
“朕從第一次見到青鸞起,就好象跌進了一片深深的湖水,想掙紮,想往上爬,可是越掙紮就陷得越深,越掙紮就越爬不起來,隻好任由自己沉淪下去了……”
夢終於醒了,或者說,自始至終,那隻是她一個人的夢,一個人的沉淪罷了。
可是為什麽,袖子下的手握得那麽緊呢?
骨頭幾乎碎裂的疼痛傳來,這便是她在人世間最後的感覺。
心兒三人縱馬奔至近前,匆匆躍下馬跪地請罪,“臣等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年輕的帝王俯身看著香消玉殞的寵妃,良久,才抬頭笑道:“眾位愛卿救駕有功,何罪之有。”沉靜的麵容浮現出溫雅的笑容,清朗的聲音冷靜無波。
“傳朕的旨意,宸妃伴駕狩獵,不慎跌落馬下致死,以妃禮厚葬。”
眾人肅然,低頭應是。心兒略抬了抬頭,錯身的一瞬間,似乎有什麽光亮的東西,留在了宸妃的臉頰上。
那是……淚水……
是她的?還是他的?
宸妃伴駕狩獵,不慎從馬上摔落致死的消息傳入甘露殿,武媚娘失手跌落了一盞茶,“怎會如此?”
“一個細作死了就死了,何必問為什麽?”李治抬腳跨入殿內,無所謂地笑著。
這個笑容落在武媚娘眼中,她忽然打了個哆嗦:“皇上是什麽時候知道她是細作的?”
“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
“那皇上對她所有的好都是假的?”
“當然,武媚娘忘了嗎?朕很早就說過,朕此生隻愛媚娘一個,隻是媚娘從來沒有相信過。”他挽起她的手,貼在臉頰上。
武媚娘觸電一般將手抽回,轉過身去,“臣妾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皇上的假戲做得那麽真,那皇上的真就變得太假了。對宸妃的死,難道皇上真的一點兒都不在乎?”
李治忽然笑起來,“就算在乎也不能讓人看出來,這是一個帝王起碼要做的。”
什麽時候起,這個人可以用如此涼薄而輕慢的語調說出如此冷酷的話語了?武媚娘盯著他,“皇上,你真的變了。”
李治歎了口氣,“也許吧,不過為了大多數人的幸福而犧牲一個人的幸福,朕覺得是值得的。無論這幸福是我的,還是別人的。”
武媚娘搖搖頭,“可是臣妾不這麽想,臣妾覺得宸妃至少對皇上是有真情的,臣妾希望皇上對她也有那麽一絲情感。”
李治望著她,忽然笑起來,“媚娘你今晚是怎麽了?你們女人一向不都喜歡獨占嗎?朕寵她的時候,你們個個恨不得勾心鬥角,置對方於死地。如今朕回到你身邊,你贏了,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不滿?”
武媚娘低聲道:“也許這就是兔死狐悲吧。皇上這麽對宸妃,臣妾不知道皇上什麽時候也會這麽對臣妾。”
李治一把握住她的手,鄭重地道:“不會的,朕永遠不會這麽對你。”
“為什麽?”
“因為你的才華,因為你的忍耐,因為隻有你才配得上朕。”
這個答案讓人瞬間冷徹心扉,武媚娘慢慢地掙脫開李治的手,“原來隻是這樣啊。”
“這樣還不夠嗎?”李治深深地望著她,“媚娘是這個世上唯一能配得上朕的女子,你我注定走在一起,相濡以沫,共享江山。”
“那麽,如果媚娘沒有這些才華,又不夠聰明,而宸妃並不是西突厥的細作的話,皇上在她和我之間,會選擇哪一個?”
大殿裏忽然死一般的寂靜。
良久,李治開了口,“媚娘,你這麽聰明的人,何必做這種徒勞的假設。”仔細望著她蒼白的容顏,他歎息一聲,“罷了,媚娘今日也累了,朕改日再來看你吧。”
仰望著月色,武媚娘依靠在窗前靜靜地出神。
“娘娘,這麽晚還沒有睡嗎?”心兒低聲道。
武媚娘回過神來,疲憊地答道:“本宮睡不著。心兒,過來和本宮說說話吧。”
心兒乖巧地走到她身邊,“娘娘在煩惱什麽?”
“也許本宮一直不想承認,但是今日終於不得不承認,皇上已經不是本宮認識的皇上了。很多很多年前,本宮初入宮的那些日子,在宮裏不斷地受人欺負,被人折磨,厭倦了勾心鬥角的生活。這時候本宮遇見了他……他天真而直率,還保持著這個皇宮裏罕見的善良。”武媚娘臉上浮現出少女般的笑容,“你知道那時候他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嗎?”
心兒搖搖頭。
“他說他不想做皇帝,他隻想做一個王爺,可以做很多很多生意,賺很多很多的錢,然後帶著我一起出宮過好日子,一起玩遍山河,暢遊四海。”
心兒低聲道:“皇上真是體貼入微。”
“所以本宮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他,所以本宮努力把自己變得強大,來保護單純的他。可是到了今天本宮才發現,一切都不是這樣的。他根本不需要本宮的保護,他比本宮強大很多,很多……”
“娘娘……”
武媚娘的神情困惑而迷亂,“當初愛上皇上就是因為他的單純和善良,如果他身上已經沒有了這些,那本宮還能愛他什麽呢?愛他的謊言嗎?愛他的陰謀嗎?愛他一次又一次地對本宮說著愛本宮,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做出傷害本宮的事嗎?”
心兒心頭浮起一絲苦澀,柔聲勸道:“可他是皇上啊。”
“是啊,他從來不會錯,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對的。我不過是一個女人,竟然奢望著他的愛,竟然奢望著他昔日的誓言,我真的太傻了,太傻了……”
她不由自主地說著,“是,他是皇上。他可以高高在上,睥眤天下。可是本宮累了,本宮再也不想玩這樣的遊戲了,本宮真的累了……”
從殿內出來,月光清冷一片,心兒的心情沉滯難言。武媚娘剛才的話語曆曆在耳,感情的事情本應該單純而誠摯,為何會弄到如此複雜的地步呢?也許因為他們本就是這世上最複雜的一對夫妻……不禁又想到,倘若有一天,自己或者裴少卿改變了,那麽他們之中的感情會不會同樣變質呢?旋即失笑,不可能的,她和少卿之間,根本沒有了任何阻礙和隱秘,也不可能再有波折。
遠處,一隊宮女太監拿著各種工具正往前走去,心兒一愣,看衣著是司苑房的人,便上前問道:“這麽晚了,你們這是幹什麽?”
領頭的宮女連忙躬身道:“賀蘭掌司,是皇上剛剛下旨,說皇後娘娘最近心情不好,命奴婢們把溫泉那邊的花草樹木修葺一下,好讓娘娘可以在那裏沐浴,開闊心情。”
“原來如此。”心兒點頭,不禁暗暗歎息,其實皇上對娘娘還是有感情的,隻是不知道娘娘這次能否看得開了。
想起剛才武媚娘落魄失神的模樣,她深感憂慮。偏偏感情這種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非是局外人能夠指點的……
正要回房去歇息,忽然身後傳來一聲低呼:“賀蘭掌司。”
心兒轉過身,是一個麵目陌生的小太監,從陰影下走出,匆忙行了個禮,“賀蘭掌司,有人讓奴才將這個給你。”
接過他遞上的紙條,心兒打開一看,上麵寫著“盼求一見,玉麒麟”。
“這……”抬頭看去,小太監已經一溜煙地跑遠了。
陰暗的四壁透著深入骨髓的濕冷,燃燒的火光將狹窄的通道映出一片蒼涼。
拐過幾道彎,終於來到牢門前,那人正麵壁而坐。
“賀蘭掌司,就是這裏了。”獄卒指點道。
“多謝你了,我想和玉將軍說幾句話,你先下去吧。”心兒吩咐道。
待獄卒退開,心兒問道:“玉將軍,你找我?”
玉麒麟笑了一聲,充滿自嘲,“到了今時今日,也隻有你還肯叫我一聲玉將軍,還肯來見我一麵了。”她轉過身來,幾天的牢獄之災,英氣的麵容上滿是憔悴。
心兒一陣心酸,搖頭道:“隻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是西突厥人,我是大唐人。”
玉麒麟直爽地說道:“我約你來不是為了跟你分楚河漢界的。”
心兒心下明了,“你想托我照顧儼哥哥嗎?”
玉麒麟卻搖頭道:“不是托你照顧他,是希望你救他。”
心兒微微蹙眉,“你還要說儼哥哥不是儼哥哥的那種話嗎?我不會相信的。他知道我所有的東西,怎麽可能是假的?”
玉麒麟急道:“怎麽不可能?萬一他拿你我的性命威脅崇儼呢?萬一他又用了別的什麽手段迷了崇儼的心智呢?心兒,我希望你不要用眼睛去看,你要用心去看。我相信,你一定能看出破綻的。”
心兒搖搖頭,不以為然,“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執迷不悟。你上次說的那處地方我們也去看過了,隻是一處破敗多年的民宅,根本沒有什麽鐵籠子……”
“賀蘭心兒!”玉麒麟一聲斷喝,聲音大得出奇,心兒一愣。
“假如我是誣蔑的,你多注意他一下,無非也就被他說幾句,或者是誤會一下。可是假如我說的是事實,你就可能害了你的儼哥哥。我死不足惜,我隻希望他能夠好好地活下來。”她目光之中滿是濃烈的期望,還帶著迫切的哀求。
心兒心神觸動,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