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撲朔迷離
入了宮門,通過侍衛盤查,長孫無忌帶著三人下了馬車,大臣們已經陸續上朝了。
長孫無忌領著三人卻沒有直接往宣政殿朝堂走,反而來到了殿前一麵大鼓前。拿起旁邊的鼓槌,遞給了錦娘,歎道:“這麵大鼓已經有十幾年未曾響動了,想不到今日有緣得以鳴動九霄。”
錦娘拿著鼓槌,忐忑不安地上前,猶豫片刻,終於狠下心,朝著鼓麵猛地敲擊起來。
鼓聲震天,伴著晨光回蕩在重重宮闕上。
無數宮人侍衛向這邊看過來,陸續上朝的大臣也停下腳步,驚訝地指點著這一切。
這正是長孫無忌想要的效果,他整了整衣冠,站在殿門前,高聲回稟道:“臣啟皇上,有冤情啊!”
說罷,長孫無忌帶著錦娘往裏走去。
玉麒麟跟著上前一步,卻見明崇儼腳步不動,轉頭問道:“你不進去嗎?”
明崇儼笑了笑,“我又不是臣子,怎麽能擅自進入呢,而且我還另有事情。”
玉麒麟一愣,他雖不是官身,卻也深蒙聖寵,這宣政殿光表演戲法也來了十幾趟了,怎麽此時反而避諱起來了。轉念一想,她立刻明白,明崇儼是害怕他進去作證,會引出他與王皇後的舊事,影響王皇後的名聲。
心中微微有些泛酸,玉麒麟點點頭,“那我先進去了。”
明崇儼退到大殿一側,遙望著殿內的光景,緊張地皺起了眉頭。他不進大殿,不僅是因為怕連累王皇後,更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
他這幾日一直在宮外,來不及與心兒傳遞消息,也不知她的地道進行得如何了,千萬別趁著昨夜逃出宮了。
緊張地看了殿內一眼,他咬咬牙,轉身向司膳房走去。
天邊已經泛起白霧,陽光一絲絲透出來,照在人身上,心兒卻覺遍體冰冷,心寒如死。
蜷縮在樹叢中的身體已經僵硬發麻,而眼前裴少卿帶著侍衛們依然守在井口不遠處,沒有挪動的意思。
遠處鍾聲響起,是早朝開始了。六個人臉上都浮起絕望。
王霓君低笑一聲,終於放棄了,“天亮了,時辰已到,我得回去了。如果他們看不到我,我們所有人都要受連累。”
她轉身往回走去,李忠跟上去,拉住她的衣袖,眼淚掉下來,“母後,母後……”今日是行刑的日子,回去就是死亡。
苗鳳娘看向心兒,“現在怎麽辦?”
心兒咬咬牙,站起身來,“先撤回去再說。”
苗鳳娘和離若也跟著起身,悄悄向後退走。方靈素卻沒有動彈,癡癡望著丹鳳門的那口井,“不,我好不容易才有機會逃出來,我不能回去,不能……”說著,她猛地跳出藏身的樹叢,飛快地往前跑去。
心兒大驚,連忙拉著幾人急急後退。
跑出樹叢沒多久,方靈素就被侍衛察覺到了,立刻喝道:“什麽人,站住!”
方靈素卻恍若未聞,嘶叫著向前跑去。
眼見一個蓬頭垢麵的人手舞足蹈,狀如瘋狂般向著這邊撲過來,侍衛們警惕起來,連忙搭弓射箭。
利箭破空,毫無差池地射中了方靈素。她慘叫一聲,撲倒在地上。
後退的五個人看到這一幕,險些尖叫出聲,更加不敢停留,急急向水渠退走。
裴少卿帶著侍衛上前,幾人將方靈素的屍首翻過來,都愣住了。
這明明是個女子,怎麽穿著太監的服色呢?
有一個眼尖的侍衛曾見過方靈素,驚呼道:“這不是司苑房的掌司方靈素嗎?聽說她前些日子一直病著,精神有些不太好,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看她剛才的樣子,瘋瘋癲癲,該不會是瘋了吧?”
侍衛們小聲議論著。
裴少卿沉默不語,回想起剛剛方靈素奔跑的方向,他來到樹叢後麵,看著地上淩亂的腳印,他慢慢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王霓君正拚命地往前跑去,“我們跑快一點,萬一他們進來看不到我們,一定會發現地道,到時候我們都活不了了……”李忠、離若、鳳娘、心兒緊緊地跟在後麵。
終於回到了水渠邊,王霓君要往地道裏跳,心兒一把攔住,“姐姐,你別這樣,我們一定還有辦法的,一定還有……”
王霓君苦笑著搖搖頭,“沒有辦法了,老天爺注定要我去死,我活不了的,可是你們還年輕,還有大把的前途,不要為了我犧牲……”
說完,她跳下了地道,李忠也緊緊跟著她跳了下去。
留下三人守在水渠邊,心兒心痛不已,幾乎要掉下眼淚來。長久的努力,難道最終還是這樣的結果?她不能接受!
離若和苗鳳娘麵麵相覷,忍不住問道:“皇後娘娘能趕得及嗎?”
苗鳳娘果斷地道:“正是送早膳的時候,去小佛堂,拖延一下楊女史。”
心兒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得先將石像恢複原狀,迅速到司膳房取了一份早膳,就要往小佛堂趕去。
走到半路,穿過濃密的樹林,卻被人一把拉住。
見到明崇儼,心兒眼睛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儼哥哥,霓君姐姐她……”
見到了心兒,就知道她們還沒有出逃,明崇儼總算鬆了一口氣,“你們還在就好。我告訴你,先不要逃,我找到證據了,可以洗清霓君的罪名,如今長孫大人正在朝堂上為她申冤呢。”
“什麽?”心兒睜大了眼睛,她這邊的路剛剛被堵死,明崇儼這邊反而亮起了曙光。
“也就是說,那個錦娘,還有那個殺手,都準備招供了!”聽完明崇儼簡略的描述,她驚喜地道。
“沒錯。你立刻去把這個消息傳給霓君,讓她不要絕望。”
“好,我這就去。”捧著膳盒,心兒迫不及待地往前跑去,臉上還有未擦幹的淚痕,但此時的她,心中已經滿是喜悅和希望。
終於趕到了小佛堂門口,正看到林尚宮帶著楊女史和一眾宮人在敲門,其中楊女史手中還捧著一條白綾。
“娘娘,時辰到了,請您開門吧,誤了吉時就不好了。”
已經敲了很久,屋裏卻一點聲音都沒有。林尚宮禁不住皺起眉頭,同楊女史對視一眼,正要強行推門,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姑姑,且慢。”
認出是司膳房的小宮女賀蘭心兒,林尚宮問道:“怎麽了?”
心兒趕緊上前,道:“王皇後昨晚說自己心神不寧,所以讓我們司膳房煮了一碗濃濃的安神湯,想必是祈禱完之後就睡著了。”
臨死之前感到恐懼,要安神之藥也是正常。林尚宮並未起疑,道:“可是時辰快要到了,總不能繼續拖延。”
“再敲敲門就是了,王皇後未醒,但太子殿下還在裏麵呢,想必會起來開門的。”
林尚宮無奈,又敲了片刻,終於門內傳來聲響,“進來吧。”同時兩扇房門打開。
跟著進了房內,王霓君兩頰還殘留著急速奔波的紅暈,浮在慘白的臉色上。心兒搶先一步,將手中的膳盒奉上,“娘娘,先用早膳吧。”一邊用眼神暗示王霓君,讓她屏退眾人。
王霓君一愣,還是照著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本宮想靜靜品嚐最後一頓飯,這裏留她服侍就好。”
雖然這也不合規矩,但想到今天已經廢後的最後一天,林尚宮也不好多說,看了看更漏上的時辰,婉轉地提醒道:“奴婢遵旨,待半個時辰之後,奴婢等再進來侍奉娘娘沐浴更衣。”
隻有半個時辰,但也足夠了。待眾人一退出,心兒連忙湊到王霓君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王霓君幾乎難以置信,“你是說真的?”她合上雙掌,死裏逃生的狂喜讓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李忠也滿臉驚喜,抱住王霓君胳膊,“太好了,母後,你不用蒙受不白之冤了。”
宣政殿內,山雨欲來,氣氛凝滯。
李治高坐堂上,長孫無忌和大臣們分立兩旁,而殿中站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女子。
不一會兒,太監尖銳的嗓音響起,“皇後娘娘駕到。”
珠簾掀開,武媚娘一身盛裝從殿後屏風繞出,從容笑道:“皇上,傳喚臣妾來,不知有何事?”
李治拉住她的手,沉聲道:“媚娘,長孫大人告你殺了小公主,誣陷王皇後,現有小公主奶娘錦娘作證。朕雖不信,但人證物證俱在,隻好叫你來問一問了。”
武媚娘一笑,在來的路上,事情原委她已經聽說了,此時,她冷冷地掃過長孫無忌和錦娘,眼神銳利如刀,“小公主乃本宮親生女兒,本宮愛她疼她都來不及,怎麽會殺她呢?本宮倒想聽聽這人證物證究竟是什麽?”
在長孫無忌示意下,錦娘硬著頭皮上前一步,“人證是奴婢,物證是七巧玲瓏戒指,當初是雲兒姑娘要奴婢仿造七巧玲瓏戒指,也是她要奴婢戴著那枚假的七巧玲瓏戒指親手掐死小公主的。”
“雲兒?”武媚娘神色一驚,慢慢地回頭看向跟在她身後的雲兒。
雲兒連忙跪下來,驚恐地道:“娘娘,這是誣蔑,奴婢什麽都不知道。”
李治問道:“錦娘,你說的這些可有證據?”
“這……她找我做七巧玲瓏戒指的時候隻有我和我的相公在,如今我相公已經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武媚娘追問道:“那她教唆你殺小公主的事呢?”
錦娘猶豫道:“也隻有她跟我知道……”
武媚娘哈哈大笑起來,“這可真是奇怪了,什麽證據都沒有,就憑你紅口白牙兩片嘴皮子一動想誣蔑雲兒,嫁禍本宮,這未免也太容易了吧?”
錦娘連連擺手,急道:“不是的不是的……”
笑聲戛然而止,武媚娘冷冷瞪著她,“錦娘,你曾是小公主的奶娘,本宮自認待你不薄,後來小公主死後,你心灰意冷,離開宮禁,本宮也多加賞賜,今日你為什麽要自認殺死小公主?寧可一死也要誣陷雲兒和本宮?為什麽?”一邊說著,她慢慢步下台階,一直走到錦娘麵前,死死盯著她道,“本宮現在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殺了小公主,本宮隻想告訴你,倘若小公主真的死在你手裏,本宮就算化為厲鬼也要把你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地咬下來,聽明白了嗎?”
錦娘嚇得渾身發抖,心神大亂,連連後退,“我……我怎麽會死呢?長孫大人,你不是說過我可以將功贖罪的嗎?”看到一旁的長孫無忌,就像溺水的人終於找到浮木,她連滾帶爬地撲上去抱住長孫無忌的腳。
武媚娘大笑起來,轉身道:“皇上,你也聽到了,這不過是有人刻意誣陷罷了。這個錦娘不知道犯了什麽罪,受人唆使來朝堂上胡說八道,而唆使她的人向她許諾,這會是一次將功贖罪……”
將錦娘一腳踢開,長孫無忌上前一步,從容道:“皇上,老臣絕無此意,還請皇上明察。”
李治冷然望著他,“那就叫錦娘拿出證據來,雲兒是怎麽叫她做七巧玲瓏的?又是怎麽叫她殺死小公主的?”
“老臣正要啟奏皇上,此事還有一個證人,正在殿外由禁衛軍統領玉將軍的人看守著。”
李治挑了挑眉梢,目視玉麒麟,“愛卿就將證人帶進來吧。”
玉麒麟立刻領旨出去,很快領著殺手電返回殿內。
望著跪拜在地上叩頭的殺手,武媚娘皺起了眉頭。李治神色叵測地俯下身,“你又是什麽人?”
電據實回稟道:“草民本來是三裏城外的一個鐵匠,因自幼臂力過人,受人唆使,卷進了高陽公主的叛亂中,一直被押在天牢。直到兩個月前,皇後娘娘放我們出來。”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這句話無疑是在說他的背後之人是武皇後了。
李治掃了議論紛紛的群臣一眼,問道:“娘娘要你們幹什麽?”
“娘娘要我們阻止百官勸諫皇上重審王皇後一案。”
武媚娘立刻跪了下來,承認道:“皇上,臣妾的確做過此事,可是臣妾的初衷隻是想為女兒報仇,請皇上明鑒!”
長孫無忌冷哼一聲,“說得真是冠冕堂皇。”又轉頭對電問道,“電,皇後娘娘還吩咐你做過些什麽?你不必害怕,一一說來。”
電咽了口唾沫,繼續說道:“皇後娘娘得知戲法師明崇儼在查小公主一案,吩咐我們一刻不停地盯著他,見他查到了線索就去伏擊,後來又叫我們殺小公主的奶娘,就是她……”電往錦娘一指。
武媚娘驚怒交加,“你撒謊,本宮從來沒有叫你們做過這些事!”
電連連叩頭,“我們每次都是按照雲兒姑娘的指使做事。風、雨、雷都已經死了,隻剩下我一個了,但是所有的證據我都有。”
說罷,他直起身來,衝著殿外吹了聲口哨,不多時,一陣撲棱聲傳來,竟有一隻白鴿穿過宣政殿大門,落到了他的手上。
“這是我們之間聯絡的方法,皇上隻要找人放飛這白鴿,就會發現這白鴿無論放在哪兒,都會飛到皇後娘娘住的甘露殿。”
李治看了武媚娘一眼,吩咐道:“來人,拿白鴿去試一下。”
不等元修上前,武媚娘忽然道:“不用了。臣妾相信這白鴿的確會飛到甘露殿,因為臣妾曾經看到過。”說罷,她轉身望著雲兒,眉目間是毫不掩飾的憤怒,“雲兒,本宮自問待你不薄,你為什麽要做這些事?”
雲兒驚慌失措地後退兩步,“奴婢……奴婢……”
長孫無忌眯起了眼睛,“娘娘想棄子取先嗎?”
武媚娘轉身望著他,傲然道:“本宮行得正坐得直,豈容你們如此誣蔑?”
對她的辯解不以為然,長孫無忌又望向雲兒,“雲兒,如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不說實話?你想跟武皇後犯一樣的罪過嗎?”
雲兒臉色變幻不停,終於下定了決心,連滾帶爬地到了李治麵前,哀求道:“皇上,奴婢該死,一切都是皇後娘娘吩咐的,奴婢不敢不聽。如果奴婢不聽,恐怕連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此言一出,饒是武媚娘冷靜理智,也隻覺氣血翻湧,幾乎難以自製,喝罵道:“你這賤婢,連你也敢這麽說本宮?”
雲兒委屈地道:“娘娘,事到如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你還要否認嗎?”
好深的心機,好毒的指控,她跟隨自己這麽多年,自己竟然也看走了眼。武媚娘環顧四周,文武百官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無一不是懷疑,隻除了那個人……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長孫無忌皺起眉頭,“娘娘,這時候裝瘋可沒有用。”
武媚娘自信地笑道:“本宮一向敢作敢當,何須裝瘋,你有證人,本宮也有。你以為就憑幾句話就能置本宮於死地?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幸好她早已布下了這一招,不然今日隻怕真的要萬劫不複了。
李治連忙問道:“媚娘,你的證人身在何方?”
武媚娘笑道:“回皇上的話,我的證人就是……他!”
眾人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是……禁衛軍統領玉麒麟。
包括長孫無忌在內,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治也驚訝,“玉將軍?”
武媚娘點頭道:“沒錯,臣妾一直覺得小公主死得很蹊蹺,身為母親不能將凶手捉拿歸案實在是平生一大憾事,所以臣妾就派玉將軍偷偷地外出查訪。如今所查到的一切線索都是玉將軍給的。皇上請想,倘若臣妾是凶手,怎麽還會找人來揭露自己,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終於麵臨這一步了!玉麒麟長吸了一口氣,上前跪倒在地,“啟稟皇上,皇後娘娘所言無誤,娘娘確實懷疑,早在屬下擔任神策營副統領之時,就召見過屬下,交付了這個任務。”
一瞬間局勢逆轉,眾人驚詫不已。長孫無忌望著玉麒麟,連番變故,一波三折,饒是機變如他,也漸漸感到局勢不受控製。有點力不從心。
李治頭疼地問道:“那這凶手究竟是誰?”案情越來越錯綜複雜,這正是大殿內所有人的心聲。
武媚娘目光落在雲兒身上,“這就要問她了。”
望著李治,武媚娘繼續道:“她利用本宮對她的信任做出了這等惡事,實在是天理難容,不過本宮相信以雲兒的能力絕對不是幕後真凶,她背後一定還有人給她撐腰。”
李治避開她的視線,俯下身,冷然盯著雲兒,“雲兒你說,這人是誰?”
所有人都看向雲兒,尤其李治和武媚娘恍如寒冰般的視線,給予她極大的壓迫,雲兒驚慌道:“這……我……”
遠處鍾聲響起。
長孫無忌眉頭皺起,上前一步,“皇上,要這凶手招認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不過這些已經足以證明王皇後與小公主之死無關,還請皇上立刻下旨暫停王皇後之刑,再晚就來不及了。”
李治一愣,“這……”
長孫無忌看了看左右,文武百官頓時一起跪下來,齊齊道:“請皇上暫緩王皇後之刑。”
李治無奈地點了點頭,衝元修揮揮手。
元修飛快地往外跑去。
提著膳盒走在回司膳房的道路上,心兒從未感覺到如此的輕鬆歡暢,連樹林中的陽光都格外鮮亮。
見到依然在林中徘徊等待的明崇儼,她跳上前喜悅地道:“儼哥哥,放心吧,剛剛禦前總管元修去傳旨了,姐姐的刑罰暫停。”
明崇儼也鬆了一口氣,剛剛聽到鍾聲響起時,他恨不得衝進小佛堂裏去,總算想到長孫無忌不會忘了王皇後,才勉強按捺下來。
“這下好了,姐姐沉冤得雪了,真是老天有眼啊!”心兒興奮地感歎道。
明崇儼也點頭,“既然這邊安全了,我先回宣政殿看看,不知那裏怎麽樣了。”正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從懷中掏出一個木匣,“對了,這是前天有人送到了百戲班,指名讓我交給你的。”
心兒一愣,“托你帶給我?”她和明崇儼的關係,根本沒有幾個人知道,怎麽會有人委托明崇儼給她帶東西?
接過木匣打開,是一支簪子,水晶雕琢成的蝴蝶玲瓏剔透,金線纏繞成蝶翼翩然欲飛,手工精巧別致,卻很是陌生,她確信自己從未見過。她拿起簪子,簪柄上雕刻著“賀蘭心兒”四個小字。是專門為自己定製的嗎?
明崇儼提醒道:“若我記得不差,這應該是江南有名的首飾作坊紫雲閣的獨特工藝。”
紫雲閣……江南……簪子……苦苦思索,她腦中忽然閃過一道靈光,久遠塵封的記憶霎時被打開。
“那是好幾年以前了,義父曾經答應過我,為我戴首飾。”
“他說,我也是大姑娘了,應該好好打扮打扮,不能整天隻跟著師父學武功,這次去江南辦事,南方有很多很有名的首飾鋪子,定要給我多帶些新鮮別致的胭脂首飾回來,還問我想要什麽樣式的。”
“拗不過義父,我便隨口說,聽說那紫雲閣的首飾很有名,就要紫雲閣的吧……”
“可是那一次,義父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她兩眼發直,喃喃說著。
明崇儼震驚不已,心兒說的這段過去他也知道,王霓君的父親並州刺史王瓊,在三年前曾受命前往南方賑災,卻不料在路上遭遇劫匪,銀子被劫,護衛被殺,而他本人不知所終。難道這就是他當時給心兒帶回來的簪子?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簪子下麵還壓著一封信箋,心兒連忙打開,上麵隻有一行字“朱雀大街玉滿堂天字號房”,既無日期,也無署名,字跡卻有些熟悉。
心兒猛地一顫,她連忙從懷中摸出另一張紙,展開來。
明崇儼也湊上前。是一封信,寫著王皇後即將受刑,提點心兒救助,信箋的最後也沒有署名,卻畫了一支簪子,就是眼前蝴蝶簪的形狀。
他大為驚訝,望著心兒,“這是?”
“幾個月前,我在客棧裏的時候,突然收到了這封信,告訴我姐姐身陷囹圄,生死一線,還指點我入宮的方法,讓我找到月娘,取得地道的地圖。可是一直不知道這封信是誰寄來的,入宮之後,我一直貼身帶著。”
心兒百思不得其解,“難道真是義父?可是他既然沒死,為什麽這麽久一直沒有再出現呢?”
明崇儼從她手中抽出信箋,彈了彈那一行字,“朱雀大街玉滿堂天字號房,也許一切都能在這裏得到答案。如今你不方便出宮,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也好。”心兒點點頭,將兩封信一起交給了明崇儼。
比起王皇後那邊死裏逃生的喜悅,宣政殿內的爭執依然在繼續,愈發激烈。
雲兒跪在殿上一動不動。
武媚娘冷然道:“雲兒,你這樣死撐著是沒有用的,倘若你不交代出幕後主使是誰,所有的一切就得你自己承受了。你應該知道欺君妄上是要滅九族的。”
雲兒身形顫抖,卻還是硬撐著不說話。
武媚娘笑了,“好吧,既然你那麽忠心,那就讓本宮來揣測一下吧。你已經是本宮身邊的首席女官,在宮裏根本無人能與你分庭抗禮,除非指使你的人身居高位,能給你更多的好處,這個人究竟是誰呢?能想出嫁禍王皇後和七巧玲瓏這些招數,必然對宮中之事十分熟悉。可他為什麽要殺死小公主呢?為了嫁禍王皇後?不對,王皇後向來與人無怨。那他要幹什麽?難道是要陷害本宮,就像剛才一樣,把本宮置於兩難的境地?”
這一番鞭辟入裏的分析,群臣頓時議論紛紛,李治也俯身望著雲兒,冷冷說道:“雲兒,你還是從實招來的好,無論此人是誰,權勢如何,有朕和媚娘在這裏,必定能讓真相大白,凶手伏法。”又抬頭道,“長孫大人認為如何?”
長孫無忌欠身道:“皇上聖明。”
雲兒終於落淚,連連叩頭,“奴婢知錯了。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
武媚娘道:“那你還不說?究竟是誰指使你的?”
終於下定了決心,雲兒咬著唇,狠心一指,“是他。”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赫然便是長孫無忌,頓時百官嘩然。
萬萬料不到這種變故,長孫無忌又驚又怒,“你……你這賤人,怎麽把屎盆子扣到老夫頭上來了?老夫倘若是凶手,怎麽會把錦娘帶過來?”
雲兒擦幹眼淚,站起身來,說道:“這就是大人老謀深算的地方。你見電他們沒有殺死錦娘,就故意裝出一副偽善的樣子帶她來大殿作證。聽說錦娘昨晚是住在大人家中,隻怕大人早就動了手腳,一旦事畢,她必定要死於非命。”
錦娘大驚失色,尖聲叫道:“不可能,我絕對不會死。”連番驚嚇,她早已草木皆兵,連滾帶爬地離開長孫無忌身邊。
雲兒趁機上前扶了她一把,“錦娘,你沒事吧。”
錦娘像觸電了一般,匆匆逃開她的扶持,“你也是凶手,你殺了我丈夫。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雲兒滿麵愧色,“對不起,錦娘,我也是迫不得已,都是長孫大人的命令。”
長孫無忌大怒,衝李治拱手道:“皇上,這賤婢胡言亂語,老臣沒做過,請皇上明察。”
李治一頭霧水,煩不勝煩地道:“都先別說了,朕自有分寸,雲兒,既然你指控長孫大人,可有證據?”
雲兒跪下來,慢慢回稟道:“皇上,事情是這樣的。當初王皇後出於嫉妒之心殺了小公主,長孫大人見此情況便計上心來……正好這時候錦娘的相公劉大打人要發配邊關,她過來求奴婢,奴婢不敢驚動皇後娘娘,也就是當時的武昭儀,正在左右為難,正逢長孫大人入宮,奴婢便冒險去求長孫大人……”
“長孫大人當時說,‘劉大他罪犯傷人,可以是蓄意,也可以是誤傷,至於怎麽寫都在州官的一支筆上。老夫跟幾位官員還有些交情,要做到也不難,不過你們得幫老夫做一件事。’”
“而這件事情……就是要我們利用王皇後殺小公主一事將案子扣到皇後娘娘頭上。”
雲兒慘然一笑,“當時奴婢覺得這根本不可能,武昭儀可是小公主的生母啊,怎麽會有人相信呢?可是長孫大人說他已經想好辦法了。先設法將甘露殿的宮女換走,讓大家覺得這裏麵有蹊蹺……”
她言之鑿鑿,長孫無忌忍無可忍,“你這賤人,簡直一派胡言,老夫殺了你!”一邊說著,他衝過去欲打雲兒,周圍官員們連忙攔住。
李治皺眉道:“長孫大人的為人我等都很清楚,就算這賤婢誣蔑,朕也會還大人一個清白。倒不如先聽聽她怎麽講。倘若講也不讓她講,難免會落人口舌,長孫大人你說是吧?”
長孫無忌冷哼了一聲,站在一邊不再說話。
李治吩咐道:“你繼續講來。”
雲兒這才繼續道:“等甘露殿的宮女一走自然會有人查訪這個案子,順藤摸瓜,自然也會查到錦娘其人,到時候再故意引人入局,就可以置娘娘於死地。”
李治搖搖頭,“這說不通啊。既然長孫大人早就安排好了這一切,為何又要派人追殺錦娘等人?直接將錦娘帶入宮中就好了。”
雲兒苦笑道:“這就是長孫大人高明的地方。倘若直接將錦娘帶進來,剛才皇上也看到了,她根本就不足以跟皇後娘娘抗衡,況且她一個人空口白牙,如何讓大家相信?長孫大人之所以通過奴婢利用雷、電他們,就是要電嘴裏的供詞。實際上這整個計劃,別說是錦娘,連負責擔當殺手的風雨雷電四人,都不知道自己這些行動真正的幕後主使是誰。他們最初確實是由皇後娘娘放出,但負責指使他們行動的卻是奴婢,所以根本從頭到尾被蒙住鼓裏。”
李治問道:“殺手電,雲兒所言是真是假?”
聽著這離奇的案情轉折,跪在殿中的殺手電一臉茫然。他本就不是聰明人,聽到李治發問,連忙答道:“小人在宮外,隻能跟雲兒姑娘聯絡,不知其他。”
李治點點頭,又問雲兒道:“你這一番話,聽著好像很有道理。朕再問你,你跟武皇後這麽多年也算主仆情深,你們之間的交情一定不亞於錦娘,為何你要背叛她呢?”
雲兒身形一顫,“這……”
“你若不說出這一點來,很難令人信服你的動機。”
雲兒狠了狠心,叩頭道:“回皇上的話,長孫大人說了,等奴婢把這件事辦成之後,他就把奴婢接回府中……”
“哦?接回府中如何?”
“長孫夫人去世已經很久了,大人一直沒有續弦,大人說隻要奴婢把這件事辦好,奴婢就可以做長孫府的女主人。”
長孫無忌大怒,他一生剛直,何曾受過這種汙蔑,當即跳起來,一把掐住雲兒的脖子,“你這賤人,簡直該死。老夫一生清白都毀在你手裏了。老夫要跟你同歸於盡……”
激怒之下,力氣極大,雲兒整個人都抽搐起來。
武媚娘一聲斷喝:“玉統領。”
玉麒麟立刻上前一步,一掌擊在長孫無忌後頸,將他打暈。
事情發展至此,明顯無法繼續下去了。李治吩咐道:“長孫大人情緒太過激動,不宜繼續早朝,先送他回去休息吧,把雲兒和錦娘押到天牢裏,隔日再審。”
話音未落,跪在角落的錦娘忽然驚呼一聲,扼住喉嚨,雙目血絲,滿麵猙獰,呻吟了片刻,倒在地上不動了。
眾人大驚,玉麒麟上前試了試鼻息,抬頭道:“皇上,娘娘,她已經死了。”
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這錦娘口吐白沫,正是中毒而死的症狀,聯想到剛才雲兒的指控,眾人頓時議論紛紛。
李治皺起眉頭,不厭其煩地揮手道:“既然死了,將她屍首抬下吧。”
散了朝,大臣很快退走,殿內寂靜下來。
武媚娘望著漸漸空曠的大殿,沉默不語。李治目光落在她身上,“媚娘,怎麽了?”
“沒什麽,臣妾覺得有些冷,先告退了。”武媚娘無意識地搖搖頭,低聲說道。
她微一躬身,轉身離去,碧羅長裙在夏末的清晨裏透出清露般的涼意。
李治想說什麽,嘴唇動了動,卻終於沒有出聲。
他伸出手,卻隻是徒勞地擦過空氣。日光斜斜,將她離去的影子拖曳綿長,慢慢離開了他的身軀。
殿宇深沉,光影錯錯,映照著禦座上那個孤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