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周天和四年,齊熙平三年,陳太建元年,公元569年,自洛陽大戰之後,天下太平了僅僅四年,再度風起雲湧。
正月,陳國的安成王陳瑣即位,是為陳宣帝。周國權臣宇文護派使臣到建康,與陳朝約定一起伐齊,平分天下,得陳宣帝應允。
五月,宇文護欲東討齊國,周國名將韋孝寬認為不可,並派遣長史辛道憲前去勸阻,但宇文護並未采納。周軍出師後,果然不利。
八月,齊國大將獨孤永業攻擾周國,周人殺孔城守將,投降北齊。
九月,周武帝命齊殤王宇文憲與柱國李穆等率軍伐齊,築崇德等五城後圍攻宜陽,並斷絕宜陽糧道。
十一月,齊帝高緯將鹹陽王、太保斛律光升為太傅,調蘭陵王、尚書令、青州刺史高長恭至河間任瀛州刺史,平原王、尚書令、大將軍段韶回鄴都,被加封為相國、太子太師。
十二月,高緯下詔改元,年號武平。
武平元年正月,斛律光奉命率步騎三萬救宜陽。軍至定隴,與屯兵鹿盧交的周將張掖公宇文桀、中州刺史梁士彥、開府司水大夫梁景興等相遇。斛律光身先士卒,奮勇出擊,宇文桀軍一觸即潰,大敗而逃。齊軍斬周軍兩千餘人,直入宜陽。
斛律光雖屢破周軍,但最終未能解宜陽之圍,便修築統關、豐化二城,以打通宜陽糧道,隨即撤軍。
斛律光退走時,宇文憲率五萬周軍追擊,斛律光縱騎反擊,俘周將開府儀同三司宇文英、都督越勤世良、韓延等。宇文憲又令宇文桀、大將軍中部公梁洛都、梁士彥、梁景興率步騎三萬於鹿盧交斷路攔擊,斛律光與韓貴孫、呼延族、王顯等合擊,大破之,斬梁景興,獲馬千匹。
二月,斛律光因功被封為右丞相、並州刺史。
同月,朔州刺史顧顯與幽州刺史斛律羨共同擊退突厥進犯,斬敵三千餘人,獲馬兩千匹。顧顯因功被加封上黨郡公,邑八百,斛律羨被加封為特節,都督幽、安、平、南營、北營、東北六州諸軍事。
此役中,赴朔州探親的顧愉與顧歡兄妹在戰場上一馬當先,奮勇殺戰,軍中將士傳頌不已。二人請求顧顯不要將其功績上奏朝廷,以免引人注目,顧顯自然從其所請,在為麾下將士請功的奏疏中沒有提到隻言片語。
戰火硝煙中,顧歡二十歲了。
隆冬,朔縣內外都是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有一小隊人騎著馬馳過山間,穿過原野,直向縣城奔來。
為首一人穿著齊國三品將軍的服飾,後麵的人也均是齊國裝束。沿途的百姓便知道不是突厥進犯,都沒有驚惶失措,笑著向他們揮手致意。
顧歡不時揚揚馬鞭,對他們還禮。每過一陣,她就會回頭,關心地問:“大哥,冷不冷?”
韓子高是南方人,到了這北國邊疆,一時還真有些不適應。好在他早已康複,這三年來練武不輟,高長恭又給他和顧歡準備了上好的裘衣,穿上很暖和。聽到顧歡的問話,他笑著說:“沒事,我不冷。”
顧歡開心地一笑,轉頭看向前方。
快要到家了,她歸心似箭,一馬當先。很快,便看到朔縣的城門前站著幾個人,都穿著裘衣,雖然裹得嚴嚴實實,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站在最前麵的那個身姿挺拔的人便是自己的父親,朔州刺史、冠軍大將軍顧顯。
顧歡縱馬上前,隨即勒住韁繩,翻身跳下馬背,衝過去撲進顧顯懷中,雀躍歡呼,“爹爹,爹爹,女兒回來了。”
顧顯摟住愛女,高興地說:“歡兒,你又長高了,變成大姑娘了。”
韓子高隨後跟上,從容下馬,微笑著走上前去。
顧顯轉頭看向他。
顧歡怕他太引人注目,特地讓他穿著黑色貂裘,卻更襯得他膚白如玉,眉目如畫。斜陽殘照在他臉上、身上,淡淡地勾了一道金邊,越發使他顯出仙人之姿,令人震撼不已。
顧顯和他身後的人都看呆了。
顧歡怕父親露餡,趕緊說:“爹,你看大哥的身子骨也養好了。他很想念你,就跟我一起回來看望你老人家了。”
顧顯剛滿四十歲,聽她帶著調侃地說出“老人家”三個字,不免有些刺耳,狠狠地瞪她一眼,狀若不滿地哼了一聲,這才笑著放開她,親熱地對韓子高說:“愉兒,一路還好?”
韓子高點頭,很有禮貌地躬身施禮,“有勞叔父掛念,侄兒一切都好。”
顧歡得意地一仰頭,“那當然,有我一路照顧,保證無憂無慮。”
顧顯斜了她一眼,“就你這丟三落四的性子,還能照顧人?隻怕是愉兒一路在照顧你吧。”
“才沒有。”顧歡跺腳,“爹爹小看人。”
顧顯身後的幾個將軍全都笑出聲來。
顧歡開心地跳過去,叔叔伯伯地叫著,與他們著實親熱。那些將領幾乎是看著她長大的,這時都開心得很。
顧歡的親兵隊長和秋燕、春喜都上前參見,顧顯溫言嘉勉了他們幾句,這才轉身說:“走,回府去。外麵挺冷的,都別凍著。”
一行人齊齊上馬,直奔刺史府。
刺史夫人慕容芸剛為顧顯生了第二個兒子,現在還沒滿三個月,顧顯便不準她出屋,怕凍著了落下病來。
顧歡聽父親說又喜獲麟兒,不由得眉開眼笑,“太好了。爹,三弟叫什麽名字?”
“還沒想好。”顧顯心滿意足地笑道,“按咱們顧氏家譜,這一代男孩的名都從心字邊,我想了幾個,恒、憫、忻,你覺得呢?”
顧歡琢磨了一下,便道:“這三個字都很好,我看就先用恒吧。以後爹爹要是再生了兒子,就接著用另外兩個字。”
“你這孩子。”顧顯愉悅地搖頭,“好,就依你,這孩子叫顧恒。”
“好名字。”顧歡擊節稱讚,“爹爹真厲害。大哥,你說是不是?”
韓子高微笑著點頭,“是啊,一聽就大氣,將來定會像叔父那樣,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顧顯忙道:“愉兒過譽了,愚叔愧不敢當。”
他並不知道韓子高的真實來曆。當初顧歡給他寫信,由高長恭的人快馬送來,說是兩人結拜了一個大哥,因有難言之隱,需顧氏仗義相助,這位大哥改為顧姓,成為顧家人。他相信自己的女兒,更相信蘭陵王,自然一口應允。今天一看到這位名義上的侄兒,他便很清楚,此人絕不是壞人,看自家女兒與他如此親密,不知是不是女兒的心上人。想到此,他便多了個心眼,打算好好瞧瞧這個人,以免女兒所托非人。
一行人說笑著到了顧顯的府邸。這裏比內地的那些刺史府要小得多,也簡陋得多,既無池塘假山,也無亭台花園,就是前後三進院子,每個院裏有十餘間房。婢仆也不多,很清靜。道路兩旁有幾棵大樹,葉子都已落盡,光禿禿的枝丫向天空伸展,淡淡的陽光把它們的影子投在地麵和牆上。
顧歡和韓子高跟著顧顯來到內院,進到正房。屋中燒著火爐,很溫暖。
一個三歲大的小男孩跑了過來,歡快地叫著:“爹爹。”
顧歡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抱起,笑眯眯地說:“這是悅兒吧,長這麽大了。”
“是啊,你還沒見過他呢。”顧顯有些欷歔,隨即便笑道,“悅兒,這是姐姐。”
顧悅從懂事起就聽父母說起這個姐姐,雖是第一次見麵,畢竟血濃於水,他並沒有覺得陌生,隻是好奇地瞪著麵前的人看。
顧歡也盯著他看,兩人大眼瞪小眼,模樣卻是一般的精致,神情也是同樣可愛,看得顧顯和韓子高在一旁都笑起來。
顧悅扯了扯顧歡的耳朵,小聲地說:“為什麽你跟其他姐姐長得不一樣?”
顧歡一呆,不解地問:“其他姐姐長什麽樣?”
顧悅指了指旁邊的婢女。
顧歡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哦,我跟她們穿得不一樣,頭發也不一樣,對嗎?”
“是啊,跟娘也不一樣。”顧悅肯定地點頭。
他用烏黑的大眼睛專注地看著顧歡,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雪白的小臉細膩嫩滑,漂亮極了。顧歡忍不住親了又親,開心地嗅著他身上的奶味,笑著說:“姐姐本來就跟她們不一樣,跟悅兒倒有點像哦。這個世界上啊,隻有姐姐、悅兒,還有你娘剛生的小弟弟才是爹的孩子,所以我們才比較像,跟別人都不像。”
她這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說得顧悅心服口服,“哦”了一聲,便倚進顧歡懷裏,叫道:“姐姐。”
“乖。”顧歡大樂,從懷裏掏出一條金鏈子,上麵有塊雕成一隻可愛小狗圖案的玉墜。顧歡給他掛在脖子上,“姐姐送你的。”
顧悅拿起玉墜看了又看,高興地說:“悅兒屬狗。”
“是啊,所以才送你這個。”顧歡又親了他一下,這才轉過身,指著韓子高說,“悅兒,叫大哥。”
顧悅奶聲奶氣地叫道:“大哥。”然後就笑了起來,露出一口小貝殼般的白牙,眉眼彎彎,讓人的一顆心頓時化作了水。
韓子高順手就把孩子抱過來,溫柔地說:“悅兒真乖,這是大哥送你的。”伸手拿出一塊玉佩給他。
顧悅拿著玉佩翻來覆去地當玩具玩,神情很認真,令人捧腹。
顧歡問父親:“我可以進去看芸姨和弟弟嗎?”
“可以。”顧顯爽快地說,“小芸已經沒事了,我隻是怕她著涼,才不讓她去外麵。”
“對啊,就應該這樣。”顧歡邊說邊往裏麵走,提高聲音道,“芸姨,我進來了。”
慕容芸剛才在給嬰兒喂奶,這時抱著孩子走了出來,笑著說:“歡兒,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你爹想你想得不行,好幾次連飯都吃不下去,怎麽勸也沒用。你應該多回家來看看。”
“嗯,我以後盡量每年回家一次。”顧歡探頭過去看她懷裏的嬰兒,“哎呀,他好小,太可愛了。”
慕容芸雖然生了兩個孩子,卻依然美麗動人,氣質也更加溫婉柔順。看著顧歡躍躍欲試的模樣,她把孩子略往前送了一下,問她:“要不要抱抱?”
“好啊。”顧歡小心翼翼地把裹在繈褓裏的孩子接過,坐到椅子裏,偏著頭看了又看,肯定地說,“悅兒像芸姨,恒兒像爹爹。”
慕容芸詢問地看向丈夫,顧顯明白其意,微笑著說:“咱們這個兒子就叫顧恒吧。”
慕容芸立刻點頭,“好。”
韓子高抱著顧悅上前見禮,“侄兒見過嬸嬸。”
顧顯連忙在一旁解釋:“我跟你說過的,他是我哥哥的孩子愉兒。”
慕容芸客氣地衝他點了點頭,忍不住讚歎:“一直聽你叔叔提起,卻沒想到,你長得這麽俊。”
韓子高謙遜道:“嬸嬸過獎了。”
顧顯安排開席,他們便一起去了前廳,和顧顯軍中的部屬以及地方上的官員們一起用膳。大家都很開心,大塊肉,大碗酒,一醉方休。
從這天起,兩人便開始享受難得的假期。
三年前,韓子高化身為顧愉,到達青州刺史府,有些事情就開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鄭妃第一眼看到韓子高,態度就大變,不但再也不去為難顧歡,就連對高長恭也客氣了許多,不再想方設法要他來自己這裏過夜。她更加儀態萬方,也更加親切友好,對韓子高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高長恭對她的表現很滿意,便也投桃報李,對她不似過去那麽排斥,看上去反而比以前和睦。
隻過了幾天,顧歡便覺察出一些苗頭,不由得嚇了一跳。韓子高身體不好,她也不敢提起,怕對他的心情造成波動,影響傷勢的痊愈。
韓子高因為傷處疼痛,身體也比較虛弱,大部分時間都臥床不起,正好讓鄭妃有了接近的機會。她往倚瀾閣走得勤了,韓子高自然便看出端倪,隻是始終彬彬有禮,態度從容,與她保持著應有的距離,讓人無可挑剔。
鄭妃畢竟是王妃,乃朝廷命婦,皇家與滎陽鄭氏的臉麵都需要顧及,因而自己的心思也不敢太過張揚。
韓子高不便拒絕王妃的關心,為免孤男寡女惹人閑話,隻好每天都請來鄭懷英,聽他撫撫琴,一起聊聊天,時間也就過去了。
等到韓子高的刑傷痊愈後,顧歡便出主意,讓高長恭在衙門裏給了韓子高一個職務,讓他參與軍政事務,韓子高才算鬆了口氣。
接下來,鄭妃也沒有什麽大的動作,隻是一日三餐堅持與他們在一起吃,對韓子高特別關照,連帶對顧歡也十分和善,讓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了許多。
很快,韓子高便開始練武,卻不再使他擅長的刀,而改用槍。高長恭專門找到鑄造名匠,為他打造了一支镔鐵亮銀槍。這支槍通體銀色,配上雪白的纓穗,非常漂亮,顧歡起名為“白羽梨花槍”。韓子高欣然接受,從此苦練槍法。他有底子,很快就成為槍中高手,與高長恭鬥起來也不相上下,顧歡則甘拜下風。
以後的日子,他們一直過得很平靜。
前年底,陳瑣以太皇太後的名義,誣稱少帝陳伯宗與劉師知、到仲舉等人通謀,悖禮忘德,將他廢為臨海王,出居別館。同時又將少帝的弟弟陳伯茂貶為溫麻侯,並派人在他前往自己封地的路上攔截,殺了這個年僅十七歲的侄子。消息傳到青州,已是第二年春天,韓子高在房裏悶了好幾天,想著自己百般退讓,卻終於沒能保全陳茜的兒子,不由得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顧歡悄悄問他:“要不要去救少帝?”
韓子高想了很久,微微搖頭,“你們潛入建康救我出來,陳瑣一定視為奇恥大辱,同時更加警惕,在少帝周圍必定防範極嚴,很難進入。光靠我們幾個人,不過是徒然送死,毫無益處,救不出來的。”
顧歡自然明白,隻是輕聲歎息,“大哥,我不想你不開心。”
韓子高仰望天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道:“是我對不起陳茜,等將來到了九泉之下,我再向他謝罪吧。”
“你別這麽想。”顧歡冷靜地看著他,“如果陳茜想把他兒子托付給你,臨終時就會委托你為顧命大臣,而不會讓陳瑣有這機會。我想,他隻是希望你輕鬆快活地過這一生,不想你再煩心了。”
“是啊,當時……他就是這麽對我說的。”韓子高眼中有淚光輕閃,“他知道他兒子不成器,不想我太勉強。又存了萬一的心思,想著陳瑣是他的親兄弟,當年在長安為質,是陳茜想盡辦法,讓周帝放人,派人把他接回建康,陳瑣但凡有一分感激之心,也會盡力扶保他兒子,不會做那篡位之事。可是……世事難料,人心叵測啊,陳茜看錯了他的兄弟。”
這件事從此以後就沒人再提起。顧歡怕韓子高老悶在這裏不開心,便向朝廷告了假,帶他去朔州探望父親。
顧顯對韓子高的性情人品相當滿意,私下裏便探問顧歡,那人是不是她看上的如意郎君。顧歡抱著弟弟愛不釋手,順口便否認了父親的猜想,讓顧顯鬱悶了好幾天。
北疆不比南國,到處是蒼涼而壯闊的景象。衰草萋萋,風沙滿天,長城內外群山起伏,一條巨龍蜿蜒而過。但看在韓子高眼裏,便是處處美景。縱馬塞上,更讓人心胸開闊,煩惱全消。
也正因如此,當騎著駿馬、揮舞彎刀、呼嘯而來的突厥人出現在韓子高的視野裏時,那場景便顯得特別突兀,特別暴戾。看著那些異族人血紅的眼睛,那種殺人如割草般的獸性,他完全能夠想象,當這群人突破長城,如洪水般漫過中原大地,不知有多少人會死在他們的屠刀之下。如果讓他們進入江南,隻怕所有的繁華錦繡都會毀於一旦。他雖然離開了故土,可陳茜曾經熱愛過的土地,以畢生精力去打造和維護的江山,他仍然想傾力保全。
這天,顧歡本來正在屋裏逗弟弟玩,忽然聽到長城上響起警號,一旁的慕容芸臉色大變,雖竭力保持鎮定,眼裏仍然流露出懼色。
顧歡霍然站起,對她溫言道:“芸姨,你照顧好弟弟。放心,有爹在,有叔叔伯伯在,有我在,突厥一定進不了長城。”
慕容芸被她的冷靜堅定所感染,怦怦直跳的心漸漸平穩下來。她點了點頭,關切地道:“小心。”
顧歡已經衝了出去。
她的親兵訓練有素,已經替她備好戰馬,帶上長短雙刀,候在門前。她套上鎧甲,抓過雙刀,翻身上馬,便往城外奔去。
韓子高的動作也不慢,已是身著盔甲,提著銀槍,催動戰馬,緊跟在她身後。
凜冽的寒風從臉前吹過,揚起兩人鬢邊的一綹碎發。顧歡轉頭看了一眼韓子高,興奮得兩眼放光。韓子高笑著對她輕聲說:“當心點。”
顧歡微笑,“你也一樣,突厥如狼似虎,沒有人性,下手絕不能容情。”
“我明白。”韓子高點頭。
他的騎術十分精湛,很快便與顧歡一起衝到長城之上。
這裏已經按部就班地嚴陣以待,遠處的烽火台上有濃煙筆直升起,向這邊傳遞警訊。
顧歡最先看到的將領是顧顯帳下的一個參將,過去曾經多次並肩戰鬥過。此人這時也不廢話,直接告訴了她目前的情況和顧顯傳下的將令。
顧顯的這支部隊與其他幾支鎮守邊境的部隊一樣,配有蒼頭、犀角、大力等勇士,皆身高八尺,臂力絕倫,衝鋒時銳不可當。同時還有部分西域胡人,長於射術,箭無虛發。此時,射手們都列陣於城牆之上,張弓引箭,準備迎敵,而幾支衝鋒隊也分別奔往各自的出擊位置,伺機而動。
顧歡聽那位參將說完,再看了看外麵的情勢,便立刻道:“我和我大哥去犀角甲隊,你不用管我們。”
那位將軍果然不再多言,隻點了點頭,說了聲“小心些”,便去指揮自己的部隊。
顧歡帶著韓子高沿長城奔向東北方向。這時,不遠處的山梁上出現了螞蟻般大的人影,隨即越來越多,如潮水般湧過來,瘋狂的吆喝聲響徹雲霄。
隻聽城上接二連三的發令聲:“準備……放。”
弓弦聲齊齊響起,頓時箭如雨下,直向那些戴著氈帽,穿著皮衣,揮舞著彎刀的突厥人射去。不斷有人掉下馬,可他們的攻勢依然不減,剽悍的氣息撲麵而來,竟似有著排山倒海之勢。
韓子高通過瞭望孔看著外麵的情形,再轉頭看看城上的戰士,隻見每個人黝黑粗糙的臉上都是剛毅之色,沉默地迅速向下發射箭矢,沒有人畏懼,更沒有人退後。那些普通的士卒站在一起,仿佛一道銅牆鐵壁,傳達著寸步不讓的決心。
他這時方徹底明白,為什麽皇帝昏聵,而齊國仍能獨抗周國與突厥的夾擊。有如此的將士,齊國當然能夠立於不敗之地。
顧歡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小聲說:“突厥這次是佯攻東燕州和北燕州,主攻朔州與恒州。我爹打算先消滅這裏的突厥軍隊,再沿著長城向東北包抄過去,一直殺到恒州。斛律光大人的弟弟斛律羨大人也要率軍前來增援。兩軍會合,我們便可將突厥全線擊潰。”
“好。”韓子高有些興奮。
過去,他跟著陳茜東征西討,陳茜登基後,他仍然為了國家浴血奮戰。但這些戰事無一不是內亂,殺的都是自己的同胞,並不是抵禦外族侵略。為了陳茜,他斬殺敵人時絲毫沒有手軟,可那畢竟與此時此刻的意義大不相同。雖然無暇細思,可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熱血沸騰。
顧顯跟隨段韶多年,既熟知兵法,又有實戰經驗,對突厥的作戰風格與帶兵將領的思路了如指掌。屬下將士更是與他配合默契,對他的命令心領神會。
很快,長城上的射手們將各自箭囊中的數十支箭放完,下麵的突厥人馬已是死傷無數。山後響起深悶的號角,在山嶺間回蕩。前赴後繼發起衝鋒的突厥人攻勢一頓,便向後退去。
顧歡低聲對韓子高說:“準備好,我們要上了。”
韓子高將手中的槍驟然握緊,微微點了點頭。
顧歡的話音剛落,他們身邊犀角甲隊的勇士便沿著窄小的石梯魚貫而下,動作異常敏捷。兩人立刻跟著向下行去,很快便看到有人打開了一道暗門,外麵卻是一條地道,特別陰暗。勇士們沒有點火,一個緊跟一個地向前疾行。韓子高與顧歡凝神看著前麵模糊的身影,緊緊跟在後麵。
走了大約半裏地,隊長撥開密密的長草,鑽出洞口。
顧歡出去一看,便見滿山遍野都是突厥人,而顧顯的大旗在風中招展。他率領一萬精銳騎兵從社平戍出關,斜插進剛開始後退的突厥陣中,趁勢掩殺。
此時,蒼頭、犀角、大力所屬各隊都已秘密出關,聽到城上響起雷鳴般的戰鼓聲,便突然出現在山中各處,殺聲震天,向敵人衝去。
顧歡將短刀連鞘插在腰間,雙手握住長刀,飛奔向前,一招便將一個突厥兵砍傷落馬。她順手補了一刀,隨即翻身上馬,向前馳去。
韓子高在空中挽出一個槍花,將一個突厥騎兵挑於馬下,也跳上馬背,衝向前去。
這次戰鬥是邊關平靜三年後的第一場戰役,眾將士養精蓄銳之後,猶如出柙猛虎,勢不可當。突厥人沒料到他們的戰力比過去增強了這麽多,登時兵敗如山倒,向後潰退。
顧顯迅速整束部隊,向恒州疾速推進。
顧歡和韓子高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麵,長刀橫掃千軍,銀槍連挑數將,殺得一向強悍的突厥人心驚膽戰,竟是一潰千裏。
顧顯與斛律羨合兵一處,急追六百餘裏,斬敵三千餘,俘虜一千多,繳獲馬匹、兵器、弓箭無數,大勝而歸。
顧歡和韓子高回到朔縣,開開心心地並騎返回刺史府,一路都在說:“過癮,過癮。”
慕容芸已經得到了勝利的消息,也知道顧顯、顧歡與韓子高均安然無恙,不由得十分歡喜,立刻親自下廚整治酒菜,為他們慶功。
顧歡下了馬,把雙刀鎧甲卸下,放到自己屋裏,然後奔進正房,抱起可愛的弟弟便是一陣親熱。
顧悅問她:“姐姐,你和大哥還有爹爹一起打突厥嗎?”
“是啊。”顧歡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眉飛色舞地向他講述了今天的戰況。
顧悅聽得津津有味,滿臉都是崇拜,最後肯定地說:“姐姐,以後我也要跟爹爹一起打突厥。”
“好弟弟。”顧歡眉開眼笑,狠狠親了他一口。
韓子高放下槍,脫下甲胄,也去了正房,跟顧歡一起逗孩子玩。
這一日,長城一線全麵告捷,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歡樂氣氛。
突厥吃了大虧,周國在益陽也被斛律光殺得大敗,因而兩邊都偃旗息鼓,暫時休兵。邊境上又出現了百姓們夢寐以求的和平景象。
大戰之後不久,顧歡的假期便滿了,必須返回青州任上。
顧顯很難過,依依不舍地直送出百裏之外。顧悅一直被顧歡抱在懷裏,眼睛紅紅的,始終摟著顧歡的脖子不放,嚷嚷著“姐姐別走”。顧歡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慕容芸在一旁用手巾捂著嘴,已是淚流滿麵。
一群人在風中佇立良久,終於還是分了手。
顧悅放聲大哭,慕容芸也嗚咽不已,顧顯擦去眼角的淚,目送著女兒離去。
顧歡邊哭邊走,韓子高默默地陪在她身旁,一起向前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