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隔世相見

西楚滄都,蕭門有三秀,豔絕天下。

長女蕭淑兒為西楚第一才女,才情絕世,入宮封為皇貴妃,寵冠六宮。

次女蕭真兒為西楚第一美人,容顏傾城,王孫貴人無不為其傾心,想方設法為見佳人一麵。

三女蕭清越為西楚第一女將,武藝超群,十四歲時虎丘一役連挑翻雲寨十大首領而名動天下,成為天下第一個入朝為官的女子。

乾元四年深秋,蕭皇貴妃前往法華寺祈福,相國府上下女眷隨之前往。午後,所有人都在飯堂吃齋,粉衣的侍女悄悄帶了食盒和被褥上了後山,進了木屋便道:“綠綺姐,娘娘和夫人們都在用膳,我先幫你把東西送來。”

“謝謝你了,我正發愁著呢,四小姐大病初愈就怕再受了寒。”綠綺笑著將東西接過。

粉衣的侍女笑了笑,幫著她鋪床收拾:“寺裏明明還有空的廂房,大夫人和二夫人卻故意讓人說沒有了,後山這麽冷,四小姐晚上怎麽過?”

“放心吧,有我照看著呢?”綠綺道。

“若不是一場怪病,以四小姐的聰慧,哪還有今日大小姐和二小姐的風光,說不定當上皇貴妃的就是四小姐了。”粉衣侍女咕噥道,蕭家最早名動滄都的便是四小姐,與洛家小姐並稱滄都雙絕,卻一場大病,麵上生了怪斑,人也變得癡傻。

綠綺聞言也不由歎息:“誰說不是。”

“咦?四小姐呢?”

“我們出去找找。”綠綺簡單收拾了便急聲道:“一連病著昏迷了好幾個月,如今醒了卻是一句話也不說,這若再有個好歹,三小姐回來還不得把相國府掀了。”

“府裏上下連相爺這個做爹的都不管四小姐,就隻有三小姐最疼她,便是那一母同胞的二小姐,三小姐也沒給過好臉色。”粉衣侍女朝寺院望了望,道:“綠綺姐,我得回去了,一會讓大夫人發現了。”

綠綺點了點頭,自行一人沿著小徑尋人。

山風清寒,鬆濤陣陣,一襲素衣的女子立於山巔,她很瘦,瘦得仿佛一陣風都能把她卷走,麵色帶著病態的蒼白,靜靜地望著下麵熱鬧的法華寺。

這裏的一切遙遠又熟悉,這個地方她從小到大每年都會來,卻不想今年會是這樣。

天意還是命運,冷宮大火中死去的她,一睜眼便在仇人之家,成為蕭赫的女兒,蕭煙落。

冤死的父母,慘死的大哥,還有那未及出世便死去的孩子,這滿門血債,她該去找誰討還?

“四小姐,這裏風大,先回去吧。”綠綺上前道。

煙落沉默了一會,轉頭便看到沿著山路上來的一行人,綠綺順著她的目光一望,微微皺了皺眉,上前行禮:“大夫人,二夫人。”

二夫人上前便是一記耳光:“賤蹄子,竟敢教唆人從府裏偷東西。”說話間兩名家丁押出一粉衫侍女。

“山裏風寒,四小姐大病初愈,奴婢隻是將自己的被褥送過來,沒有偷東西。”粉衫侍女泣聲解釋道。

“還狡辯?”二夫人說著又是一耳光煽去過去。手還未落下,便被站在綠綺邊上的煙落扣住手腕,那冰冷的目光瞧得二夫人不由一顫:“你……你幹什麽?”

煙落嫌惡的甩開手,淡聲道:“她沒有偷東西。”

“賤蹄子,你反了。”二夫人氣不住,一記耳光摑向她,對方卻快她一步扣住她的手腕,小施巧勁便讓手腕骨節錯位,痛得她冷汗直冒“你……”

綠綺不可置信的望著站在自己麵前的人,眼前這一手便能將人腕骨折斷的人,還是那體弱多病的四小姐嗎?

大夫人一見,眸子一眯喝道:“還愣著幹什麽,把這臭丫頭給人抓回寺裏處置。”

綠騎一聽趕緊跪下道:“大夫人,二夫人,要罰便罰奴婢吧,四小姐大病初愈,若再有個閃失,三小姐回來不好交待。”

大夫人微微皺了皺眉,府裏誰都知道蕭清越最疼的便是這個妹妹,若是再讓人有個閃失,別說是她,便是相爺出麵,她也不會買賬。

正在這時,樹從中一陣異動,一群蒙麵大漢走了出來,為首的便道:“聽說滄都來了不少貴人來禮佛,快給我抓起來。”

“放肆!連相府的人你們都敢動?”大夫人一臉威儀的怒喝,朝法華寺望了望“隻要我叫一聲,山下數萬的羽林衛就會衝上山來。”

“那就看看是他們來得快,還是我的刀快。”說話為首的蒙麵大漢便一刀架在大夫人脖子上,二夫人嚇得當即一個踉蹌,瞧著一邊的山路便跑。

“還想跑!”一名匪徒一揚駑箭。

二夫人扭頭一看,順手便將邊上的煙落一推擋在自己身前,綠綺一見便要拉開煙落,奈何二夫人卻死死抱著煙落怎麽也不鬆手,電光火石間她便以身生生擋住箭矢。

煙落狠狠捏在二夫人傷著的腕骨處,扶住綠綺:“你怎麽樣?”

綠綺虛弱地笑了笑:“你沒事就好,我答應了三小姐要好好照顧你的。”

“把她們抓過來。”

周圍的人齊齊圍了過來,二夫人慌忙的後退:“不要抓我,不要抓我……”腳下一個踉蹌撞向邊上的兩人。

站在崖邊的煙落和綠綺被猝不及防的力道一撞,齊齊墜下深淵……

涼風習習,帶著微微的桃花香穿窗而入,榻上的人抬起沉重的眼皮,打量著全然陌生的房屋,青衣的少年端著藥進門:“你醒了。”

“綠綺呢?”煙落直言問道。

“你說的那個綠衣姑娘嗎?她在隔壁房間,放心吧,進了百裏流煙宮的人沒那麽容易死。”連池坦然言道。

百裏流煙宮?!

傳說百裏流煙宮主號稱武林第一人,第一的美貌,第一的武功,第一的醫術,第一的用毒,但行事乖張,任四國多少有權有勢的人請其出診都尋不到人的。

“我叫連池。”連池指了指站在門口處的人道:“那是我大哥連城,姑娘如何稱呼?”

“煙落。”她起床穿了衣服到了隔壁房間,綠綺麵色發青躺在榻上,那一箭插在心口,不斷滲出的血將碧色的衣衫浸染成墨綠。

“這箭上有毒,又傷在心口,雖然我施針控製住了毒性,也不敢拔箭,除非讓師傅出手醫治,不然……也就隻有一個月的命。”連池上前說道煙落抿了抿唇,扭頭問道:“你師傅在哪裏?”

“他在……花園。”連池有些別扭地回答道。

煙落照著連池指的方向而去,隱約聽到陣陣歡笑之聲,尋聲而去,卻看到景致如畫的花園之中身著白衣的男子眼睛蒙著絲巾與一群女子追逐嬉鬧,讓她恍然有一種踏入煙花之地的錯覺,微一思量便朝對方喊道:“百裏宮主可在?”

園中的追花逐豔卻絲毫沒有停下,妙齡女子嬌笑吟吟,好不撩人心魂。

煙落秀眉微擰,舉步上前卻被迎麵一道白影,撲倒在地:“抓到了,來,親個嘴兒!”

嬌豔如櫻花的唇便撲麵而來,煙落抬手就是一巴掌,白衣男子卻一把扣住她手腕,另一手撥開麵上的絲巾,露出半隻眼:“本公子的香吻就那麽難以承受?”

“我找百裏宮主求醫。”煙落推開壓在身上的人說道。

白衣男子借勢坐在草地之上,拿掉麵上的絲巾,一手撐著地,一手慵懶地搭在屈起的膝蓋處仰麵望著她,那是一張如仙人般聖潔的容顏,卻又帶著別樣魅惑的風情,聖潔與魅惑的完美融合,在這個人身上演繹出獨特的氣質風華。

“本宮主的出診費十萬兩黃金,十個絕色美人,百壇上好佳釀,還要……本宮主心情好,你有嗎?”百裏行素笑盈盈地瞅著她說道。

“沒有。”煙落沉默了片刻,沉聲請求道:“請你救她。”那一箭是為她而受,她無法不管不顧。

百裏行素起身踱步到她身前,低沉而魅惑的聲音道:“既然你沒有診金,那就……用身體來償還吧!”

煙落冷眸微揚,直直望著百裏行素的眼睛,沉默了一會,道:“好。”

百裏行素眼底掠過一絲驚異,唇邊笑意更深,從她身旁走過:“跟我走!”

寬敞雅致的房間,百裏行素側躺在紫檀軟榻上,春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灑在他的身上,一身白衣流動著奪目的異彩,仿佛天地間最耀眼的光華都會聚到了他的身上。

連池跟著尋了過來,瞧了瞧兩人嘴角抽搐道:“公子,你不是又要……”

百裏行素沒有說話,唇角勾著邪肆的笑意。

“公子,就算你再怎麽饑渴,也去挑個順眼的吧”連池望了望煙落,漫不心地說道:“傳出去你要是睡了這樣的一個女人,你的一世英明就可毀了啊,別怪我沒提醒你。”

百裏行素撫了撫額,嘀咕道:“要我救人,沒錢,沒酒,沒女人。”扭頭朝門口連城道“連城,扔出去。”

“師傅!”連池上前道“你怎麽能這樣?”

“我怎樣?”百裏行素打量著她,手指輕輕敲擊著椅子扶手,一笑如百花盡放:“要不你拜我為師,我就救她。”

“為什麽?”煙落平靜地問道,天下有多少人想進百裏流煙宮,這種求都求不來的好運突然降臨在她的身上,實在讓人有些受寵若驚。

“我高興。”百裏行素勾唇一笑“入了我門下,我保你可以在蒼和大陸上橫著走。”

“公子,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樣屬螃蟹的。”連池道。

煙落揚眸望著眼前的人,這個人恐怕也不僅僅是一個百裏流煙宮主這麽簡單吧!百裏行素抿了口茶,俊眉一揚:“乖徒弟,叫聲師傅來聽聽!”

煙落舉步上前:“師傅!”

百裏行素頓時眉開眼笑,眸底暗影沉沉,若有所思。

她並不知自己這一步到底踏上了一條什麽樣的路,如果可以預料到未來的一切,她還會走進這個地方嗎?

百裏流煙宮仿似是一處隔絕外世的所在,一年四季桃花盛放,美得像是讓人迷離的夢境。

“雖然師傅這個人平時好酒又好色,小氣還摳門,不過人還是不錯的,相處久了就習慣了。”連池一邊走一邊說道。

“這裏就你們三個人?”煙落望了望四下問道。

連池聞言一笑:“還有大師兄,我這就帶你去見。”說著領著她到了後山,燃了香,片刻之後,林中一道白光急閃而至落在石塊之上,通體雪白,身形如鼠,小小的眼睛滴溜溜轉地瞅了瞅她和連池兩人。

煙落不可思議地望向石頭上小小的一團,它似是察覺到她審視的目光,轉頭望向她這邊,連池出聲:“那是小師妹,剛來沒幾天,你不許以大欺小啊。”

“它是……”難不成連池所說的大師兄,不是人,而是……眼前這隻?

“它就是大師兄。”連池一臉無奈的笑,他第一次被拉著拜見這位所謂的大師兄時,比她還震驚“這是百年難得的貂兒,別看它小,連大哥都不是它對手。”

煙落聞言失笑,探手將其納入掌中:“它叫什麽?”

連池頭疼地撫了撫額,頗有些難以啟齒:“它叫……連美人。”

連美人?!

百裏行素的惡趣味實在是讓人難以恭維。美人扭頭四下張望,似是在尋找什麽。

“別看了,公子沒來接你。”連池出聲道“明知他愛幹淨,你還在他懷裏小便。”

煙落笑著撫了撫掌中小獸的頭,撫去它身上的塵土,小獸卻在她掌中打個滾露著肚皮讓她撓癢癢,連池無奈笑道:“再撓就撓出虱子。”

回到莊內,遠遠便見花園中又是一番追花逐豔的畫麵。

“走了,我給你洗澡。”連池伸手去接小獸。

小獸卻眨巴著眼睛望著煙落:“咕咕!”

聞聲而至的百裏行素瞪著她手中的小獸,教訓道:“雖然你是叫美人,但你終究是公的,男女授受不親知不知道?”話音一落揚手將它往水池扔去。

小獸一個華麗麗前空翻落地,閃電一般又竄回到她肩上,衝著百裏行素毛都炸起來了,氣得“嘶嘶”直叫。

“美人,我知道你現在因愛生恨,可是這怪不得我,誰讓你是隻獸不說,還是隻公的,我對發展人獸戀和斷袖都沒興趣。”百裏行素盯著小獸語重心長地說道,瞥了一眼煙落,“反正你現在已經移情別戀了。”

小獸帥氣地一扭頭,含情脈脈地望向煙落。

時光荏苒,轉眼便過了半年,百裏流煙宮學藝的煙落,無論是醫毒還是身手都已經大有所長。

暮色時分,剛從後山練劍回莊,便被連池拉著一道趕往臨州華府替人解毒,到了臨州才知那華府竟是四國名商瓊華夫人的府上,華府世代經商,所經營的客棧,錢莊,酒樓,賭場,青樓,航運各業遍布四國,是四國皇帝爭相拉攏的對象。

她與連池一道與中毒之人搭脈,片刻之後兩人都麵色凝重,相互一望:“是食魂蠱。”

華夫人一聽眸光微沉:“能解嗎?”

“食魂蠱不是毒,蠱蟲會吸取人身上的功力,再回到施蠱人體,是東部一些擅巫蠱的族類用來療傷和增身自身功力之法。”煙落淡聲說道。

“姑娘,你是……”華夫人不由打量著黑紗覆麵的女子。

連池走近前來:“她是我小師妹煙落。”

華夫人不由多打量了幾眼黑紗遮麵的女子,帶著莫名的審視。

“但這些人一直居於東部九冥山一帶,怎麽會來臨州?”煙落微微皺了皺眉。

華夫人聞言冷然一笑:“煙姑娘怕是一直未出莊來吧,楚帝揮軍東征,如今的九冥山一帶已經歸為西楚,這些人估計是逃亡過來的。”

煙落聞言一震,思量片刻道:“隻要找到施蠱人,殺死蠱母,他們體內的子蠱一死,就可保全他們的性命和武功。”

九冥山人口雖少,但個個擅使毒,更有甚者會將人毒成渾身帶毒的怪物,要想拿下九冥下定然會付出慘重的代價,可是精明如楚策怎會做出這樣得不償失的事?

她與連池合力將一人身上的食魂蠱引出,一路尾隨追出了臨州城外,蠱蟲突然消失,鬼魅般的黑影在林中閃掠,帶起陣陣難聞的腥臭毒氣,連池遞過藥丸:“把解毒丸吃了,這些人身上都帶毒。”

說話間數道黑影從樹上落下,煙落迅速拉著連池從馬上一躍而起避開了偷襲,一時間五個人圍攻而上,她雖有些身手,但還要護著連池,難免有些吃力。

正在雙言纏鬥之際,有馬蹄之聲破空而來,如驟起的狂風,快得令人震懾,利箭破空而至,穿透與她交手之人的頭顱,她抬眸望去,玄衣墨發的男子一騎黑馬卷塵而來,一如她記中的冷峻犀利。

是他?!

是她曾經愛了十三年的他,是最後將她抄家滅門,葬身火海的他,楚策。

楚策持弓勒馬停住,夜風中黑發飛舞,眸光如刃,渾身不可一世的王者霸氣,身後跟隨的黑甲衛齊齊勒馬,整齊如一,幹淨利落。

夜色深重,誰也沒有看到她眼底緩緩掀起的暗湧,時間凝滯,兩人默然相望。

他還是那不可一世的帝王,而她已流落民間,掙紮求生,他們之間,雲泥之別。正在她怔然之際,便見楚策微一揚手,聽到連池的呼喊之聲:“小心。”

一箭劃空而來,她身形一掠避了開去。

楚策掃了一眼林內數人,左手微一舉弓,身後數十人,齊齊搭箭拉弓。煙落心狠狠一沉,這樣的情況下,她和連池都可能被射殺。

淩厲的箭頭在月光下閃著冷寒的光芒,林中一片肅殺之氣,讓人不寒而栗。

她第一次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她一點都不認識他,他是如此冷酷決斷,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施蠱人一見也不敢輕舉妄動,似是在思量對策。煙落斂目深深吸了口氣,揚手一揮一道藍光自袖內流出,直直劃開一人的頸項,她一拉連池朝一邊跑去。

她快,箭更快,利箭破空而至,穿透她的肩胛骨,她扭頭望向高踞馬上之人,目光悲極,痛極,恨極。

亂箭如雨,林中一行施蠱人被當場射殺。

連池扶著她,一臉憤然望向楚策一行人:“你們幹什麽?”

“如果不動,箭傷不到你們。”楚策聲音冷冽如深秋的風。鐵甲衛個個箭術精絕,是不會射錯地方的。

煙落咬唇一把拔出箭矢,頓時痛得麵色蒼白,冷汗直冒,虛弱地說道:“我們走!”

這一刻,她隻想快點離開,離開那個人眼前。

連池掃了一眼四周,麵色頓變:“食魂蠱還沒死。”真正的施蠱人還沒死,這些不過是小嘍羅。

話音剛落,林中傳來令人毛骨悚然腥臭之氣,兩人抬眼望去,叢林深處走出一道人影,他所過之處花草樹木都瞬間枯死。

“是毒人,快走!”連池扶起她道,這種把自己練得全身是毒的人,最難對付。如今她有傷在身若再沾了這毒,更是棘手。

一道白光如流星般劃空而來,眨眼之間便至眼前,連池頓時欣喜:“公子!!”

月華之下,白衣男子自空中飄然而下,衣袂飛揚,優雅瀟灑如踏月而來的仙人,揚袖一揮便將走近的施蠱人逼退數步,一伸手將煙落摟進懷中,目光森冷地望向楚策:“姓楚的,欺負我徒弟這筆賬,百裏行素記下了。”

楚策麵色無波:“朕前來追捕九冥山餘孽,閣下別多管閑事。”

百裏行素沒有多做糾纏,便叫上連池返回百裏流煙宮。

這一番意外的相逢,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波瀾,那些曾經念念不忘的回憶,那些失去親人和孩子的悲痛絕望,在她心底激烈碰撞,仿佛是要把她整個人都撕碎一般。

百裏行素帶著她一路奔馳,感覺到懷中之人在顫抖,低聲安撫道:“很快就回去了。”俊挺的眉不由微微蹙起,眼底若有所思。

回到莊內,百裏行素去了藥廬取藥,她獨自一人奔出房,衝到了後山斷岸,對著浩浩長空跪下:爹,娘,大哥,如果你們在天有靈,如果你們看得到我。請你們……賜予我真正重生的力量,讓我不再彷徨恐懼,讓我可以堅強勇敢地麵對未來的路。

深秋的夜風,冰冷而蕭瑟,充滿了悲傷的氣息。

煙落抬頭望著繁星滿天的夜空,心中翻湧的思緒仿佛是要絞碎她的心。

她是個不孝的女兒,不僅連累他們喪命,就連最後一麵也未能相見。

她是個不好的母親,讓她孩子還來不及出生,便消亡於世間。

她所有摯愛的親人都因他而死,她卻……還在對那個人念念不忘,真正該死的,是她。

百裏行素找到後山,遠遠看到山崖邊上纖弱的女子抱膝蜷成一團,整個人都在顫抖,似在極力隱忍著莫大的痛楚。

他輕步走上前,一把拉過她靠在自己肩頭,拉開她肩頭的衣服,將止血的藥粉灑在傷口之上,自始至終也沒有出言安慰,亦沒有開口發問。

突然肩頭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楚,她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上,似是在發泄著什麽,又似是極力忍耐著什麽,隱約間有滾燙的淚滴落在他的脖頸處。

她在哭。

仿佛是壓抑了無數歲月的悲痛,洶湧而至,擊碎了她所有的堅強和隱忍。

百裏行素任由她咬著直到血肉模糊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抬手輕撫著她的後背,漫不經心道:“好了,師傅知道你被那姓楚的欺負了,下次見著他,我在他身上幫你刺個洞回來。”

可是聰明如他,又怎會看不出她所悲痛的,不是為這所受之傷。

過了許久,她抬頭望著滿天的繁星喃喃問道:“人死以後,真的會變成星星嗎?”如果是,那她的親人們又是哪一顆?

百裏行素笑如清風:“這世上有鬼嗎?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沒有,在乎於心而已。”

“這裏真是個好地方。”她由衷歎道。

百裏行素揚眉一笑:“喜歡的話,就這樣守著過一輩子也不錯。”

她驀然失笑,她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她曾經向往於這種隱於山林的簡單生活,而如今終於身處於這遠離朝堂恩怨的景致,心中卻是因仇恨而衍生的滿腹心機,對每一個人,甚至……自己。

時光飛逝,轉眼便是三年。

西楚汴城,青石鋪就的路麵,厚重林立的牆樓,無不散發著這個王朝獨有的古樸與大氣。

因著西楚第一女將蕭清越戰功赫赫,如今女子也可參軍,想到那個她未曾見過的三姐,煙落心底不由生出幾分期待,有機會該去見識一下四國第一女將的風采。

窩在她袖內午睡的小獸突地竄上肩頭,盯著街邊的烤肉鋪唧唧直叫,她無奈失笑,探手摸了摸它的頭,到鋪外的空桌坐下:“老板,一隻烤山雞。”

臨走之際,百裏行素請了地煞樓追殺她三個月,若她能活著回去,便是出師了,這普天之下也隻有他幹得出來,對人做事,一向我行我素,隻是這已經走了三天了,也沒與人交上手,又不敢放鬆警惕。

“啊——”

煙落扭頭便見摔到邊上的白衣小童,躬身將其扶起,溫然一笑:“小心點。”

那是個極漂亮的孩子,圓圓的臉像糯米團子一般,眼睛明亮如星辰,約有三四歲的樣子,看著看著,心頭不由一陣酸澀,那個孩子若是還在,也該這麽高了吧。

孩子不經意看到桌上正吃肉的小獸,滿臉驚喜地跑過去:“它是老鼠嗎?”

小獸抬頭瞥了他一眼,想它堂堂靈獸,竟被人說成是鼠類。

“它是雪貂。”煙落微笑說道。

小孩子一臉欣喜地伸手想去摸,小獸不喜生人便要揚起爪子捍衛自己的清白,煙落眉眼一沉:“美人!”

小獸悻悻地收回爪子,任由那胖乎乎的小手將自己蹂躪,半晌之後,小孩子依依不舍地放下小獸:“我要去買東西了,姑姑再見。”說罷拿著銀子到旁邊的包子鋪欣喜地買了幾個糖包離去。

待到美人吃飽了,見天色已晚,她便尋了客棧準備投宿,一進客棧大堂便見店內很是熱鬧不已。

“姑娘,你放手,這麽多人看著……”

“看就看,你救了我,又親了我,我以身相許,他們愛怎麽看怎麽看!”

“你……”前堂之內一身丹青錦袍的男子,劍眉星目,風儀潤雅,不耐煩地望著擋在自己身前的紫衣少女。

“你什麽?沒話說了?那就娶我。”紫衣少女笑意張揚。

男子沉默了片刻,眼底掠過一絲狡黠,一臉沉重對紫衣少女道:“其實,不瞞你說,我已經娶妻了,而且此生此世都不會再娶第二個女人。”

“你娶了誰?我不信?”少女一臉倔強。

男子笑了笑一轉身,滿堂酒客齊齊扭頭順著他望去,正進門的煙落頓時秀眉擰起,被這麽多雙眼睛盯著的感覺很是不悅。

笑意溫柔的男子舉步走近,長臂一伸摟住她的肩膀:“夫人,你怎麽才來,為夫等你好久了。”

滿堂酒客望著三人,無不豔羨那男子好運,那夫人雖是黑紗遮麵,那一身的風華氣度卻是舉世無雙,再看那窮追不舍的少女,嬌豔中帶著幾分英武之氣,亦是難得的佳人。

紫衣少女幾步逼近,一瞬不瞬地望著她:“你是他夫人?”

煙落不悅地擰眉,“我不……”

“娘——”

煙落聞聲低頭一看抱著自己大腿的小孩,正是方才遇到的那個孩子,平白冒出一個相公一個兒子,這樣的福分她可懶得消受。

“爹爹,娘親。”孩子仰著小臉,甜甜地喚道。

男子躬身將孩子抱起,對紫衣少女道:“我真的娶妻了,連兒子都三歲了。”

少女忿然望著這平白冒出的“母子”,又不甘心放棄,一咬牙道:“好,我忍了,她做大,我做小。”

話音一落,頓時滿堂驚呼。雖說西楚民風開放,但這般公然女追男的率性女子還真是頭一回見。

“在下此生隻娶一妻,終生不負。”男子一手抱著小兒,一手摟著“妻子。”儼然一個慈父良夫的深情形象。

躲在袖中的連美人眼見情敵一再調戲心上,一怒而起竄了出來,狠狠一爪子撓向那隻手,捍衛自己的領地。

男子抱著孩子後退數步望向襲擊自己的凶手,隻見一隻巴掌大小的小獸趴在煙落肩頭,皮毛雪白光亮,小眼睛正惡狠狠地瞪著他,手上一陣冷寒,低眉一瞧被抓處一股黑氣迅速蔓延開來。

“爹爹!”孩子驚呼出聲,轉頭望向煙落的方向救助。

煙落抿唇沉默了片刻,上前出手封住對方的穴道,將人扶到樓上房間,貂兒的毒性霸道,若她不及時出手,隻怕這人的一條手臂都會廢了。

“方才之事,多有得罪。”男子笑意溫和地望著為自己療傷的女子。

煙落一把那人衣袖撩起,拿刀在手腕處割開一道口子,暗運內力幫著將毒從手臂一點點逼出來,淡聲道:“體內還有些餘毒未盡,今晚可能會發燒,明日就好了。”

“無礙。”男子淡笑,隻是看她的目光多一絲驚訝和審視“我叫楚修聿,這是小兒……”“我叫無憂,無憂無慮的無憂。”白衣小童一步上前,圓圓的小臉揚起燦爛的笑容“姑姑你叫什麽?”

“煙落。”她將銀針收起,淡聲道:“這幾個時辰別亂動,以免餘毒再擴散,我去讓掌櫃送些水來。”

無憂眼珠滴溜一轉,邁開小短腿便往外跑:“我去。”

一路急奔到客棧後院,院中平地一陣風起,數名青衣武士出現在院內,對著無憂單膝跪地,為首的一人望著他道:“世子,王爺他……”

無憂奶聲奶氣地道:“爹沒事,祁連叔叔你快把那個煩人的女人送走,不許她再跟著我們。”

“是。”祁連低頭沉吟片刻問道:“那個蒙麵女子……”

以王爺的身手怎麽可能就被那麽一隻雪貂傷了,實在是讓他難以理解。

無憂圓圓的小臉板起來,“這是秘密,不能跟你們說。”說罷小跑著離去。

祁連無奈搖頭,這父子兩個心裏又劃得什麽小九九?

屋中沉寂,修聿靠在榻上斂目淺眠,手腕處的傷口還微微滲著血,美人跳到桌上衝著她唧唧直叫,煙落伸頭點了點它的頭:“壞東西,看你以後還亂抓人咬人。”

美人嗚嗚地叫了兩聲,委屈不已,連百裏行素它都照咬不誤,它這已經很爪下留情了。

煙落取出隨身帶著的解毒藥粉倒入杯中兌水,拿巾帕蘸著清理他的傷口,早點把這些事做了,她也好安心上路。

修聿倚著軟榻瞅著麵前的人,麵紗覆麵看不清她的麵容,但卻有一雙極漂亮了的眼睛,清怡明澈,淡漠疏離,深藏了不願示人的憂傷與滄桑。

煙落抬眸便撞上那道目光,微微皺了皺眉,眼前這個男子沒有楚策的冷傲絕美,亦沒有百裏行素那樣聖潔若仙,看在眼中卻有一種讓人移不開的力量,宛如是一卷落盡繁華的水墨畫,說不出的風流雅致。

無憂氣喘呈呈地跑回來,送水的店小二將水放好,小家夥一擼袖子便將巾帕浸濕,耐何手太小,怎麽也擰不幹,修聿瞧得哭笑不得:“行了行了,放下。”

無憂拿著好不容易擰幹的巾帕爬上床,劈頭蓋臉搭在他臉上,跳下床一個踉蹌打翻了水盆弄得一身濕,修聿聞聲坐起,“這麽不小心,一會受涼了怎麽辦?”

煙落按住起身下床的人,淡聲道:“我來收拾。”再讓餘毒擴散,她明天就更走不成了。

“先給無憂換衣服。”修聿三兩下把無憂身上的濕衣撥了個幹淨,拿著衣袖擦著他臉上的水漬,“冷不冷?冷不冷?”

煙落很快取了他們的包袱過來,翻出無憂的衣服拿近床前:“你躺著吧,我幫他穿。”

無憂一聽欣喜地從被子裏爬出,由著她一件件給自己穿好衣服,一直咧著嘴笑個不停。修聿倚著床柱看著兩人,眉宇間漾起暖暖地笑意:“謝謝,無憂是早產生下的,身體弱,受不得寒氣。”

煙落微一怔,眉眼間泛起輕柔的笑:“你是個好父親。”

無憂坐在床邊,由著眼前的女子擦拭著自己的頭發,忽地仰起頭望她:“煙姑姑,你要是我娘多好。”明亮的眼底帶著深切的期盼和喜悅。

她微一愣:“我……”明淨的眸子霎時暗湧無數,又在轉瞬之間歸於沉寂。

“無憂的娘難產死了,他一直沒見過母親。”修聿的話打斷了她的解釋,這麽多年,他努力做一個好父親,寵他愛他,但他終究也無法彌補無憂沒有母親的遺憾。

看著眼前一臉稚氣的孩子,煙落心頭百味雜陳修聿沉默片刻,探手淺握住她微涼的手:“煙姑娘,我想……娶你為妻。”

他握著她的手,暖暖的溫度不斷傳遞過來,淡淡的鬆香氣息縈繞在鼻間,溫醇的像令人迷醉的夢。

她抬起另一隻手搭上他的額頭,淡淡道:“果然燒得厲害,都說胡話了。”

小無憂趴在一旁,看著自己老爹平生第一次對女人表白卻被當成說胡話,捂著嘴偷笑不已。

“我是認真的。”修聿坐起身,麵上竟帶著一絲窘色,像個青澀的毛頭小子。

自己也知道初次相見,便說出這般的話不合適,但難得遇到無憂喜歡自己也看上眼的,一時間便脫口而出了。

煙落抽回手,語氣清淡:“你找錯人了。”她可不是什麽情竇初開的少女,一個相識十三年的人都可以騙她,何況這一個相識不到三個時辰的人。

“煙姑姑,我真的想你做我娘。”小無憂一臉認真地望著她,一把摟著她脖子,這個人身上有娘的味道。

煙落微一震,眼底的沉痛如流光掠過,揉揉他的頭,將他塞進被子裏,取出一隻小小的藥瓶放到桌上:“這些藥一日兩次,兩天就清了餘毒。”

煙落出了房門,小無憂從被子裏爬出來,“爹爹,怎麽辦?”

修聿微微皺了皺眉,望向兒子:“剛才為什麽亂認娘?”

無憂抿唇低頭:“我喜歡煙姑姑。”揚起小臉望向父親:“爹爹也喜歡煙姑姑嗎?”

“那我們是去燕國,還是去追人?”修聿望著兒子問道。

“當然是去追未來娘親啦,你讓她的貂兒咬了,要讓她負責到底。”無憂望著他,笑得邪惡,“看上了就要先下手為強。”

“好,乖兒子。”修聿笑著捏他糯米團子似的臉,目光寵溺溫柔。

剛走出客棧的煙落頓覺後背心直發涼,何曾想到那兩父子還在打自己的主意。美人不知何時已經從袖中爬出,趴在她的肩頭咕咕直叫,擺脫了情敵顯得十分高興。

煙落淡笑,側頭問道:“我們走哪邊?”

美人小腦袋四下望了望,而後朝著北方唧唧直叫,一人一獸連夜離開汴城,朝北而行。

區城,這裏已經是北燕的國土。一人一獸站在山坡之上望著下方的城池,一連走了幾天,地煞樓也不見有人尋人來,到底是那些人找不到她,還是根本在磨她的耐心,想趁她防備弱了再下手。

正想著,背後叢林一道寒光破空而至,她一個下空翻落到下方官道之上,背後的長劍也同時出鞘,劍似遊龍,發出陣陣錚鳴。

刀劍相擊,劍光四射。

肩上的美人也趁亂而起,直直撲上對方的麵門,對方一劍橫劈而來,貂兒卻一個下空翻讓他劈了空,狠狠一爪子撓向那人的下盤,那人頓時身形一震,同行而來的人一收招扶起受傷的同伴,一陣風似地沒入林間,無影無蹤。

她收劍剛一轉身,便看到數步之外,青衣男子卓然而立,一手拿著自己方才飛落的麵紗,一手牽著白衣小童,看著她臉上的胎記,麵上的笑意微僵。

“你好像很失望?”煙落走近。

“我挺喜歡。”修聿麵上揚起笑意,探手將手中的麵紗遞過:“這樣的話,應該沒什麽情敵競爭。”

一連數日,無論她怎麽走,最後都是會與那兩父子“巧遇重逢”,剛一進茶樓坐下,兩隻尾巴便不客氣地跟她同座一桌。

“小二,來壺上好的君山銀針。”無憂奶聲奶氣地叫茶。

店小二很快將茶送來,見他們坐在一桌,很自然便道:“公子,夫人,你們的茶來了,請慢用。”

修聿抿唇淡笑,對小二那句公子夫人的很是受用,執起茶壺起手斟茶,遞於煙落麵前:“夫人,請。”無憂欣喜的打賞了小二。

煙落擰眉:“再這般戲弄,休怪我不客氣。”

“我就怕你這樣客氣,那樣正好。”修聿麵上笑意依舊,將茶杯放到她手邊,自行斟了一杯:“你是百裏流煙宮的人吧。”

煙落眸光微沉,目光多了幾分警覺。

“我無惡意,隻是與行素有幾分交情,看你的武功醫術,還有那隻貂兒,百裏行素是你……”修聿笑意溫和。

“師傅。”煙落淡聲回道。

修聿搖頭失笑,抿了口茶道:“也隻有他才幹得出追殺訓練的事。”

“未來娘親,你不要跟幹爹學了,跟我爹爹學吧。”小無憂望著她笑眯眯地說道。

“幹爹?”

“無憂剛生下來差點夭折,是行素救活的。”修聿重新拿起一隻茶杯為她倒了茶遞過,“然後就把無憂認做幹兒子了。”

“未來娘親,我告訴你個秘密。”無憂小腦袋伸過來,神秘兮兮地說道:“幹爹其實三年前就已經是我爹的手下敗將了。”

煙落聞言瞥向修聿,如此看來那日在客棧他是故意不避開貂兒的攻擊讓自己受傷。修聿心虛的摸了摸鼻子:“小勝半招而已。”

百裏行素的武功修為已經是高深莫測,眼前這個還能在他手上勝半招,那會強悍到什麽地步?

“未來娘親,你跟我們一起走吧。”無憂一臉希冀地望著她。

煙落擰眉不語,這一路無憂一口一個未來娘親,她一再糾正對方全當耳旁風,卻又不好跟一個孩子去爭論計較。

修聿沉吟片刻,坦然言道:“我和無憂來燕國是想找金線蓮,無憂因為先天體弱,行素雖救了他性命,但他受不得寒,這幾年來尋遍幾國靈藥才勉強調理好。”

金線蓮是北燕皇室至寶,更有禁軍嚴密把守,百裏行素也嫌麻煩沒去下手,不知是因為憐惜這孩子,還是感於這父子兩的情誼,她點頭應下,小家夥頓時眉開眼笑。

暮色時分,三人一行到達燕京城外,煙落看到前麵追著小獸玩耍的孩童,眉眼間不由柔和了幾分,修聿笑意淺淺閑步走在身側。

美人跑了一段驟然停下,嘶嘶直叫,煙落眉眼一沉疾步上前拉住亂跑的無憂:“有殺氣。”貂兒天生敏銳非常,這樣幾近虛無的氣息,也逃不過它的感觸。

話音一落,叢林深處一陣異動,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前方道路之上一陣鐵甲衛士之後,弓箭手彎弓搭箭,箭鋒淩厲,殺氣縱橫。

“中州王,本將在此已經恭候多時了。”隊伍開出,身著銀甲的男子緩緩出步,鷹一般的銳眼直視著她身旁的修聿。

中州王?!

煙落聞言側頭望眼身旁的人,那個掌管著四國交界,被喻為西楚守護神的神秘王者,就是他?!

暮靄沉沉,驟起一片肅殺之氣。

修聿眉眼冷沉,淡淡掃了一眼前方的空地,無論是地上還是半空都布滿了暗樁機關,若再踏前幾步,縱然他們身手再高明,不死也會重傷。

“有勞刑天將軍親自相迎,本王不勝榮幸。”修聿沉聲道。

煙落抬眸望了望對麵的人,這個北燕第一大將軍的刑天,以前倒也聽說過幾分,但中州王向行蹤不定,他卻能在此埋伏好一切,著實不簡單。

“能與中州王會麵,該是本將的榮幸。”刑天冷然一笑,三年以來北燕多少密探查詢他的行蹤都如泥牛入海,南越和東齊密藏的靈藥被盜,他便猜到這人會來北燕。

兩人都笑著,一個笑得淡然,一個笑得陰冷,目光中似是無聲的較量。

“中州王是自己跟本將走一趟,還是……本將請你。”刑天定定地望著淺笑而立的青衫男子,掃了一眼他身側的蒙麵女子和小童。

煙落悄然將貂兒放出趴在無憂肩上,這是北燕的鐵衛禁軍,戰鬥力可想知,即便他們身手再好這麽多人,也很難脫身,何況還要照顧無憂。

正在她憂心之際,後方數道青影掠至身後,齊齊拱手道:“王爺!”這麽多暗衛隨在其後,竟然連她也未曾察覺。

“祁連,帶無憂和她先走。”修聿沉聲道。

祁連聞言靠近她與無憂身側,然而還未動,後方鐵蹄陣陣而來,與刑天的人馬形成一個包圍圈,將他們困在其中,煙落一手抱著無憂,一手持劍,與祁連一道朝還未合攏的空隙處疾奔而去,刑天一揚手,萬箭如雨朝三人射來,修聿與其他七名暗衛身形一掠,隻見劍光疾舞,生生擋下那些箭矢。

僅在這片刻功夫,包圍圈已經完全合攏,刑天見他那般在乎二人安危,一把奪過旁邊之人的弓箭,一箭如流星破空而至,煙落與祁連都在對敵,眼見著箭越逼越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趴在無憂肩頭的小獸嘶嘶一叫,比那箭更快,撲過去在半空將箭咬住,卻被劍的力量帶著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氣得毛都炸起來了。

煙落抿唇輕嘯兩聲,美人如閃電般衝在他們前方,見人就咬,專咬脖子,生生將嚴密無比的包圍圈撕開了口子,助三人突圍而出。

隻聞得後麵殺聲震天,修聿等人情況如何已經不知,煙落擔憂地回頭望了一眼。三人一道尋路撤離,密林之中,飛速穿行,銳器破空而來的聲音迎麵而來,她秀眉一擰:“小心。”一把將無憂扣到懷中,幾個旋身避開。

隻覺後背一陣深寒,讓她身形一顫,半跪著落地,無憂一見小臉皺成一團:“煙姑姑,你怎麽了?”

她淡笑搖頭,抬眸卻看到那小小的臉上片刻之間便泛起青色,她慌忙把脈:“冰淩,是冰淩。”

那是極為陰毒的暗器,以內力凝成冰針,傷人入體即化,侵入血脈,她有內功在身,可是無憂本就體弱,受不得寒,如今……

“世子……”祁連擔憂地出聲,這麽多年,主子心疼世子是他們看在眼中的,不惜為他踏遍天下尋藥醫病,這一劫,可過得了嗎?

煙落一手扶在無憂後背,以內力控製寒氣的蔓延。祁連不由一震,如今大敵當前,她以內力保護世子,自己也有中寒毒在身,這樣稍有不慎就是會送命的。

“去燕京。”煙落咬牙出聲道。

燕京,城西驛站,三人尋了間較僻靜的房間藏身,祁連在外放哨,煙落在屋中為無憂施針救治,早已忘了自己也有傷在身。

夜半時分,修聿尋著祁連留下的暗記來到驛館,看到床榻上臉色發青的兒子,呼吸一窒:“怎麽回事?”幾個時辰前還活蹦亂跳的人,轉眼間便成了這般模樣。

煙落抿著唇站起身:“對不起,我沒照顧好他。”

“你出去吧!”修聿緊張無憂傷勢,聲音不由冷沉了幾分。

煙落側頭望了望榻上的人,舉步出去,心被揪得緊緊的。

祁連看到她出來,上前道:“世子怎麽樣了?”

煙落默然走開,祁連站在門口處望了望屋內的情況,低聲道:“姑娘不要怪王爺,他隻是太緊張世子,世子出生帶回中州險些夭折,雖然逃過一劫,但一直體弱多病,王爺一時情急說話急了些。”

她沒有說話,美人趴在肩頭,輕昵地蹭她的臉,以示安慰。

修聿將冷得瑟瑟發抖的孩子抱在懷中,眼底難掩的沉痛和自責。

無憂疲憊地掀開眼簾,冰涼的小手抓著他的手:“爹爹,你不要怪煙姑姑,無憂喜歡煙姑姑。”

祁連進門聽得無憂的話,上前出聲道:“王爺,方才若不是煙姑娘將世子護在懷中,隻怕……,一路還以內力控製世子體內寒氣蔓延,自己還重傷在身呢。”一個才相識幾天的人,這般豁出性命相護,已是難得。

月光如華,女子獨自坐在湖邊,側頭望著肩上的小獸:“美人,我連個孩子都保護不了,還是那麽沒用啊。”這樣的她,還如何回去報滅門血仇。

修聿悄然走近挨著坐下,她身欲走被他拉著坐下:“抱歉,方才一時情急,說了重話。”

“寒氣已經控製住了,我已經通知師傅會帶無憂回西楚,你七天之內拿到金線蓮回去。”她望著湖麵淡聲說道。

“謝謝。”修聿微笑,望著湖麵月影,緩緩說道“當年無憂母親傷重,我本可以救她,她卻堅持生下這個孩子,他是他娘拿命換來的,如果無憂出事,我這一生都無法原諒自己。”

她拒唇沉默了片刻,道:“我一定會治好他。”

修聿微微皺起眉,她明明每次在無憂麵前隨和溫柔,一對著他便是這般淡漠疏離,拒人於千裏之外,從袖中取出一物,迅速套到她的手。

煙落眉頭頓擰:“幹什麽?”

“訂情信物。”眉目英朗的男子笑如春風。

“拿回去。”她的聲音毫不掩飾的冰冷。

修聿一笑若朗月清風,道:“這是西楚高祖皇帝所賜,你是第一戴上它的女子,戴上了除非砍了手,否則是拿不下來的。”這看來溫和無害的男人,骨子還是一樣的霸道。

“對一個才見麵不到十天的人,說這樣的話,中州王不覺得失禮嗎?”煙落麵色冷淡。

“是有些。”修聿坦然點頭,側頭一笑“我相信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

“我不想跟你培養。”煙落轉頭就走。

剛走幾步,後麵的人健步上前摟住她往暗處一帶:“有人來了。”

兩人急步回到房中,帶起無憂快速離開了驛站,刑天這麽快就帶人搜城,心機謀略這般警覺,著實難對付。

幾人進入暗巷,祁連問道:“王爺,要不要通知祁月?”行蹤暴露,稍有不慎便是性命堪憂,如今世子又病重,情況不容樂觀。

修聿沉默了一會,眸光深邃難辯,而後道:“不必了,設法護送煙落和無憂去西楚,然後散布消息,中州王被困北燕,世子遭人暗害,生死未卜。”

煙落側頭望向身旁的人,不由暗歎其手段之高,中州王雖不在西楚朝中,卻在民間身望極高,廣交綠林之人,一旦放出這樣的消息,便可不費一兵一卒既保全中州,又可自救,不愧是那決勝千裏,運籌帷幄的中州之王。

為躲避刑天的搜查,幾人趁著夜色潛入到北燕皇宮棲身於無人的宮殿休息,修聿尋了上好的傷藥回來,進殿便見榻上枕劍而眠的女子,輕步上前查看她的傷勢,她霍然睜眼拔劍,他卻快她一步點了她的穴,剝開她的衣服。

“中州王,請自重。”她冷冷地喝道。

修聿俊眉微揚,臉上揚起淡淡的笑意,曖昧低語:“我會負責的。”看自己未婚妻的身子,又何來自重之說。

他低眉小心將她肩上背上的傷一一清理,動作輕柔無比,這些都是突圍之時保護無憂所傷,不然以她的身手,何至於傷成這般。

好不容易熬到處理完傷勢,她剛想舒口氣。他卻絲毫沒有幫她解穴的意思,小心避開她的傷處讓她側躺著,自己毫不客氣地躺在她身側,笑意瀲灩地望著她,呼吸間鬆蘭般的清鬱香氣噴灑在她頭頂,一手伸在她背後,讓兩人距離靠的更近。

她眉頭緊擰,耐何內力大失,又重傷在身,生生被人占了便宜去:“放手!”話音落則便覺背後有陣陣暖流傳來,這才明白,他是想將自己內力輸送給她。

清晨,北燕皇宮被來往的宮人們打破了沉寂,煙落縱身隱於房梁之上,進到屋中的身形頗有幾分熟悉,一身紫色的勁裝,英姿颯颯。

“初雲,要不是刑將軍遇上你,在那荒郊野嶺若出了意外,你讓母妃怎麽活?”錦衣華服的美婦快步跟著進來。

是她?!

那個在汴城追著修聿的紫衣少女,竟然是北燕最為受寵的初雲公主,心念一轉,煙落唇角勾起主神秘的笑意。

聽得她讓那貴妃尋畫師前來,想來是想尋找修聿,但更加堅定了她心中的計劃。

待到下麵的宮人和那貴妃都離去,她毫不掩飾行蹤從屋梁一躍而下:“初雲公主,我們又見麵了!”

燕初雲聞聲迎麵便一掌擊來,待看清那黑紗遮麵的女子,驟然收掌:“是你?”

“你想找他?”煙落淡聲問道。

燕初雲眸光微沉,便問:“你在這裏,是不是……他也在燕京?”

“隻要你幫我一個忙,我就讓他留在北燕皇宮,至於當不當駙馬,那就要看你自己了。”煙落將燕初雲神色變化盡收眼底。

燕初雲鳳眸微眯打量著麵前的人:“你當真舍得?”這樣把自己相公賣了的女人,他怎麽會娶?

“我不是他夫人。”煙落澄清事實。

燕初雲一聽眸光頓時一亮,“你要本公主幫你做什麽?”

“送我和孩子去西楚。”如果有燕初雲為庇護,是離開燕京最安全的方法。

“我憑什麽相信你的話?”燕初雲半信半疑道,要讓她送他們走,想來他們是遇到大麻煩了,最近刑天在到處抓什麽人,難道就是他們?

“如果……我可以讓你今晚就見到他呢?”煙落微微一笑說道,修聿不也拿她做過擋箭牌,現在她隻是有樣學樣而已。

“刑天在抓的是你們吧,如果你膽敢欺騙本公主,是何後果你該知道。”燕初雲威脅道。

煙落易容成初雲宮中的宮女,回到藏身之所說明了約定之事,修聿頓時眉目糾結,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咬牙切齒:“你還真幹得出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美男計嗎?”無憂從被子裏探出小腦袋奇地問道。

修聿眉眼一沉哼道:“不要燕初雲幫忙,還出不了北燕不成?”

“恐怕還真是。”煙落冷靜地說道:“她已經知道我藏身皇宮的事,一旦稟報燕皇,不但拿不了金線蓮,隻怕想走都走不了,你沒有退路。”

入夜之後,一行人如約來到初雲宮,燕初雲喜出望外,正欲開口說話,便聽得殿外傳來刑天的聲音:“公主,宮人來報有可疑人等進了皇宮,本將奉命帶人前來巡查。”

一向沉靜從容的修聿也不由皺了眉頭,望向燕初雲,鄭重問道:“有把握打發他走嗎?”如果不能,隻能硬拚,可是這樣一來回西楚和取金線蓮就難上加難了。

燕初雲見他一臉緊張的神色,揚唇一笑:“你們先找地方藏身,不就一個刑天嗎?”

半天得不到回應,刑天一行人破門而入,前殿沒有一個人影,便快步朝後殿走去,身旁一個副將小心翼翼道:“將軍,後殿……後殿是浴室。”

“搜。”刑天沉聲道。

一行人直直闖到後殿浴室,剛一進門便聞得一聲女子的輕叫,浴室之內,熱氣氤氳,朦朧之間看到浴池之內女子纖美的背影。

“大膽刑天,連本公主的內室你也敢闖。”燕初雲換了一襲寬大的長裙,坐在榻上,長長地衣擺拖在地上,掩去了無憂的藏身之處。

“……公主。”池內的女子背影微顫,小心翼翼地出聲。

一行鐵衛隻看到女子圓潤的肩頭,膚白如玉,沾著緋色的花瓣,更顯動人,一時之間都愣愣地望著那宮女的背影。

“還敢看!”燕初雲厲聲喝道,眾人慌忙低下頭去,目光卻依舊不時瞟向浴池的方向。

刑天低垂著頭,冷聲言道:“本將奉命搜查,還請不要為難。”

“擅闖公主寢宮,還闖到浴室裏來了,這是奉得什麽命?”燕初雲一臉怒色,厲聲斥道“本公主即刻就讓父皇挖了你們一雙雙狗眼。”

“本將要搜查這裏,請公主……”

“刑大將軍!”燕初雲怒不可遏,深深吸了吸氣:“這裏一眼望去,什麽都看在眼裏,你還想搜什麽,還是想看什麽不該看的?”

刑天扶劍舉步走向浴池,煙落背貼著池壁,背後的傷口浸了水,鑽心似的疼。修聿沉在水中一直憋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刑天站在池邊解佩劍,縱身便跳下水池,還未來得及潛入水中,池中的宮女頓時惱羞,一巴掌便打了過去:“下流!”

刑天一把製住她的手劍眉微擰,眸光深沉難測。隻要稍一低眉女子的酥胸隱約可見,緋色的花瓣掩映下,更顯撩人,薄唇微抿,一把鬆開她的手縱身躍上岸:“走!”

一行人剛出浴室,修聿趕忙浮出水麵,吸了口氣又沉了下去,剛一沉下水,刑天便去而複返,掃了一眼浴室:“公主,本將的劍落下了。”取了劍,這才離去。

待到一行人離開出了前殿,幾人才鬆了口氣,煙落趕緊將水中的衣服抓著穿好,她當然不真的全脫便宜了潛在水中的某人,隻是解了上衣而已,隻是背上的傷口這一泡又難好了,連美人縱身跳了過來,一個不穩便跌到水中,煙落將它撈起縱身上岸進了不遠處的屏風,快速換了衣衫出來帶著無憂和連美人離去。

修聿正欲上岸,一抬頭便見燕初雲一襲輕羅裳蹲在池邊,捧著一套男裝,含羞道:“聿哥哥。”他幹笑著接過衣物,縱身上岸轉到屏風後換好衣衫出來,動作那叫一個幹淨利落。

連美人不知何時跑出去叼了一把青草回來,往桌上一放,煙落一見是知是預防風寒的草藥,不由摸了摸小獸的頭。

燕初雲一見,忍不住道:“它叫什麽?竟然還知道出去給你找藥,它真的隻是貂嗎?”

“它叫連美人,是我大師兄。”美人趴在肩頭親昵地蹭她的臉,很是歡喜。

修聿望了一眼,果然是很有百裏行素的特色。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太監尖細的聲音:“公主殿下,刑將軍說方才在初雲宮輕慢了公主的侍女特向皇上請旨納那宮女為妾。”

修聿麵色頓時黑如鍋底望向煙落,燕初雲也不可置地望向她,說道:“刑天府上連一個侍女都沒有,本公主還當他是斷袖呢,今天竟然想起來納妾,真是奇跡!”

煙落將美人帶來的草藥收好,揚手撕下麵上的麵具,遞到燕初雲麵前:“我想這宮裏會有很多人願意是那個宮女。”

燕初雲將麵具收起,笑著坐到煙落身旁:“隻要你不跟我搶聿哥哥,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燕初雲的好姐妹。”

煙落淡然一笑,默然不語,隻要治好了無憂身上的寒毒,這些人都與她不再有關係。

次日,燕初雲陪同慧妃前往區城大覺寺進香,煙落和無憂混於宮人之中離開了燕京,當日北燕大將軍納妾傳遍燕京內外,轟動一時。

出了北燕國境,她不敢有片刻耽誤趕往滄都,然而天降大雨,他不得不帶著無憂下馬尋找避雨之地,“煙姑姑,冷……好冷。”無憂蒼白的唇哆哆嗦嗦地說道,眼皮越來越重,真的好想睡一覺,睡一覺就不痛了吧。

她站在大樹下,望著空曠的官道焦急萬分,再這麽下去,怕是撐不了七天了,望著懷中性命堪憂的孩童,不由想到自己那早夭的孩子,她已經讓那個無辜的孩子喪命,如今這一個,她一定要救。

“無憂,別睡,不要睡過去。”她急聲喚道。

無憂撐著不讓自己閉眼,勉強扯起一絲笑:“煙姑姑,我好想我娘啊!我想娘給我做糖包……你要是我娘……多好,無憂就不會是沒娘的孩子了。”

煙落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那稚氣的聲音在雨中微弱幾近虛無,卻又清晰地落入她的耳際,聽著心像刀割一樣的疼。

這麽可愛的孩子,怎麽要讓他受這麽多病痛折磨?

驚雷陣陣,閃電撕裂長空,官道盡頭一輛馬車飛奔而來,她頓時眸光一亮,懷中的貂兒如閃電一般竄入車廂之內,她抱著孩子足尖一點,縱身落於馬車上,一掀車簾麵對的卻是寒光冽冽的劍鋒:“下車!”

她抬眸,一雙平靜蒼涼的眼睛直直望著她,淩厲而冰冷。

是他,楚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