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不惜傾國
葉禾離去之後,正和大殿的內堂仍是紅燭高照,鮮豔的禮花懸起,案上香煙繚繞,樂隊奏著喜慶的曲子,外堂酒席早已布置妥當,珍饈百味數之不盡,文武百官嬪妃貴婦聚集內堂,繼續等待著另外一對新人。堂內靜候著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大祁八王爺與北耶長公主的婚事,不僅僅關係著他們兩人的終身,更關係著兩國的結盟之約,即便眼下吉時已過,這堂也必須得拜下去。
僅僅一炷香的時間過去,祁帝的臉色便已經漸漸沉下,喜堂內的氣氛也變得凝重起來,眾臣時不時麵麵相覷似有話說,然而看著祁帝瀕臨發怒的臉色,人人皆唯恐成為那被遷怒的出頭鳥,終是大氣都不敢出,靜觀其變的在大堂等候著。
“皇上……皇上!不好了!”太監尖細拖長的聲音從殿外響起,伴隨著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刹那間,滿堂皆驚。徐福嗓音本就尖利,在喘氣中更是變了調,跑入殿中便撲通一聲在祁帝麵前跪下:
“北耶長公主……長公主她在清風殿裏……暴斃了!”
華麗的鸞車向謙王府駛去,衛兵分做兩排隨車而行,不同於白日裏遊街時的人山人海,大祁的宵禁規定夜間不許開鋪擺攤,況且臨近嚴冬溫度每況愈下,夜晚更是風寒露重,百姓大多關門閉戶早早入睡,大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因而此時顯得有些冷清,但好在由於街上寥無人煙,也使得一路上安穩順暢,鸞車徑直駕駛即刻,無需避過行人,不多大會兒便已臨近謙王府。
經過這一天的折騰,又是滴水未沾粒食未進,葉禾早已有些疲憊,懶懶的靠坐在鸞車上,隻覺得渾身乏力。此時,她心裏有著新婚的喜悅情緒,其間卻又夾雜著幾分擔憂。不知她離開之後,正和殿的情況如何?八爺與北耶長公主是否已經到了喜堂?若是沒有,他們現在又在何處?
正失神的想著,鸞車卻猛然停了下來,突如其來的慣性使得葉禾一晃,剛剛穩住身子,便聽有見衛兵的嗬斥聲從外麵傳來。
“大膽!此乃謙王妃的鸞車,還不快快讓開!”
葉禾皺了皺眉,暗暗有些疑惑,這個時辰街上人煙稀少幾不可見,怎麽還有路人擋住街道?正這樣想著,卻聽見外麵響起一男子略顯粗狂的喊聲:“葉姑娘!”
自從認了夏年德作養父,她便被冠以了夏姓,已經許久沒有人叫她葉姑娘,況且這聲音聽起來竟是別樣的熟悉。一時間,葉禾想不起這是誰的聲音,當即便打開了車門,往鸞車前方的道路上看去,頓時驚訝得瞪大了眼。
“王妃萬萬不可,您現在還不能拋頭露麵……”
一旁衛兵驚恐為難的叫道,卻阻止不了葉禾下車的動作,她一手提著大紅吉衣的裙擺,一手撐著車板便跳了下來,隻因為那擋住鸞車的人,竟是已經消失了三年多的刑雷!
刑雷還是那麽大的塊頭,看起來強壯敦厚,雖然留起了絡腮胡,衣衫襤褸顯得有些狼狽,葉禾仍然一眼便認出了他!他這些年應該是去了那個叫什麽複興會的組織裏吧?現在為何又會忽然出現?他急著找她不惜攬住鸞車,莫非出了什麽事?葉禾擔憂的想著,見刑雷被衛兵用大刀攔在原地,連忙皺眉喝道:“我認識他,放他過來!”
士兵看著葉禾微微有些猶豫,葉禾目光一淩臉色瞬間冷下來,他才連忙收回兵刃讓出道路。刑雷麵色焦急,當即便邁著大步跑了過來,徑直壓低了聲音說道:“姑娘,求您快去救救八爺!再不去就晚了啊……”
葉禾心下咯噔一響,聲音微揚:“出了什麽事?”
“八爺寧死不肯同北耶長公主成親,毀婚之下兩國已然翻臉,皇上要治以八爺謀逆叛國之罪,已派禁衛軍包圍王府,八爺帶著複興會眾人拚死突圍,卻又在城西廣場被一路追捕攔截,退路已斷,禁軍似要將他當場剿殺……”
葉禾臉色鐵青,已沒有耐心再聽他繼續將詳情說下去,想到那人此時危在旦夕,甚至隨時可能命赴黃泉,她眼前恍然浮現出那喜著樸素青衫性情溫和的男子滿身血汙,在禁軍兵馬中成為眾矢之的,性命岌岌可危的情景,便什麽也顧不得了,抬手取下頭上沉甸甸的鳳冠拋下,一把扯過不遠處衛兵手中的韁繩,搶了馬匹騎上馬背,那名衛兵連忙阻攔,葉禾一腳踹去將他擺脫,調轉馬頭便向城西方向飛馳而去。
“王爺要我們送您回府,您不能走啊!”
葉禾動作敏捷事發忽然,衛兵滿臉恐慌的驚聲叫道,見狀趕忙就要上馬追去,然而刑雷大手一揮,街邊黑巷裏便忽然冒出十幾名黑衣人,將衛兵的去路擋住,這些人儼然是經受過專門訓練的殺手,招招狠厲,出手便是毫不留情的廝殺,就在兩方人兵忍相見纏鬥之時,葉禾已策馬消失在街道盡頭。
此時,宮中已是亂作一團,北耶長公主莫名暴斃於大祁皇宮,無異於掀起一道驚濤駭浪。北耶太子見到其皇姑屍身,怒急之下向駐守於城外,本用於護航太子回國的北耶軍隊發出告急的信號彈,聲稱若不能為其皇姑之死做出合理解釋,便要兵戎相見。祁帝一麵派人前去召八王爺入宮,一麵命人全力徹查此事,然而明嘉長公主的驗屍結果卻是中毒身亡,中毒緣由還有待調查。
莊嚴的大殿之內氣氛肅穆,香案燈籠紅燭禮花等喜慶之物皆被迅速撤去,宮妃貴婦也已被遣回,隻剩下大祁的皇子百官與北耶王子及使臣等人聚集一堂,這些天所有伺候過長公主的宮婢都已盡數召來,在大殿之上當眾盤問,就連吃過的食物,喝過的茶水,用過的物品都需帶到殿上來仔細檢驗。
祁陌因身子帶病而賜坐於一旁,殿內眾人皆是麵色凝重緊張,唯有他神情淡淡目光平靜,隻是日有所思看著殿內的審問盤查經過,沒有半點慌亂。就在這時,一名屬下沿著不顯眼的牆壁走入大殿,悄然來到祁陌身旁,彎下腰焦急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不知道說了什麽,原本泰山壓頂亦神態自若的謙王爺頓時臉色一變,紅唇凝重的抿起,俊美白皙的臉上眉梢微皺,看了看坐在上首的祁帝,隨即便佯裝不適的劇烈的咳嗽起來,在素淨的大堂顯得有些突兀。
祁帝沉沉的目光掃過來,疲憊之下,聲音有些暗啞的揮手說道:“老九身子抱恙,不宜操勞,便先回府歇息去吧。”
“兒臣尊命。”祁陌當即頷首答道,說著在隨從的攙扶下站起身來,徑直往殿外走去。他的離去並為帶來多大波動,殿內眾人正襟危坐的等待著審查結果,無一不是心情焦灼沉重,隻怕一個弄不好,今夜極有可能喜事變喪事,結盟變結仇,後果將不堪設想……
出了宮門,祁陌一雙浸墨般的烏眸宛若寒潭泛著絲絲冷意,還有隱匿的擔憂,顧不得傷勢未愈,棄了舒適的馬車,帶著阿魯等幾名護衛隨從,沿著偏遠的深巷抄近路策馬回府,看著等候在謙王府大門前的一眾奴仆,還未下馬便沉聲問道:“王妃還沒有回來?”
見主子麵色難看至極,管家不敢延誤,連忙躬身回道:“奴才們在此恭迎許久,卻是遲遲不見王妃歸來,奴才恐有變故,這才趕緊派人去宮裏向您稟報。”
“傳令下去。”祁陌眼神陰鬱,沉聲吩咐道:“召集所有人手,在城內各處尋找,務必要盡快將王妃找到!”
“是,王爺!”阿魯揚聲應道。
就在這時,卻有一名家仆從府內匆匆跑出來,在謙王的馬側將雙手高高舉起:“稟報王爺……不知是什麽人,將這個包裹從圍牆扔進了院子裏……”
祁陌斜眉緊鎖,一把拿過包袱揮手打開,頓時瞳孔一緊,胸膛起伏著,有難以抑製的怒意在他的眼裏奔湧著,渾身散發出的戾氣像是鋪天蓋地的黑暗,吞噬著周圍的一切。隻見包袱裏赫然放著一頂染血的鳳冠,有些金線已經斷裂,上麵一些名貴的珠子也因此遺失,不若之前那般鮮豔美麗,然而他卻一眼便認出來了,這正是葉禾與他拜堂成親時所戴的鳳冠。
鳳冠旁邊還有一封書信,扯出信紙垂眸看去,卻見上麵僅僅寫著“開啟城門,調離禁軍”八個大字。
看著這幾個字,聯係起宮裏北耶長公主暴斃一事,事情已然有幾分明了,祁陌烏潤的眼眸在月下微微眯起,帶著一絲難掩的鋒利,捏著信的手指寸寸收緊,唇縫中擠出極重的字:“祁子斐!”
“王爺,人手都已經召集好,是否現在便出發尋找王妃?”阿魯走上前來,出聲問道。
“不用了。”祁陌攥緊韁繩調轉馬頭,點墨清亮的烏眸直直看著前方,揚鞭之際冷聲喝道:“隨本王去軍營!”
馬兒急速奔馳,寒冷的夜風在耳邊呼嘯而過,葉禾幾乎是拚盡了力氣揮動馬鞭,往城西奔去,腦海中時不時浮現出刑雷的話,八爺拒婚……謀逆叛國……當場剿殺……
那個被她視作親人,還曾讓他動過心的溫雅男子,他救過她的命,他治好了她的腿,他原本應貴為九五之尊,他被兄長謀算失權失勢,他腿有殘疾被圈禁三年……
她不能讓他有事!
到達城西之時,葉禾已被吹得臉頰冰冷,然而城西廣場之上,乃至四周卻是都一片寧靜,空無一人,沒有她所想的劍拔弩張的禁衛士兵,沒有她想的被圍攻剿殺的八爺,什麽都沒有……
葉禾的眉頭緊緊皺起來,刑雷騙了她?為何要騙她?八爺到底在何處,刑雷說的是真是假?
木簪束發,青色大裘,氣質溫潤的年輕公子騎在大馬上,目光靜靜看著地麵,波瀾不起,許久之後終是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卻有些恍惚,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別人:“你說她若知道了真相,可會怪我?”
“爺,您可是對她動情了?”鬢角半白的中年老者騎馬靠近,語氣恭敬的問道,臉上有一抹憂色。
“動情?”眸色略顯滄桑的男子若有所思,想起那雙眼清澈明亮,堅毅頑強的少女,心中有一絲悸動劃過,然而最終卻是搖了搖頭。自從屢次遭到至親至信背叛,以至經曆這許多的苦難,他便再不敢對誰人付諸真心了。
夏年德微微寬心,說道:“既然不是心係於她,她怪不怪您又有何緊要?”
“你說的對。”男子仿佛豁然開朗一般,眼睛變得清明起來,強調般的對自己說道:“世間的感情皆是虛幻一場,在攸關生死和命運的緊要關頭,無論是與你感情多麽深厚的人,都會背叛你。”
“報!”一名黑衣人策馬行來,還未下馬聲音便已響起:“謙王爺已趕赴軍營,下令連夜調離兩萬大軍至中南山關口,半個時辰前便已出發,城門也已開啟。”
“爺,是時候了。”看了看天色,夏年德聲音難掩激動的說道:“皇宮大亂、戰事將起、禁軍調離、城門大開,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眼下一切事務都已準備妥當,接應的人手也已在城外等您,我們該走了。”
八爺抬眼看向城門的方向,頗為感觸的說道:“先生,這些年來,你與不少壑寇同胞都改名換姓,背井離鄉潛伏在大祁,辛苦你了。”
“屬下所做的不算什麽。”夏年德搖了搖頭,尊敬說道:“您是雲娜公主唯一的後代,便也是壑寇王族的希望,大王一直堅信您能帶領我們壑寇民族吞並大祁,一雪前恥。”
“大祁,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八爺淡淡說道,語中似有一絲留戀。
“爺,您別忘了,雲娜公主為大祁先皇不惜與大王翻臉,放下公主的身份背井離鄉隨他到了祁國,大祁先皇卻因她是壑寇人,非但未曾給她名分,還將她安置在宮外的院落不聞不問,直到公主患病鬱鬱而終,才將您接入皇宮,因您沒有母妃,時至現在,宮裏還秘傳您是由青樓女子所出,這是何等的恥辱?”夏年德語氣激動微怒,說道:“大祁都是薄情寡義之人,不值得留念,爺,我們走吧,大王心裏一直念著您。”
“好,也該去見見外公了。”八爺釋然的說道,揚起馬鞭高喝:“走吧。”
隨著一聲令下,馬蹄聲頓起,一行數百人跟隨其後,向著城門的方向飛奔而去。
皇宮大殿之內,宮婢一一盤問,沿著線索步步查下來,不想竟在祁帝禦賜的極品血燕裏發現了鴆毒,就在北耶王子暴怒,殿內大亂之時,一名禁衛匆忙步入大殿,高聲叫道:“啟稟皇上!八王爺反了!屬下們奉命前去王府召他入宮,卻有大量高手似從天而降,八王爺已帶數百人衝出禁衛包圍……”
大殿之內一片嘩然,祁帝身心疲憊之下險些暈倒,雖被身邊的太監攙扶住,然而一時之間卻仿佛蒼老了十歲……
八爺反了的消息迅速傳播,皇宮衛兵紛紛出動,有士兵敲鑼高喊警告百姓,務必關門閉戶,不許出現在大街上,否則便以謀逆同黨定罪。一時間全城百姓人人自危,早已被外麵的動靜驚醒,卻無人膽敢邁出家門半步。
皇宮衛兵出動之時,在大開的城門處,謙王及其親衛隊一行人早已在此等候,一身豔色紅袍的男子騎在馬上,寒風吹拂之下,他的嘴唇被凍得泛起一絲青紫,臉色亦是清冷若寒冰,雙眸沉如最深最暗的夜。
一名護衛在阿魯耳邊說了些什麽,阿魯臉色一變,連忙策馬忽然上前,略帶猶豫的說道:“王爺,剛才府裏傳來消息,護送王妃鸞車的衛兵已經遇難,府裏的人找到他們時,僅有一人尚未斷氣,他說……”
“說什麽?”祁陌語氣淡淡,然而低沉的嗓音帶著幾分焦灼。
阿魯聲音放低:“說王妃並非是被劫持,而是主動離去,還說……說她跟那些人是一夥的。”
祁陌微微皺眉,轉眸問道:“你是何看法?”
“屬下認為,他說的不無道理。”阿魯壯著膽子,說出心裏話:“以王妃的身手,不可能如此輕易的被人挾持……”
祁陌眼神陰鬱,語調冰冷:“你是說,禾兒也是謀反的亂黨?”
“屬下不敢,隻是猜測而已。”阿魯聲音依然恭敬而卑微,卻是盡忠的勸道:“王爺,您可知道您現在在做什麽?宮裏已傳來八王謀反的消息,本應封鎖城門,號令禁軍捉拿亂黨,您卻大開城門,將守城禁軍調離,這可是叛國之罪啊……”